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四)
是日秋高氣爽,園子裡金桂飄香。
幾個小丫鬟灑掃完畢,又不必在夫人公子跟前貼身侍候,得了空閒,便有三個湊作一堆,躲在假山下面竊竊私語,似是在勸解其中一個。
被勸解的小丫鬟仍是憤憤的道:「從前忍忍就算了,早上出門又來捏我的臉,我一想他那手不知道摸了多少個男人,我這胃裡就不舒服。」
另一個瓜子臉的丫鬟正攬著她,一面拍著肩一面道:「別氣了,你這一天也洗了好幾回臉了,再洗就把臉皮兒洗薄了。」
引得旁邊的丫鬟發笑,被勸的小丫鬟也噗嗤一下笑了,仍是在嘟囔:「你說二少爺怎麼會沾上這種習氣,以前是調戲我們,現在來個俊俏的男人他也勾搭。來做道場的那個少陽道長,一見他就溜邊兒走。」
瓜子臉的丫鬟笑道:「也不全是啊,你看二少爺對玄公子,不就很正常嘛。許是那個少陽道長自己也不乾淨呢?」
被勸的小丫鬟撇撇嘴:「玄公子一看就是個只對女人風流的,況且人家是個江湖俠客,不是好惹的。換句話說,就算玄公子喜歡男人,他也不敢冒然去招惹啊。」
這時,她瞧見旁邊那個一直不言語的小丫鬟,聽了這話咬咬唇,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便拿手捅了捅她:「小梅,昨晚是你去侍候的,玄公子和少陽道長在一起睡,你看出什麼蹊蹺沒有?」
「這個……」小梅猶豫了半天,終於慢吞吞的說,「昨晚到沒有,今天早上我進去送洗漱用的水,就看見玄公子睡在床的正中間,少陽道長已經起來了,看起來很疲憊的樣子。」
另兩個丫鬟聽了這引人遐思的情形,齊齊驚道:「咦——?」
花圃間,一個聲音朗然傳來:「幾位姑娘,叨擾了。」
丫鬟們吃了一驚,霎時間分散開來,正看見一身黑衣的玄天立在花圃外一樹紫木槿旁。身側是身著鵝黃道袍的東華,手持拂塵。
三個丫鬟面面相覷後,緊張的福了一福:「玄公子,少陽道長。」
小梅低低的問:「二位,有什麼事嗎?」
玄天給了東華一個眼神,便引著東華,分花拂草而來,也在假山後站定。
玄天眉眼含笑:「在下是為打聽一件事,還請幾位姑娘不吝相告。」
小梅臉上一紅:「請講。」
玄天道:「聽聞大公子臥病之前,曾經說過奇怪的言語,姑娘是否知道,他當時說了些什麼?」
小梅一怔,看了看另外兩個丫鬟,有些為難道:「這個……」
玄天溫聲道:「怎麼,是不便透露麼?」
小梅遺憾的點點頭:「老爺為此敲打過我們,玄公子,我……無能為力。」
東華看了玄天一眼,抿了下嘴角,看吧,本上仙當時也是這般被拒的。
玄天從袖中一摸,取出三隻赤金扭絲鐲,遞了過去:「在下遊歷四方,這鐲子是在南方一個山中部族處得來的,謂有緣人戴之,可覓得良緣,一世美滿。在下珍藏至今,見三位姑娘有緣,特地相贈。」
鐲子式樣獨特,成色極好三個小丫鬟已經兩眼放光的接了過去。玄天一番良緣之說,正中她們少女情懷,更是如獲至寶。
玄天又道:「幾位姑娘當知在下素喜成人之美,如今貴府正處難關,在下欲要和少陽道長傾力相幫,此線索乃是最要緊之處,還請姑娘告知一二,若能驅除妖物,還貴府平安,在下閱歷中便可多一樁傳奇,定當感激不盡。」
小梅摩挲著鐲子,輕輕道:「真的麼,玄公子以後再和他人講述這番經歷的時候,也會提起我麼?」
玄天點頭道:「自然。」
小梅滿足的展顏,露出了少女獨有的羞澀笑容。卻沒有意識到,對方都不清楚自己姓甚名誰。
東華從未經歷過世事人情,和玄天一同在仙位時,九天之上皆是仙友,還未開始有權謀算計。後來即便分了仙職,東華也早被高高供在神壇之上,受眾仙禮拜,雖然面上做足了儀態,其實心思單純的很。從前他只道玄天伶牙俐齒,是討人喜歡的孩子。未曾想到有一日,二人同到凡間,玄天便像顆寶珠似的開始發光發亮了。
於細微處見真章。東華也不難理解,玄天才入魔族千餘年,便將上任魔皇取而代之。
東華感慨的想,如此說來,當神仙竟是埋沒了他?
小梅臉上滿是欣喜,之前那個被勸解的小丫鬟利落的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老爺留著後路,在意大公子的名聲罷了。但是我們要不說,別人也會說嘛,可是玄公子你可別說使我們說的呀。」
玄天微微一笑,仍是道:「自然。」
小梅生怕被別人搶功,急急地道:「大少爺當時嘴裡一直喊著我要去幽蘭院,快讓我去幽蘭院。」說完,便紅了臉把頭埋的低低的。
東華問:「就這些,沒有別的了?」
小梅「嗯」了一聲,仍舊不好意思抬頭。
東華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們家二公子是從什麼時候喜歡男風的?」
這時之前被勸解的小丫鬟開了口:「好像就是大少爺中邪開始,之前二少爺只喜歡作弄女孩子,他還是幽蘭院的常客。」說完她摀住了口,驚道:「呀,難不成大少爺中邪和二少爺有關?是…是二少爺害了大少爺?」
瓜子臉的小丫鬟忽然嘻嘻笑開了,低聲道:「不會是二少爺喪心病狂調戲大少爺了吧。」
小梅趕緊去捂她們的嘴:「快收聲吧你們,玄公子他們還在呢。」
東華咳了一聲,問道:「你們家大公子可去過幽蘭院?」
小梅搖搖頭道:「不清楚,我們只是奴婢,外堂的事情,我們瞭解的不多。」
東華看這情形是當真問不出什麼了,便向玄天點點頭,道過謝,二人各懷心事的離去。
這一日楊府的下人們一直忙碌著,裝點房舍,預備食材。正逢中秋八月,明晚月圓,恰好便是八月十五。
即便府上出了事,過節時也不能失了體面。
但礙於東華許諾的道場,為防節外生枝,今年的中秋家宴楊老爺一早就發話,不會邀請外人前來。
原以為在丫鬟那裡打聽來的會是關鍵線索,現在卻像是蒙蔽雙眼的迷霧,東華覺得頭緒更亂了。他便詢問玄天的看法。
玄天卻帶著無解的笑意,衝他搖頭。
東華從這神色中更加認定,玄天定然有干係,雖然還不知道是什麼干係,但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你可莫要……讓師兄失望。
此時玄天興致似乎不錯,忽而望著院子一角道:「這石榴熟透了,觀其品相,吃起來定然十分可口。」他看向東華,「道長,摘幾個嘗嘗如何。」
東華握著拂塵的手鬆了鬆:「好。」
曾幾何時,二人比肩雲頭,為了討自己那個喜歡搗騰丹藥的師父歡心,偷過崑崙山的雪蓮,盜過金鰲島的朱果,甚至摸過朱雀族主巢裡的蛋,後來陰差陽錯還孵出了隻小紅雞。
而今和從前一樣,玄天像模像樣的在樹幹上蹬了幾下,學著凡人飛簷走壁攀上了樹枝。
東華一面四下望著風,一面扯起道袍,將玄天從樹上砸下的石榴攬進去。他如今一介凡人,笨拙的在地上跑來跑去,若不是草坪柔軟,石榴定然全摔爛了。心裡好笑,兩個萬餘歲的仙君魔皇,竟跑來凡人後院裡摘石榴吃,真是越活越沒了體統。
遠遠傳來一聲呼喊:「喂,你們在幹什麼呢?」
兩人正在興高采烈的整頓懷裡「滿載」的成果,聞此動作一頓,極有默契的交換了眼神,東華一聲令下:「跑!」
玄天一手扯著袍子,一手拽起東華,顧不得懷裡滾落的一兩個果子,疾馳而去,消失在來人的視線裡。
一個小廝趕了來,撿起地上滾落的石榴,摳了兩下,揭開皮,津津有味的吃起來。又看著樹上壓枝的碩果只剩了寥寥幾個,嘟囔起來:「又不是不讓摘,這個樹上石榴本來就是給下人摘著吃的,幹嘛一下子摘那麼多,也不怕撐著……」
一眼瞥見樹下遺落的拂塵,眼睛亮了亮,眼下二少爺對少陽道長似乎存了那個意思,剛好拿去邀功。
東華和玄天一口氣跑回房,關了房門,這才鬆了口氣,東華癱坐在床上大喘氣,玄天慢條斯理的挑了一顆最大最紅的,剝了皮,將剔透的果粒放進碗中,嘴上還讚歎著:「顆粒飽滿,紅潤多汁,果然是上品。」
而後,先將瓷碗端到東華面前:「嘗嘗。」
東華只顧著喘氣,哪裡還有心思去吃石榴。再看玄天面不紅氣不喘,竟懷念起做神仙的好,比起來,神仙就是做賊也是玉樹臨風,儀態端方的賊。
玄天見東華沒有回應,便親手拈了一顆,放到東華嘴邊。修長的手指,幾乎點在東華的唇上。
東華吃了一驚,向後躲閃,同時用手去接果粒。由於慌亂,連同玄天的指尖一同握在手中。
玄天抬起眼睫看過來,視線相交,時間一時凝滯。
正在此時,門忽的從外面被人推開,楊二吊兒郎當舉著拂塵闖進來:「道長不錯嘛,跟家僕爭石榴吃,還把拂塵給……」
他一看清床上握著手,目光未名的兩人,直接把下半截話給吞了。
東華忙撒開手,往一旁挪了挪,正襟危坐。
玄天眼睛微不可察的瞇了一下:「楊兄弟,進人房間不敲門,可不是個好習慣。」
楊二將拂塵往桌上一撂,攤手道:「我進的可是兩個男人的房間,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正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楊兄弟日日高喊男色,而在下和道長只是碰了碰手指,你便不樂意了?」
楊二辯駁道:「我是以為你們跟我不一樣,所以才會驚訝。」
玄天將手放在桌案上,極其懶散的支著額角:「那就是說,楊兄弟只找正經的男人招惹,完全不敢去碰跟你一樣好男色的?」
東華聞言,也抬起頭去看他。
楊二臉色變了變,強道:「誰說的,並沒有。我是看道長生的好,哪管他正經不正經。」
玄天又問:「那為何楊兄弟仍是去煙花之地?據我所知,章台街有些勾欄裡,也有做此營生的男子,生的好看的也不在少數,你為何從來不去?」
楊二大聲的道:「你怎麼知道我不去,我今夜就……就去給你看!」
玄天直起身子道:「好,一道去。」
楊二眼神閃爍:「你去……行啊,你有錢麼?」
玄天從袖子裡一摸,變出幾個金錠,放在桌上:「夠麼?」
楊二徹底無話了,胡亂應了一聲:「我去備馬車!」
出了門,那個小廝高高興興的跟過來:「怎麼樣啊少爺,給賞錢吧?」
楊二一腳踹了過去:「滾蛋你給我!」
東華同情的看著消失在門口的楊二,為何非要死磕,直接坦誠不好麼,玄天心思叵測,誰知道他去了之後,會不會自己先嘗試上了。
萬一他也食了髓知了味,從此變成那個……玄天的品行已經被眾仙所嫌惡,品味再被嫌惡的話……
魔皇是個斷袖?
東華無法想像。
不妥,本上仙也要跟過去監視著,玄天身上悲劇已經發生過一次,不能再放任它發生第二次。今日所為就算是日後參商永隔,我這做師兄的也不會後悔!
東華還記得昨日進城時,是楊二開路,引著他一路走進章台街。
而今日與昨日大有不同,走在章台街上,是他和玄天一路扯著楊二向前去的,在玄天的一路打聽下,終於來到了章台街北頭柳樹下一家小樓前。
這家店與其他店面大致一樣,不同之處在於,它沒有掛牌。
這也是小倌館的特色。
玄天和東華對視了一眼,便推著楊二進去了。
迎上來了一位脂粉氣頗濃的小哥,拿手帕掩著嘴笑道:「承蒙三位公子賞光,小店蓬蓽生輝,不知是想要個什麼樣的相公?要幾位?」
玄天指了指楊二道:「只我這位兄弟要一位即可。」
小哥愣了愣,又指指東華:「你們二位不要麼?」
玄天遞上一枚金錠,笑道:「我們觀摩觀摩即可。」
三個人在房內靜候,須臾,來了位抱琴的小哥。
這小哥正是楊二所點貌美體柔,雌雄莫辯的那種。擺著纖細的腰肢來到楊二面前,對著楊二施了一禮,而後開始彈琴。
叮叮咚咚的琴音裡,東華瞧著玄天和楊二,一個好整以暇,一個如坐針氈。自己也樂了,等著看好戲。
一曲罷了,玄天扔了一錠金過去:「我這兄弟傢俬頗為豐厚,今次是頭一回來,你可千萬要侍候好他,若他開心,今後定是常客,知道麼?」
小哥答應的很乾脆,深知「傢俬豐厚」和「常客」對他意味著什麼。便撇了琴,搖曳多姿的來到楊二面前,溫柔軟款的滑在他懷中。
小哥長相非常秀美,髮絲垂下時,楊二錯覺他就是個女人。心想也不過如此,乾脆把眼一閉,盡情享受。
小哥拿起楊二的手,撫弄少時,顫顫巍巍塞進裡衣,按在自己大腿上。楊二閉著眼,指尖碰到那光滑又有彈力的嫩肉,一時有些神魂動盪,竟忘了自己處境,順著小哥大腿內側向上摸。
東華和玄天不約而同的抱起雙臂,定睛看著。
忽聽得楊二慘叫一聲,將小哥推在地上。小哥委屈的看著他,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
楊二看著自己的手片刻,迅速放到桌子上狠狠摩挲起來。
玄天笑了一聲,起身走到楊二身側。又是一枚金錠放到小哥面前,玄天一揮手,小哥便知了意思,從地上起來,咬著嘴唇,抱起琴,憂傷的出了門。
玄天道:「楊兄弟,我和道長撥冗陪你這半晌,到了這般光景,你還不說實話?」
楊二臉色還在發白,卻轉而對東華道:「是,我是不喜歡別的男人,因為我心裡只有少陽師父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