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青丘發生這麼大的事, 自然不可能無妖問津,只是這麼大的動靜, 也並非是個妖就能管的。
赤羅與白殊將赤水水從被窩裡挖出來的時候, 這位狐族的戰神還在拿尾巴卷床板, 試圖再賴一會兒的床, 險些沒將尾巴扯斷。赤羅只好掀起師長的一隻狐耳怒吼道:“老師!玄解他突然發火了,把不死林那一帶燒沒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燒了不死林?”赤水水掀起一隻眼皮,打個哈欠道,“幹嘛燒?”
赤羅納悶道:“我要是知道, 還找您老起來幹什麼,如今倩姑娘不在, 族長又有許多事要操忙,只能來尋您去問問了。”
其實玄解並不麻煩, 他三年五載都未必發一次怒,而難得發次怒火,十有八九也都在火靈地脈之中, 要狐族出面處理的情況很少,第一次是他差點將前去問訊的小狐狸燒成禿皮,第二次就是這一次了。
赤水水只能無奈地爬起來,先拍拍尾巴,再拍拍耳朵,心不甘情不願地抱怨道:“別往我耳朵裡噴口水,髒不髒啊, 知不知道耳朵很難洗的,要是我腦袋進水了,你來負責我下半輩子嗎?”
赤羅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道:“誰愛負責誰負責去,我哪兒知道老師您下半輩子還要活多久啊,要是活得比我還長,那可說不準誰負責誰下半輩子了。”
這句話自然只是打趣,赤羅與白殊還有自己的事要做,不過是順手接了個通風報信的活,至於玄解,他們倆的修為若去阻止被激怒的玄解,能不能成功是一回事,能不能活命又是另一回事了。
自從滄玉大長老離開青丘之後,玄解的脾氣便越見古怪。
不過赤水水趕到時,原地已經沒有了玄解的蹤影,只剩下大片焦土與一個臉尖尖的小道士,這麼差的修為居然能在玄解手底下留住性命,不得不叫赤水水驚訝,他蹲在樹梢上問道:“喂,小子,你從哪裡來,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小道士顯然對自己方才的遭遇駭然無比,怔了半晌才呆呆道:“噢,剛剛有位叫滄玉的前輩,又來救了我一命。”
滄玉?
赤水水一揚眉,他這樣的妖怪對時間壓根不上心,不過是十五年罷了,聽滄玉回來了,比起驚喜,更多的倒是舒心,玄解總歸有個能真正管住的長輩來了,不用每次都將他抓出來當個門面,就算厲害如他,挨玄解打的時候,還是會痛的。
“那你呢。”赤水水倒掛在樹上,從綠蔥蔥的枝葉裡猛然鑽出頭來,長髮披散下來,有八分像鬼,兩分似人,差點沒嚇得小道士抽黃符尖叫出聲,“小娃娃,你一個凡人,又是來到這裡幹什麼的,總不會是來自討苦吃的吧?這兒可不是你們放肆的地方。”
小道士便睜著圓亮亮的眼睛問他:“那你又是誰,我是來找人的。”
……
滄玉走得很快,他的姿態與十五年前大不相同了。
那時候的滄玉走路很像是月光,移動起來總是輕盈而不動聲色,可是現在的滄玉如同沙漠之中的風吹起砂礫,算不上狂烈,可也談不上輕柔。
“你去哪裡了。”玄解問他。
滄玉沒有作答,只是一直往前走著,穿過莽莽林木,越過層層青山,略有些漫不經心地開口問道:“你怎麼不在火靈地脈之中,身體已經好些了嗎?”他看起來有些陌生,妖族的時間是不能來估量滄玉的,他就如同凡人一般,隔開三年五年就有所改變了,七年八載就陌生了,更何況是整整十五年。
玄解跟在他身後,像是只好不容易等到主人回來的小狗,又像是戰戰兢兢等著挨訓的小孩子,沉悶回答道:“好多了,只不過……”
只不過永遠不可能再像以前那麼好了。
這句話不用說出來,誰都心知肚明,滄玉的腳步不由得頓了頓,他沒回過頭來,只是點了點頭,慢慢道:“是嗎?那很好,你身體好多了,我就放心了。”快走到火靈地脈之外時,滄玉又開口道,“我有一樣禮物帶給你。”
比起所謂的禮物,其實玄解更想知道當初滄玉為什麼一走了之,然而他心中的確期待著滄玉帶回的東西,那並非單純只是禮物,而是情意。燭照不是全然的無情無欲,而是將這澎湃的情感單獨分給某個專屬者,這既是一種很動人的情意,同樣是一種令人喘不過氣的壓力。
“到了火靈地脈裡,你就知道了。”
滄玉轉過頭來,終於看了玄解一眼,看不出是不是想他的意思,天狐的脾性遠比十五年前更難以捉摸了,那雙明亮的眼睛裡蒙上世俗的塵霧,玄解仍能看出他是愛著自己的,可正因如此,才愈發不明白。
火靈地脈裡一如既往,烈焰沸騰,玄解回到此間,卻如同魚兒入水一般快活自在,這些年來他從不曾有片刻懈怠,只是沉屙爛在他的身體裡,再沒能好起來。
然而燭照始終是燭照,撕裂了一半的仍是燭照,他的強大足以令世間恐懼與動搖。
十五年前,赤水水尚能阻他;十五年後,赤水水都不敢誇口自己敢攔住他。
滄玉仍是坐在老位子上,他多年前留下的那兩個毛團早已經化為飛灰了,見他的樣子,似乎已經不記得了,玄解將半身沉在焰流之中,仰著臉看對方,這一切好似與當年並無任何不同。他枕著自己的手,慢慢道:“現在已經到火靈地脈之中了,可是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那要看你想知道什麼了。”滄玉笑了笑,他們倆多年未見,卻沒有尋常人半點重逢的喜悅,仿佛只是某個下午滄玉出去買了些東西回來,只不過是眨眼間的事。
“只要是有關你的,我什麼都想知道。”玄解如同蛇般攀起身體,他將臉枕在滄玉的肩頸處,吐息還帶著點炎熱的炙意,“我要你告訴我所有的事,為什麼走,去了什麼地方,你去做什麼了,又見過什麼人,遇到了什麼事。”
滄玉笑了下,仿佛在無奈于玄解的貪心,於是很輕地說道:“那實在是個很長的故事了,你即便真要知道,我也得慢慢說起,倒不如先看看我給你帶來的禮物,怎麼樣?”
“禮物。”玄解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好,我先看禮物。”
“那就閉上眼睛。”滄玉輕聲道,“這東西多少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玄解應聲閉上了眼睛,其實這火靈地脈之中的一草一木都避不開他,閉眼睛根本無濟於事,然而既然滄玉要他閉上眼睛,他便將五感都弱化至與常人相同的地步,如此便不會打擾滄玉送禮的心意,直到滄玉碰了碰他的肩膀,這才睜開了眼睛。
火靈地脈消弭無蹤,玄解發覺自己半邊身子都埋在了沙子當中,黑黝黝的岩頂化為碧藍的天空,滄玉正笑盈盈地坐著,他身後竟還跟著一匹怪異的坐騎,似馬非馬,背上頂著兩座小山峰,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正看著埋在沙子中的玄解。
天上驚飛過鳥雀,雄鷹掠空,不片刻便銜著獵物安靜棲息於山壁之間,黃沙吹過臉頰,眼茫茫地能看見遠處被黃沙覆蓋的建築,像是沙塔,又像是沙堡。
火靈地脈十分酷熱,這荒漠裡的熱便只能算是涼快,玄解驚奇地將沙子扒開,哪知道他一動,這場景頃刻之間就蕩然無存。
那正在山壁上看著他的雄鷹,那乾燥地刮過臉頰的沙風,那曬人的日頭,就連那發燙的砂礫都消失了。
火靈地脈重新又回來了。
玄解臉上剛揚起的喜悅凝滯住了,他愣了愣,才發覺自己並不是真正離開了青丘,只不過是沉浸在了一份禮物之中。
“這就是你要給我的……?”玄解低聲問道,“這是什麼?”
滄玉深吸一口氣,仿佛空氣裡還殘留著那片沙漠的痕跡,他看向了玄解:“離開青丘之前,我去找了春歌,讓她每年還派小狐狸去找我,我是大長老,總該向她稟報去處。我不告訴你,是因為你會跟我走。”
“難道不該嗎?”玄解反問道,“我們說好一直在一起的。”
“可我們已經答應她了。”滄玉輕聲道,“你怎麼能走呢?就連我,我也是不該走的。當時要麼別答應,既然已經答應了,那就要做到。你想許多事情總是比我通透,可有些道理卻永遠堅持不住,我只好如浮黎那般困著你,你與始青是一樣的。”
玄解淡淡道:“你不告訴我,是怕說了之後我去找你?我要是不知道你的去向,便沒有線索,怕錯過,自然就會乖乖留在青丘等你了。”
“不錯。”滄玉笑了笑,“你沒有答應春歌,答應春歌的是我,我要是走了,你便會一道離開,毫不猶豫。”
玄解便不問了,他只是說道:“你既然不該走,又為什麼要走。”
“我已將你終生困在這裡了,難道就一生一世這麼過嗎?”滄玉低聲道,“更何況,我實在太累了,當初離開,有許多心思,如今想來也難以一一說全。”
“離開青丘之後,我去找了謝通幽,想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將世間的美景留下來,他說沒有辦法,可願意給我想一個,於是為了試試這個法子,我們就耗去了八年。後來因為沒有材料,我又去魔界走了一遭,好在當初與水清清留了一線,她如今倒是比做人時快活多了,說償還我當初的恩情,便省了許多功夫。”
玄解奇道:“謝通幽還未死麼?”
滄玉倏然露出了悲憫又奇異的神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