【第一卷:何夕】
☆、何夕(一)
東華醒來的時候,看見黑夜中飄忽的素色紗帳,還在發愣:此處……似乎並不是我的仙府?
可身上壓著的那個人,不僅不給他答案,連蒙圈的機會都不給他。
一邊嘴裡喊著「心肝肉兒」,一邊胡亂扒拉東華衣服。
東華一個土生土長的神仙,何時見過這種陣仗,連忙端起仙家儀態,正色道:「你這凡人,休得無禮!」
誰知那人不但未被震懾住,反而噗嗤一下笑了:「我說少陽兄弟,都這會子了你還假正經,嘿嘿,等下你就不嫌哥哥俗氣了。」
眼看衣服被褪盡,此人上下其手不亦樂乎。東華一向脾氣極好,此時也顧不得許多,手上捏個咒朝那人頭上輕輕一點。
沒有任何反應。
東華才驚恐的想起來,現在自己是個凡人,仙法是半點使不出來。
他瞬間悲憤起來:怎麼會這樣!那麼多男仙被罰下界來,怎麼單就我會攤上這種骯髒事來?難道真要放開嗓子喊「快來人吶,救命啊非禮」?
那還不如立刻去死。
東華驚慌之中依然記得,他還不想這麼早回天庭,畢竟不顧體面大鬧一場,剩下那一攤子事他還沒想好該怎麼面對,因此死是萬萬不能。
想到這裡,東華拚命伸手臂,掙扎幾下終於夠到床頭桌案上一個硬物,之後攢足了力氣,照這人頭上死命一磕。
這人正在捏東華的下巴,挨了這一下,登時滾下床。在地下只喃喃了一聲:「你怎麼敢……」
隨後萬籟俱寂。
東華驚魂未定,顧不得理會對方是否被自己打死,趕緊爬起來邊摸黑穿衣服邊理頭緒。
此刻是個凡人,本該沒有他作為東華的意識。莫非是先前喝的孟婆湯偷工減料或者功效不佳?不應該,地府那邊辦事向來紕漏極少。且孟婆湯的湯底秘方還是從前他自己親手配製的,說功效不佳豈不是在打自己臉?
不對不對,還要再往前理。
豈料這一理,東華把輪迴後的這幾世一股腦理了出來。
第一世,投成螞蟻,才剛爬出洞口見到日頭的光芒就被人一腳碾死;
第二世,投成蠍子,張牙舞爪還沒蹦躂兩下,就被抓去泡酒罐子裡;
第三世,投成老鼠,頭一遭出去覓食就被財主家的大花貓給撈了去;
第四世,投成烏鴉,在一家娶親的正屋頂上鳴叫,被一石子崩了下來;
第五世,投成了狗,豈料還沒出娘胎,臍帶就在脖子上纏幾圈,登時斷氣;
第六世,投成個女人,終於沒有落地死,生在書香門第,嫁到官宦人家,也算一生富貴;
說來,這是第七世,也是本次貶仙歷程的最後一世,人倒也好好的活著,可為何他的元神這麼早就跳了出來?
還有,這幾輩子都是個什麼命!
東華哭笑不得了半天,才終於稍稍恢復些冷靜。扶著桌子慎重考慮了片刻,覺得等日後回到天界,很有必要去找司命星君談談心。
而眼下的問題,似乎有些棘手。
這一世,東華出生那年正趕上鬧饑荒,爹死娘改嫁,尚未滿週歲他便被終南山上的白雲道觀收留,起了個名兒喚作少陽,順理成章當了道士。按理說,做道士的清心寡慾,於空山幽僻處安安穩穩靜修一世,也算圓滿。
但跌宕了幾世的東華大神,若是就此順風順水怎麼看都有些怪異。果然數月前,京郊大戶楊家大公子中邪,來請白雲道觀派人到府上作法。那白雲道觀矗立終南山半山腰,聽來神神秘秘小有名氣,實則不過是只有一個白雲真人,再加上東華轉世化身的小道士少陽而已。且白雲真人並不通驅邪除妖之法,只是某次出山講經論道,偶遇一個過路的妖,此妖作完祟遁走時,恰好白雲真人趕鴨子上架做完道場,於是白撿了一樁功德,此事隨後也在坊間愈傳愈神。
白雲真人深知自己的斤兩,且不敢折損這來之不易的名聲,因此只受香火佈施,輕易不再出山。若別人求的急了,給的佈施頗為可觀,便著小道士少陽代勞一回,就算辦砸也算不到自己頭上,比如今次。
原本小道士少陽計劃同往常一樣,先裝模作樣的勘察家院,再裝模作樣的東拉西扯,最後裝模作樣的辦個道場,拿錢走人。可萬萬沒想到,楊家老爺有個庶出的二公子,遊手好閒吃喝嫖賭等紈褲子弟應有的素質他都齊備不說,還佔了個斷袖的癖好。
正是涼秋時節,少陽下山時吹了些山風,到楊家時已是感了風寒在身。這一世少陽容貌和東華大神一模一樣,在天界時東華便以好樣貌風靡諸位女仙,如今雖然失了帝君風姿加持,但在擱在人間想勾引個人卻是綽綽有餘。
楊二公子平日裡所接觸的能是何等貨色,乍見一個神仙似的素衣道長在自己面前拿拂塵掩著口咳嗽,俊雅的臉上還微微露出些病態,他那身子早就酥了半邊。
當下顧不得許多,只與少陽互通了姓名,便以言語挑逗:「少陽兄弟生得如此好模樣,不知家中可有嬌妻?」
少陽不疑有他,答道:「貧道年紀尚輕,尚未娶妻。」
那楊二嘿然道:「既如此,定是有相公嘍?」
少陽登時被驚得長長抽了一口氣,怔了片刻,勉強笑道:「公子說笑了。」
楊二似是很滿意少陽的反應,嬉笑著靠過去,朝少陽臉上摸一把,未等少陽回過神,迅速又在腰間摸了一把。少陽雖然是一個小道士,但由於跟著白雲真人,平日裡出去招搖多少能得些優待,幾時被這樣羞辱過?頓時又驚又怒,但他素來是個溫吞性子,況楊老爺及時趕來喝退楊二。因此硬生生將情緒憋在心裡,沒有發作,不過臉卻一直紅到了脖子根。
許是白天受了驚嚇,當晚少陽便發起了高燒,人事不省。
邪祟尚未清理,道長卻先病倒了。楊家還算厚道,又是請大夫看病抓藥,又是讓丫鬟伺候湯水。一連燒了三天,換作其他人早就丟了小命,可是少陽卻尚在,並於今夜奇蹟般的退了燒。那楊二應是得知病美人已無性命之虞,才敢爬上床去為非作歹。
東華想,興許這乃是輪迴歷練的最後一輩子,不該早早死去,只是高燒過度將元神燒了出來。這樣解釋來龍去脈,似乎也並無不妥。只可憐自己好歹也是一方帝君,這輩子只得騙吃騙喝混日子,末了還得被死斷袖非禮。若剛剛手狂一些,保不準還要吃一個人命官司。
頭緒理到這裡,東華竟然懷念起曾經那幾世的落地死了。
至少乾淨!!!
元神既蘇,不復回矣。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在桌案上摸了一回,尋了蠟燭點著,向地上查看。發現自己方才摸到的硬物不過是盛藥的小碗,其威力並不足以打死人,楊二頭上只是破了一層油皮,滲出了點血,方才鬆了口氣。
次日一早,東華便很識趣的向楊老爺請罪去了。
彼時楊老爺正在氣頭上,大清早他剛起來便聽他安排在楊二手底下的小廝匯報,昨晚不見了二公子。
楊老爺眉頭突突跳著,含了滿滿一口鹽水,在嘴裡來回狠狠的漱。
不長進的逆子,準是又到哪個見不得人的地方廝混了!
東華立在門外,行了深深的一個揖禮:「楊老爺,貧道特來負荊請罪。」
楊老爺吃了一驚,生生將漱口水嚥下了肚。
知子莫若父,他打量著東華,略略一想:是了,定是昨晚逆子聽見風聲摸進人家屋裡去,這是苦主找老子告狀來了。忙拿布子抹了嘴,臉上擠出笑來:「少陽師父,病才剛輕一些,為何這麼快就下地了?」
東華猶豫著剛要說話,外面忽的撞進來一個人。
再看時,後面還跟著一個。
周姨娘推著兒子楊二,橫眉怒目的跑了來,指著自家兒子頭上的紗布,高聲道:「瞧瞧,瞧瞧!」
東華一見這潑辣架勢,便知這婦人不好講理,不由捏了把汗。
楊老爺皺起了眉,甩袖道:「客人還在這裡,你怎麼就闖進來了。」
周姨娘嚷道:「老爺,你兒子都快被打死了,我來找你評評理!好一個道士,在我家白吃白喝了幾天,正事沒幹著,倒打起主人來了!」
楊老爺氣得直哆嗦:「打得好,打死他算了!你問問你教出來的好兒子,看他都做了什麼醜事!」
「便做了醜事,也不該被打成這樣!」周姨娘扯了扯楊二「裕兒儘管說,娘給你做主!」
東華原本不明白,楊老爺夫人因生大公子之時,月子裡染病早喪。周姨娘也生了個兒子,且出身小戶家世清白,按理說早該扶正了。
原來,癥結在這裡。家裡有個母老虎,娶不得其他妻妾,楊老爺心中怨憤,索性讓她做了二十年姨娘。
偷眼瞧著橫行無忌的周姨娘,東華替楊老爺無奈的下結論,如此打壓手段好像並沒有什麼用。
楊二囁嚅了半天,沒蹦出一個字。
楊老爺情知正中猜測,不禁又羞又惱:「丟人現眼的畜生,你倒是說啊!」
東華在心裡思忖,如今四下都是家僕奴婢,若是就此將醜事托出,楊老爺定然顏面掃地。周姨娘和楊二也不是善茬,虎落平陽被犬欺,自己此刻肉體凡胎,萬一撕破臉打將起來是要吃虧的。退一步說,即便打不起來,被調戲的事情捅出去,自己以後也可以不用再見人了。
不如……
「二公子昨夜什麼都沒有做。」
「嗯?」
在場其他三人齊齊瞪大眼睛看向東華,每人表情自成一派。
東華看著地面,徐徐道:「貧道有病在身,因此昨晚睡得有些沉。只是早上醒來,看見二公子昏倒在門邊,頭上帶傷。想是……」
楊二臉上一副緊張之態:「想是什麼?」
東華瞟了他一眼,轉而對楊老爺道:「想是二公子也遭邪祟作弄了。」
楊老爺很快便明白,這是東華在幫忙粉飾。一雙銅鈴眼頓時滿含感激,忙拱手道:「多謝師父……咳,多謝師父幫忙……嗯……」
東華微微一笑:「貧道尚未驅邪,楊老爺謝之尚早。」
楊老爺尷尬著點頭,眼神一飄,看見楊二在一邊竊喜,不禁火氣又起:「你還在這裡作甚,還不快滾下去!」
楊二哪裡想留在這裡挨罵,一聽他老子發話,便趕緊溜了。
周姨娘撇撇嘴,看著東華道:「還不是你不濟事,沒有照顧好我裕兒。如今大的那個還在床上挺著呢,小的又跟著撞邪,你說,什麼時候能把妖物給除了?」
東華一怔,信口胡謅起來:「這個……三日之後月圓之夜,此妖靈力衰弱,貧道可乘機開壇做法,將那邪祟一網打盡。」
楊老爺對周姨娘道:「聽見沒,這些天好好招待少陽師父,兩個兒子的安危可全在他一人身上,要是惱了他,到時候不給咱們驅邪,你就自己看著辦吧。」
東華口上說「不敢」,卻在心裡苦笑,方纔那話不過是緩兵之計。楊老爺雖是好意,卻給自己扣了頂大帽子,這下就算做不成也得勉力為之了。
周姨娘雖嘴硬,可畢竟兒子重要,用了早飯立刻跑去吩咐廚房好好關照那位少陽道長。
三天,說少也不少。
東華在心裡細數自己的一身本事,想找找看,有沒有肉體凡胎也可以使用的仙術符咒之類。
然而並沒有。
他生來即是仙體,遠非凡夫俗子辛苦修煉渡劫飛昇得來的可比擬。就如同一個從小錦衣玉食的貴族根本沒有必要去學打補丁一樣,東華從未接觸過凡人修仙的東西,師父太清道祖也從未教過他。
慚愧,待本上仙回歸仙位,一定虛心修習凡間術法,從最低端的畫符開始!
視線一轉,看到了靠在牆角的法劍。東華眼睛亮了,仙術是一概用不得,但劍法招式卻無需仙體駕馭。不過沒了仙體,這些劍法招式,完全只是普通的劍術。
但聊勝於無。
心中稍稍有了底氣後,東華決定去探一探病榻上的楊家大公子,看看能否探出他所撞的邪祟是個什麼東西。
半路裡偶遇楊二,仍是擠眉弄眼沒個正形,東華在心裡嘔了一下,面上安之若素,只當沒看見。
楊家大公子,其名少彥。長得端正,品行也端正,和扶不上牆的楊二天差地別,半月前莫名其妙見了水塘水井之類就往裡跳,嘴裡還念叨著一些話,卻不知為何楊家沒有及時請人醫治或是驅邪。就在白雲道觀接到邀約的五日前,楊少彥便失去了行動能力,只會躺在床上胡言亂語,後來連胡言亂語都沒了,只剩口鼻處懸著的那一縷氣。
這些話是東華從下人那裡零碎收集來的,待東華詢問楊少彥中邪伊始念得都是何言語,那些下人或面面相覷或緘口不言,最後都找借口溜了。
必然有古怪,東華心中疑惑,但看樣子是不好明問了。
病榻上楊少彥已經形銷骨瘦,眉心一團黑氣,要不是看見胸口微微有所起伏,東華還以為自己面對的一具新鮮的屍體。
既然被迷惑者一直對水念念不忘,那定是與水相關的妖物。看楊少彥面色晦暗,氣若游絲,想是精魂有損,但損了幾成卻不得而知。
楊少彥投水從未成功,表明此邪祟雖纏上了他,卻並未得手,緣何會損了精魂?
東華百思不得其解。
用過晚飯,東華仍在思索此事。
門口有腳步聲傳來,抬頭看時,楊二已推門進來。
經歷了「那事」,東華對他並不怎麼客氣,只頷一頷首,便不作聲了。
楊二對東華的冷淡不以為意,站在門口,躬身施了一禮,清了清嗓子道:「少陽師父,昨夜的事情是我不對,請你原諒。」
東華楞了一下,站起身,面色帶了幾分溫度:「不妨事,我原諒便是。」
聽了這話,楊二卻並未直起身來,又道:「聽說道長三日後要辦驅邪道場,如此定是需要些香燭裱紙等物。明日我要進城裡見個朋友,不如帶上道長一起,你隨意置辦,都記在我身上。我再選一家上好的酒肆,叫一席好菜,與道長賠罪!」
東華覺得不太對頭,就在白天,這人還是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樣,怎的這麼快就知錯了?當中必然有詐。
「這……二公子進京城見朋友,帶個道士,怕是不太合適。」
楊二頭埋的更低了:「道長仙風道骨,與道長同行是我的榮幸!如果道長不答應,就是不原諒我!」
「我真的原諒你了,你快起來。」
「不,道長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東華不由在心裡好笑,不過是個不滿二十的黃毛小子,能耐本上仙何?我便答應了,看你能翻出什麼花兒來。
於是次日一早,楊家二少親自套了馬車,載著東華這尊大神進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