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荊襄是個模糊的區域,後世的湖北、四川、陝西、河南四省交界處便是荊襄平原,那裡因是多省交界,屬於三不管地帶,因而四面八方的流民都往那裡涌。
流民問題向來是皇帝的一塊心病,因為流民極易暴動,又不好轄制,常常是按下葫蘆起來瓢,這邊的平息下來那邊的又冒上來。所以永興帝一聽聞荊襄地震,首先想到的就是流民這個隱患。
荊襄流民前些年才鬧過一場,眼下若是因為受災,再度鬧出什麽亂子,那可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據奏報來看,這場地震震動頗大,出了事自然就要賑灾,但這個賑灾的人選就要仔細考量了,因爲一個賑不好就變成平叛了。
既能賑災又能平叛,兼且還對流民問題有見地的,放眼朝堂,實在寥寥可數。
永興帝頭一個想到的人就是衛啟濯。衛啟濯頭先在山東時兩次平定流民,第一次還是在未入仕的情況下,那個時候他還是個庠生,就已經能够從旁協助總兵孟元慶平叛了。第二次更是調遣有度,平息了一場跨省的流民暴-亂。
荊襄流民向來都令朝廷頭疼,廷議上對於欽差人選問題更是莫衷一是。最終永興帝拍板表示讓現如今正在湖廣盤桓的衛啓濯來接手這個差事,依舊讓工部的人去接替衛啟濯目前手頭的事。
眾皆嘩然。
皇帝心裡究竟怎麼想的?把這份差事交給衛啓濯,就意味著將來興許還要調兵給他,若是已經不信任衛啓濯了,那這做法就有點匪夷所思了。若是還信任衛啓濯,爲何之前又要將他調回京。
蕭槿也不太明白皇帝的心態。不過她比較關心另一件事,那便是衛啓濯恐怕要因此晚歸了。她不知道這是否會打亂他的計劃,也不知道這件事是否會為他帶來什麼轉機,她就是擔心他會重蹈前世的覆轍。
正是季夏時節,暑氣蒸騰,流金鑠石。即便已然入夜,仍舊悶熱難消。
衛啓濯坐在燈火搖蕩的書案前,對著桌上寫到一半的家書出神少頃,往圈椅上一靠,將手裡的筆按在了硯池裡。
他原以爲自己不過出門兩三月,盡快辦完事就可以回京了,興許還可能因爲袁泰的舉動而提早回京。
但是如今,他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
他與蕭槿今生相識以來,最多也就分別過半年,照著眼下這個趨勢,可能又要分別半年。他對他們母子惦念非常,每回看時辰的時候都會想他們母子可曾用膳,可曾睡下。
他預備將家書寫完時,一公吏忽然敲門進來,在他耳畔低語道:「大人,蜀王府的長史前來拜謁,說要見您。」
他驀地綳起臉,須臾,語聲微沉:「將人請進來。」
七月流火,天氣轉凉後,衛老太太又因著風寒病了一回,這回的狀况幷不比去年好上多少。蕭槿瞧著這副光景,有些擔心衛老太太會在衛啓濯外出的這段時間內出什麽意外。若是那般的話,他或許會跟前世一樣錯過見親人最後一面。
中秋前夕,蕭槿去看望衛老太太時,老人家已是力氣缺缺。蕭槿從旁照料著老太太用了藥,又勉强笑著陪老太太叙了一回話,聽老太太問起衛啓濯何時能回,踟蹰一下,道:「夫君信上說,興許要等到下月才能回。」
她前陣子詢問衛承勉是否要給衛啓濯去信說明衛老太太病勢沉重的事,讓他作速回來或者上奏要求派人接替他。衛承勉考慮到諸多因素,對此也十分猶豫,一直委決不下。
衛老太太抬了抬眼皮,平靜道:「眼下我也不是不能動,等到治不下了再知會他也無妨。至於能否趕得及,端看天意了。」
蕭槿一楞,老太太竟然看出了她的心思。
「人生七十古來稀,我眼下已近耄耋之年,算得上高壽了,我頭先每日晨起活絡脛骨也不算無用功,」衛老太太嘆息道,「只是有些兒孫不省事,我回頭閉了眼也不好跟先夫交代。」
蕭槿瞥眼一睃,果見坐在不遠處的傅氏臉色明顯一僵,神情不善地暗暗斜了她一眼。
傅氏八成是想到了衛啓渢的婚事,這已經成了她的心病,幷且她認爲這是她兒子的污點,畢竟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所以每次衛老太太感慨兒孫的時候,傅氏的臉色都不太好看,總覺得是在影射她兒子。
蕭槿心裡冷笑,傅氏恐怕還不知道,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日內,她的日子可能都會比較難過。
蕭槿回了昭文苑後叫來了明路,張口便道:「將消息都放出去了麽?」
明路鞠腰答應了一聲。
「做得小心麼?」
明路心道這種偷鶏摸狗的勾當少爺以前常讓做,早就做出經驗來了,嘴上却不敢這樣說,隻恭敬道:「少奶奶放心,小的知道分寸。」想了想,又道,「少奶奶,二少爺三少爺那頭要不要也……」
「不必,如今這般已經足夠,姑且靜候結果。」
蕭槿實在太瞭解傅氏的爲人,加上她前世聽衛韶容講了一些事,知道她在背地裡沒少咒衛老太太死,她覺得應該給傅氏一些教訓,也算是順便報一報她跟她那些前世今生的舊賬新仇。
於是她讓明路去往衛承劭身邊下人那裡散播一個消息,大致便是傅氏對衛老太太心懷不滿,衛老太太此番再度病倒就是傅氏在背後使巫術咒的。
衛承劭不大信鬼神那一套,但卻是個大孝子。當初衛啓渢墮馬昏迷不醒時,衛承劭尚病急亂投醫找了一群道士齋醮,如今聽說母親的病興許是老婆咒出來的,情感偏向之下,不氣才怪。
衛承劭也是知道傅氏對衛老太太心存不滿的,只是傅氏平日裡行事審慎,衛承劭沒抓到她什麽把柄,這才相安無事。如今聽到這種風聲,興許休了傅氏的心都有。
蕭槿望一眼西墜的斜陽,眉目染憂。如果老太太有個三長兩短,後面緊跟著的就是一場大風波。
事實證明,有些時候真的是怕什麼來什麼。
中秋之後,老太太病體一日比一日沈重。到了八月底,已經水米難進。
衛承勉此刻已然無暇去思慮更多。他急急給兒子修書一封,命人日夜兼程送去荊襄。尹鴻如今還被扣著,眼前的事於他而言實是一團亂麻。
同樣一團亂麻的還有二房。衛承劭去探望母親回來,抽身就一把揪住傅氏,怒道:「你老實說,母親那病究竟是不是你作的妖?!」
衛承劭素性沉穩,極少發火,傅氏見衛承劭眼下來勢汹汹,嚇得臉色發白,連聲辯解:「不是我,我沒有,我哪來的膽子詛咒婆母……」
衛承劭厲聲道:「沒有?!當我不知道?你一直以來都怨恨母親彈壓你,背地裡不知詛咒過母親多少回,還說不敢?我看你是巴不得母親早點死!」
傅氏駭然抬頭。她平日裡也就是轉身回房之後才敢叨叨老太太幾句,有時受了老太太的氣,面上也都是强忍著,到了背地裡才敢咒駡幾句。打死她都不敢讓這種話飄到衛承劭耳朵裡,媳婦咒婆婆,那是大逆不道,被衛承劭知道,她往後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可是衛承劭而今是怎麼知道的?難道是她的丫鬟背著她透給了衛承劭?
傅氏正思量著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衛承劭已經叫來了幾個婆子,命將傅氏押到佛堂去,跪著爲老太太祈福去。
傅氏知道這罪名絕不能認下來,一疊聲喊冤,但衛承劭自始至終置若罔聞。傅氏正六神無主之際,一扭頭瞧見兒子和衛啟沐打遠處過來,忙朝兒子求助。
衛啓渢瞧見這亂哄哄的一幕也是一怔,及至瞧見父親的臉色難看至極,意識到母親大約是觸了父親的逆鱗。他上前行了禮,小聲詢問緣由。
衛承劭陰沉著臉大致講了一講,末了越說越氣,轉回頭又衝傅氏怒道:「你這毒婦頂好虔心為母親祈福,如若母親有個不測,看我怎生整治你!」
傅氏一向養尊處優,性子久慣剛强,何曾被這樣落過臉面,心裡氣得了不得,但却不敢跟衛承劭硬碰硬,只是不住道自己這是被構陷了。
衛啓渢幾乎是在知曉原委的瞬間就知道了這件事的來由,但他自然是不會說的。
他看了母親一眼,低聲勸說父親消消氣,旋又去寬慰傅氏,讓她先去佛堂爲祖母祈著福,也讓父親冷靜冷靜。
傅氏見兒子竟然沒有為自己據理力爭的意思,一股心頭火又冒上來,也不用婆子押她,扭頭負氣而去。
衛啓沐將這些全都看在眼裡,隻始終靜默不語。他厭惡自己的嫡母,更不喜自己的嫡兄,但他的這些情緒都不能表現出來。
誰讓他不佔長也不佔嫡呢。
重陽這日,永興帝接連翻到了兩份奏章,一份是衛啓渢陳述邊防排布與流民安置事宜的奏疏,一份是衛啓濯奏請回京的奏本。
兩人的奏章是同時被打開的,但因著衛啓濯言辭急切,文字激昂,永興帝不由自主連看了兩遍,暫且將衛啓渢的奏章擱在了一旁。
衛啓濯非但文章做得好,字也寫得出神入化,通篇行楷看下來,筆掃千軍,豐勁雍容,不摻一絲刻意,隨手寫來便是可供臨摹的上品法帖。
永興帝想起初見衛啟濯時的情景,那時候他還是個未入仕的少年,雖則通身風發意氣,但言辭泠泠,態度謙恭,不驕不躁。他自認頗有一雙識人慧眼,他當時便隱隱覺得,此子將來怕是會成爲彪炳史册的能臣巨擘,他還禁不住感慨自己沒能教養出這麽出色的兒子來。
永興帝思及昔年往事,對著那本奏章沉吟良久,喚來了司禮監掌印劉敬。
「劉伴速速擬旨,」永興帝若有似無地嘆息,「召衛啓濯回京。餘下的善後事宜,暫且交於湖廣都司去辦。」
劉敬一驚:「可衛大人的差事……」
「衛家太夫人病危,他那邊差事也辦得差不離了,提早回京也無大礙。若强留他,無甚好處,」永興帝又低頭看了一眼攤在桌上的奏章,「這陣子這場軒然大波也該有個著落了。」
衛啓濯早已提前收拾好,皇帝的諭旨一到,他便與湖廣都司那邊做了交接,當晚便預備離開荊襄。
蜀王府長史曹經親來相送。兩厢叙禮罷,曹經委婉詢問衛啓濯意下如何,衛啓濯一面吩咐軍牢幫他裝行李,一面道:「蜀王殿下的好意衛某心領了,然衛某綆短汲深,實難從命,望長史回後,請殿下海涵。」
曹經面上的笑容有些僵。
眼前這個年輕的臣子言辭雖尚算恭敬,但面上却無甚表情。藩王確實今非昔比了,皇帝面上對諸王客客氣氣的,然而誰都知道,皇帝最不放心的就是這些藩王。想拿藩王身份在這個勢頭正猛的臣子面前威嚇一番,那是十分可笑的。
何况他不過是個正五品的王府長史,在衛啓濯面前,實在不值一提。
曹經賠著笑送走了衛啓濯,轉身便也收拾了一番上了路。
他一路戴月披星,策馬狂奔,不走官道,專揀小徑,疾馳不上半個時辰,遠遠瞧見夜幕裡一點零星燈火,漸漸按轡徐行,到得近前,翻身下馬,疾步至一輛馬車外,鞠腰行禮:「王爺,郡主,那衛啓濯已啓程回京。」
車厢內,蜀王命曹經將這三兩月間的事大致說一說。及聽罷,轉頭看了安靜坐在對面的女兒一眼。
蜀王沉聲命曹經暫且退到一旁去,轉向女兒:「你都聽見了吧?這便是你看重的人。」
永福郡主一愣,不知父親說的是「看重」還是「看中」,雙頰染暈,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蜀王瞧見女兒那副模樣,面色更難看了一分:「你去了幾趟京師,倒把魂丟了,當我不知道,你心裡是惦記上那位世家公子了。也不想想,那人出身顯赫,皇帝腦袋被門夾了才會讓他給你當儀賓!何况他還有家室。」
永福郡主微微垂首,沉默須臾,道:「父親莫要說了,女兒從未想過要嫁他。」
蜀王嗤笑一聲:「是麼?那你倒還算清醒。隻我提醒你一句,你頂好時刻保持清醒,否則將來後悔的是你。」
永福郡主抿抿唇角,點頭輕應。
「本還想親眼見見他,但如今看來是不必了。咱們也該回了,回頭被人知道擅離王城,又是一場麻煩。」
永福郡主轉過頭,正對上掩得嚴實的簾子,連一絲月芒星輝都難覓踪迹。
她想要伸手拉開簾子往外面看看,但手指動了動,終究是沒有抬起手臂,隻輕「嗯」了一聲。
眼下益王那邊已經在籌謀著起兵事宜了,父王想趁著衛啓濯在蜀地附近盤桓,跟他做一筆交易,即以益王的事情來交換他在御前進言,想法子讓皇帝將蜀王一系的封地遷到北方。
待在蜀地不太平,將來一旦益王和楚王反了,說不得會將蜀王一系攪進去。
她之前就幾度在父王面前誇贊過衛啓濯,此番知道來的是衛啓濯之後更是雀躍不已,但如今冷靜下來,又覺得自己的雀躍有些可笑。
永福郡主微微苦笑,收回定在簾子上的視綫。
榮國公府。蕭槿望著昏睡在榻上的衛老太太,手指收緊,指甲掐入掌心卻不自知。
太醫已經來了好幾輪,但都委婉地表示,老太太年事已高,這回很可能會熬不過去。
衛承勉跟衛承劭兩個宦海浮沉多年的大男人聽了都腿軟,險些撲通跪在衛老太太病榻前。屋內衆人面上皆是惶惶悲戚之色,但沒有一個人敢哭。
衛家本家的幾位長輩,以及衛老太太的娘家人也都陸陸續續到了,這幾日府上人心惶惶,下人們也都噤若寒蟬,走路連個響都不敢有。
蕭槿立在衛老太太的臥房內,望著藥碗裡騰起的稀薄白霧,飛快地計算著荊襄到京師的距離。
衛老太太氣息奄奄,命在旦夕,如果衛啓濯不能及時趕回,可能會成爲他一生的遺憾,衛老太太恐怕也是死不瞑目,畢竟老人家一早就開始詢問她的四孫兒何時回來。
蕭槿轉眸看向一旁的香鐘,覺得有些恍惚。
四個月前她還給老太太剝粽子來著,怎麼眼下會走到這般境地?難道有些事注定是無法避免的?
蕭槿拳頭攥緊,心裡不斷默念啓濯快回。
衛啟濯一路北上,輕車簡從,星夜兼程。他身上一直戴著蕭槿之前送他的那個錦鯉香囊,路上始終不自覺地握著那個香囊,掌心裡全是汗。
這可能是他有生以來最難熬的時刻,而他覺得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仿佛將前世曾經歷過的煎熬重歷了一番。
他掀開簾子,望著路旁飛速倒退的林巒山色,再度厲聲催促車夫快一些。
車夫想說再快下去輪子都要跑飛了,但他知曉衛大人這會兒肝火旺,不敢有异議,隻連連應喏,咬咬牙,又狠狠抽了馬匹一鞭。
也不知過了多久,衛啓濯瞧瞧車外景色,發現已經到了京畿,鬆開緊攥的拳頭一看,手心已是一片慘白,中間夾雜著幾道指甲劃破的血印子。
他一顆心如火焚,再難抑住心內焦躁,揣上腰牌讓車夫停車,手在車厢壁上一撑跳下車,奪下了車夫的馬匹,揚鞭策馬,一徑朝著城門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