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蕭槿想了想,揮手命丫頭將人叫進來。
她坐下吃茶片刻,聽見外頭丫鬟引路的動靜,抬頭望去時,正瞧見一抹裊娜身影踅身而入。
那人進了廳堂後便跟蕭槿叉手行禮,笑道:「妹妹可還記得我?」
蕭槿抬眼打量來人。
來人頭上戴一頂金絲髻,耳邊垂著一對鴉青寶石墜子,身上穿著銀條紗衫,下著桃紅灑線裙子,走動間輕扶羅袖,款動湘裙,頗有幾分嬝娜麗質之態。手上明晃晃的金馬鐙戒指也晃眼得很,抬手行禮時清晰可見。
蕭槿擱下茶盞,笑道:「怎不記得,兒時玩伴,誠不敢忘。」
眼前不是旁人,正是舊時街坊鄭菱。
鄭菱瞧著比當年要成熟得多,言談舉止也大方得多,也不知是環境使然還是時間使然。
方才遞進來的帖子上寫的是濟南府同知之妻鄭菱,蕭槿猛然一看,完全不知道對方是誰,以爲只是尋常的官太太之間的拜訪走動,後頭盯著人名看了片刻,才想起對方與自己的淵源。
那麽問題來了,一個從前相看兩相厭的街坊,為何忽然找上門來呢?
蕭槿給鄭菱看了座,命丫鬟上茶,轉回頭詢問鄭菱上門有何貴幹。
鄭菱笑道:「瞧妹妹說的,沒事就不能過來探望一番?你我許久未見,而今可巧有機會重逢,自然是要前來拜會一番的。我聽聞妹妹回了山東,還來了歷城,當下便打聽了妹妹的住址,尋了過來。」
鄭菱的話,蕭槿一個字都不信。蕭槿隻相信無事不登三寶殿。
鄭菱說話間招呼自己的丫頭進來,微笑道:「我知道妹妹愛吃桑葚,特意帶了些過來。這些都是打夏津那邊快馬加鞭運來的,昨兒個剛到,也正該妹妹有此口福,妹妹快嚐嚐。」她示意丫頭將盛放著新鮮桑葚的托盤端到蕭槿面前,熱情詢問蕭槿要不要現在挑一些出來洗了吃。
蕭槿瞄了一眼托盤上的桑葚。山東夏津盛產一種乳白色的桑葚,個頭比尋常紫紅色桑果要大,風味也更勝,又軟又甜,輕輕一咬,便是滿口蜜漿,堪稱頂級珍品。她從前住在聊城時,在桑葚成熟的時節,常纏著季氏帶她去夏津遊玩順道買桑葚。
鄭菱也是知道她愛吃桑葚的,她前脚才來歷城,鄭菱後脚就拎著才打夏津運來的桑葚上門找她來了。說這全是巧合,鬼都不信。
不過,蕭槿看到桑葚倒是忍不住想起了溫錦。
「鄭夫人既是無甚事要說,那便請回吧,我有些乏了,想用完午膳後去睡個中覺。」蕭槿說著話便要起身。
她根本不屑於對鄭菱這種人客氣,何况她的身份穩壓鄭菱,對鄭菱不假辭色,她也不敢說什麽。
鄭菱面上的笑有些僵。
過了這麼多年,蕭槿說話還是這麼直接,一點沒變,嗆起她來信手拈來,而她同樣不敢駁斥。
她此番來找蕭槿,確實是存著目的的,可她不好一見面就說這個,便想著先跟蕭槿套套近乎,畢竟當年雖則相處得不愉快,但這麽些年過去,蕭槿也是豪門媳婦了,應當不會太不給面子,但沒想到蕭槿還是當年那個作風。
鄭菱手裡捏著一條同心方勝的桃紅綾汗巾,面上神情尚算平靜,但心緒却是幾度變換。
她出身不太好,當初沒能嫁給江辰,又不願意找個尋常富戶度日,一門心思想當官太太,落後便給一個五品同知做了填房--在地方上,五品官不算低。如今她雖比不得蕭槿,但混得也是人面上行的人了。只是她的好日子都倚仗著丈夫,丈夫的仕途若是毀了,她也就要被打回原形了。
鄭菱很快調整了神態,笑著表示蕭槿若是哪一日百無聊賴,可以使人去尋她來給她解悶兒。鄭菱言罷,將自家住址細細與蕭槿說了一說。
蕭槿搭了鄭菱一眼。
山東的省垣在濟南府,濟南府的治所在歷城,衛啓濯大約要在歷城待上一陣子,她原以爲她要清閒好一陣子了,誰想到還能遇上這麽個故交。
鄭菱見蕭槿不怎麽接話,有些尷尬,猶豫著是否要開言作辭。
蕭槿見鄭菱遲疑至此,忽而笑道:「我想起夫君與我說,他晌午要在衙署裡用膳。鄭夫人可願留下來陪我用飯?」
鄭菱聞言一楞,旋驚喜道:「自是好!多謝妹妹管待。」
蕭槿心道不必謝我,我只是想看看你來找我究竟打的什麽算盤而已。
午間,蕭槿與鄭菱相對而坐,一頭用膳一頭閒談。
蕭槿除却在三節兩壽的大宴上盡可能少說話之外,平日裡用餐時因爲基本都是和親近之人圍坐在一處,所以不太講究食不言那一套。
但她跟鄭菱著實沒什麽話好說,故而席間多是鄭菱在挑話頭。她起先還是說些胭脂水粉衣裳釵環之類的,後來慢慢就說到了今年濟南府、青州府兩處鬧旱灾的事。
鄭菱表示山東這兩個府多地大旱,百姓遭殃,賦稅收不上來,兩個知府受難爲,她丈夫黃瑞也跟著焦灼上火。如今知府已經盡了力,但要交上今年的賦稅,恐怕實在有些困難。
蕭槿記得宋氏母子就住在青州府蒙陰縣,如今聽她提起青州府,便禁不住反問一句:「青州府?大旱?」
「是啊,」鄭菱嘆氣,「開春之後就沒怎麽落雨,可苦了百姓了。妹妹來得晚,沒瞧見當時春旱情景。夫君與我說,今年只能報灾了。」
蕭槿看了看外面的熠耀日光。
太-祖起於微末,最懂黎庶之苦,因而當年定了個規矩,若遇灾害不能如數上交賦稅的,可酌情予以减免。因而幾乎每年都能見到朝廷因某地鬧災而減免當地賦稅的例子,這不新鮮。
可鄭菱特特與她說這個作甚?
蕭槿又聽鄭菱東拉西扯了一番,幷沒再聽見旁的要緊事。鄭菱辭別時,表示改日會再來拜訪,旋被丫頭領著出了門。
晚來雲霞漫天。衛啓濯與一衆屬官出了衙署後,楊禎便要拉他去吃酒,但被衛啓濯婉言推了。
楊禎認爲這位年輕的世家公子不過是不太懂官場那一套,這是在跟他們客氣,當下笑道:「勞累一天,大人隨我等去鬆泛鬆泛也不打緊的。」聲音轉低,「再找幾個唱的來助助興,不才可幫著安排……都是一把好嗓子,顔色又好,大人若是看得上,還可帶回去……」
楊禎一句話未完,就見方才還容色淡淡的衛啓濯忽地冷了臉。
楊禎心裡立時一個咯噔。
欽差可是上頭派下來巡行的,何況衛啟濯又是衛承勉愛子,靠山硬得很。因而雖然衛啓濯品級不如他高,但他一直都是小心伺候著的,如今這是觸到哪片逆鱗了?
楊禎還在暗中琢磨的時候,衛啟濯已經開言跟眾人作辭,敘禮幾句,乘轎離開。
衛啓濯回到別院時,蕭槿聽到丫頭傳報,即刻打屋內出來,一路迎上來。
「今天有人送了桑葚過來,」蕭槿笑盈盈道,「我先嘗了些,味道好得很,我給你留了好多,你現在要不要吃?我去洗一些給你。」
蕭槿抬眸間瞧見他額上浮了一層細汗,又掏出汗巾幫他擦拭;「我還預備了冰鎮酸梅湯,一會兒給你解解暑。」
衛啟濯垂眸凝睇蕭槿。
他今日接見了各衙門屬官幷瞭解了山東這邊河道跟賦稅狀况,一日下來奔忙不停,眼下疲累不堪,但就在他方才瞧見蕭槿笑顔的一瞬間,他忽然覺得心內如同暖風春水拂蕩而過,溫溫軟軟的,倦怠一掃而空。
他驀地擁住蕭槿,故意道:「今日有人請我去吃花酒。」
蕭槿瞥了他的側臉一眼。
其實她覺得,顔值達到他這種程度的,真要去喝花酒,吃虧的可能是他。
衛啓濯等了片時見她無甚反應,不禁又想起了陸凝那件事,心下黯然,忍不住問道:「你怎不問問我去沒去?」
「顯然沒去,真要去了,身上就不是這個味兒了。」
衛啓濯抬袖一聞:「我身上什麼味兒?」
「乾淨的味道。」
蕭槿一直都覺得衛啓濯身上有一種乾淨的氣質。這個男人前世是高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今生雪融了,但融後的雪水同樣是清洌澄澈的。
不過蕭槿從沒認爲他會出去胡天胡地,主要還是出於對他的信任。何況,她從前都覺得他是彎的。
兩人入屋後,蕭槿說起鄭菱今日來訪的事,詢問衛啓濯覺得鄭菱是何意圖。
衛啟濯思忖少頃,道:「我倒是對那個黃瑞有些印象,那人瞧著便油滑得很。濟南知府確實也跟我說了今年賦稅無法上交的事,我說打算明日往田間地頭去看看,他的神色就有些不自然,我揣度著興許這裡頭有什麽猫膩。畢竟謊報災情的事從前也不是沒有過。」
謊報災情是個無本萬利的勾當。百姓的賦稅照收,但對上頭就說鬧了灾交不了稅,於是百姓交的稅就被一衆貪官瓜分,這麽兢兢業業地賺上幾年,很快就能發家致富了。如果各地都這麽幹,百姓的負擔半分未减,國家又長期收不上稅,可說離垮塌不遠了。
仲夏之夜,寧謐悄寂,唯聞蟲鳴低語。
蕭槿幷不認床,晚間就寢時很快就能入睡。她躺到床上即將入夢時,迷濛間感到身邊席子一沉。
衛啓濯躺下後,見蕭槿往他身側挪了挪,主動偎到了他身上,心下大慰。她從前都是只管抱著被子睡的,如今知道往他身上靠了,如果能再自動自覺地撲過來抱住他就更好了。
衛啟濯將蕭槿一把箍到懷裡,又將她的手臂搭在他身上,這才湊到她耳畔低聲道:「我之後打算往蒙陰那邊去一趟,說不准能遇上宋夫人母子,你有沒有什麽話要我捎帶過去的?」
蕭槿迷迷糊糊道:「幫我跟他們問聲好。」頓了頓,睜眼回頭,「等你辦完差事,我能不能跟著你去看看姨母他們?」
「自然可以,不過你是不是應當先賄賂賄賂我?」他說著話將自己的寢衣衣襟往下一扯,露出大片光潔緊實的胸膛,一臉期待望著她。
蕭槿沉默一下,轉頭從枕旁抽了一把團扇:「我有點困,只能給你扇一會兒。」
衛啟濯一怔:「什麼?」
蕭槿拿扇柄指了指他敞開大半的衣襟:「你不是熱麼?」
楊禎跟黃瑞等人喝酒時,說起衛啟濯的事,眾人都覺棘手。
黃瑞出主意給衛啓濯送幾個美妾,楊禎剜他一眼:「你沒瞧見我却才一說要請幾個唱的來,他就變了臉麽?我聽聞他娶的那個老婆生得天姿絕色,想來是瞧不上尋常脂粉的。」
黃瑞訕訕一笑:「那大人以為,有什麼旁的好法子?」
楊禎嘆道:「要拉攏,按說就是送錢送女人,可眼下這位不缺錢也不缺美色,著實難辦。」
「可萬一他要是較起真兒來,咱們可都……」
楊禎放下臉:「什麽咱們,這事兒不是你們挑的麽?」
衆人面面相覷。楊禎這是想撇清了。
楊禎思量片時,道:「我看他似乎還真要去實地看看,那你們就提前安排好,找來幾個鄉紳,編一編糊弄過去便是。」
黃瑞道:「下官瞧他不是個好糊弄的,若是糊弄不了可怎麽好?」
楊禎陰著臉緘默少頃,道;「先試上一試吧。」
筵席散後,黃瑞跟濟南知府周廣一道回去的路上,低聲計議衛啓濯的事。
周廣原以爲朝廷派這麽個年輕的欽差來,會更好糊弄,誰想到是個這麽難對付的主兒。這要是回頭衛啓濯真的將事情捅到上頭去,他們全得吃不了兜著走。
周廣見黃瑞似有話要說,煩躁道:「都這會兒了還吞吞吐吐的,有話直說。」
黃瑞湊到近前,將聲音壓得極低:「若是到時候實在遮不住了,要不咱們就一不做二不休……」說著話做了個抹脖子的舉動。
周廣皺眉:「你瘋了不成?這也太冒險了,况且,他又有那等奧援,若是人在咱們這裡出事,將來上頭跟衛家那頭追究起來,更是麻煩。」
黃瑞苦著臉道:「那大人說要如何?咱們總得留個後手兒。」
周廣緘默少頃,道:「你說的也是。但你這主意風險太大,還是不妥。興許那衛欽差今日不過是假清高,咱們再往後看看。」
黃瑞賠笑道是,心裡却暗駡周廣膽子太小成不了大事。只要做得神鬼不覺,死個欽差又如何?衛啟濯若是真看出了什麽,一件牽出一件,到時候捅到上面去,興許到時候死的就是他們了。
衛啓濯隔日便在楊禎等人的陪同下,往附近村鎮轉了一圈。楊禎那群人找來的鄉紳皆稱確實鬧了大旱,又給他看了幾處凄凄慘慘的田地,幷表示知府大人體恤百姓,未曾收稅。衛啓濯又沿路問了幾個鄉民,得到的答復是一樣的。他嘴上沒說什麼,但心裡越發肯定這其中有貓膩。
兩日後,他又去了相鄰的青州府,特地先拐到蒙陰縣。他還記著宋氏與他說的新家住址,便一路尋了過去。青州與濟南兩府究竟鬧災與否,收稅與否,宋氏母子應當也是知情人。這一回他沒讓楊禎等人跟著,只帶了一群侍從護衛過去。
衛啓濯是去辦公差,蕭槿不好隨行,只是等在歷城。衛啓濯出發前跟她說至多三日便回,可她一連等了他五日還是不見他回來,難免焦灼起來。
到了第六日,蕭槿終於坐不住了,派了兩個小厮過去打探。她才將人派出去,正在臥房內坐立不安時,忽聽丫頭報說外面有個小厮要見她。
蕭槿困惑道:「小廝?哪家小厮?」
丫頭回道:「奴婢也不知,來人未言明,只說是夫人故人家中的下人,來帶話兒的。」
蕭槿遲疑少刻,命將人帶到敞廳。
蕭槿轉去敞廳坐定,略等片刻,聽得脚步聲,抬頭一看,楞了半日,驚道:「天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