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有時候人真是不該說大話。
小道士嘴巴裡半個果子都還沒啃掉, 就看著本來碧藍的天空忽然染上了一絲豔色,無邊烈焰沖天而起, 分明還隔得很遠, 卻已叫他覺得渾身都燒疼。這火與之前在那小木屋裡所經歷的截然不同, 蠻橫、頑固、全不講理——無數火柱瞬間拔地而起, 于天穹交界處連成一片,化為俗世間的火海煉獄。
他並不覺得熱,而是覺得燒,汗液被瞬間蒸發,皮肉都仿佛軟爛, 只剩下了摧折的骨骸,脆弱不堪。
要是青丘全是這樣的大妖, 那小道士覺得自己還是啃著果子慢慢找那位玄解前輩好。
火海慢慢分離開來,如同簇擁主人一般, 一隻異獸緩緩走向了小道士,它生得很奇怪,似狐非狐, 似麒麟也不是麒麟,小道士所看過的書上沒有任何妖獸的形象與其接近,無翅無鱗,又無毛無皮,可行動之間,火焰滔天,威能驚人。
那果子已經完全化開了, 融化的甜香在小道士的嘴巴裡蔓延開來,那異獸行走之間無聲,然而草地上無風自燃,火焰歸於它身似清風拂面,又如雲朵飄過,本是再自然不過的東西,可地面卻是層層皸裂,震出深淵。
小道士將果醬含在嘴裡,忍不住咽了一口,心道:我該不會要死在這裡了吧。
“你身上有滄玉的氣息。”那異獸忽然開口道,“他在哪裡。”
滄玉,怎麼又是滄玉,他到底是誰?
小道士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他見那異獸身上的火焰又旺盛了幾分,腦子一空,倒豆子般地將記憶全說出口來:“貧道並不認識什麼叫做滄玉的前輩——啊,路上倒是見到過一位前輩,不過他不曾將姓名告訴貧道,因此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即便是那位前輩,貧道也不知道他的仙蹤何在,我們是七個月前見面的。”
方才吃面的時候,小道士一點都沒想起這位白袍前輩來,如今卻連那條大泥鰍都一併想起來了,可見人在有性命之憂的時候,是擁有無限潛能的。
“對了,我在來青丘的路上,還見過一條大泥鰍,只是他看起來並不像是能叫滄玉這樣名字的妖怪,反倒叫黃土、石頭、醜醜比較合適。”
那異獸動了動,忽然變作了一個玄衣青年,他的個子很高,臉色非常白,看起來鋒利如劍,有種邪氣的俊朗,眉梢與眼角都刻著薄情兩個字,按照小道士對面相的研究,這個青年起碼看起來是個絕不會很長情的妖。
他看起來很虛弱,卻又令人恐懼,小道士從沒見過這麼矛盾的妖,也沒有見過這麼矛盾的人,仿佛哪怕這大妖只剩下一口氣了,仍不能自己所能撼動的存在。
奇怪的是,他居然長得也很好看。
在小道士的印象裡,師娘已長得非常好看了,然而那木牌子請來的那位白袍前輩比師娘還要更好看上幾分,如今到了青丘,遇到的第一位大妖,又是另一種好看,看來他漂亮的小媳婦是有著落了。
人在生死邊緣,總會突破自我,頭腦變得過分清楚,不過小道士的頭腦,未免變得太過清楚了。
小道士不由得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位滄玉前輩到底是誰?”
玄解當然聽出早在自己之前有人打聽過滄玉的消息了,這不奇怪,自從滄玉離開之後,狐族幾乎每隔半年就會來打聽一次消息,青丘難得來個生人,他們抓著問一句實在再正常不過了:“一個能阻止我殺你的存在。”
“你要殺我?”小道士呆了呆。
“不錯。”玄解平淡道,“反正你也要死在青丘裡,倒不如我殺了你,讓你痛快點。”
小道士可不管是什麼理由,他只是眼巴巴地看著玄解,沮喪道:“沒得商量嗎?”
這次玄解沒有說話,小道士忍不住哀歎了聲:“我死倒是沒有什麼,雖然我才這麼小,但是人活在世界上總是要死的,誰都不能倖免,師父與我說過,人若要逃避死,反而會活得更短,死得更快,更何況我又打不過你,只是你能不能幫我一個……不是,兩個忙。”
玄解並不嗜血,他只是不喜歡期望落空的感覺,殺這小道士也好,不殺這小道士也罷,都不過是他一念之間的事罷了,只是他想到滄玉對生命似乎總是格外慎重,因此多了幾分耐心,便淡淡應道:“你說吧。”
“你真的能做到嗎?”小道士滿懷期望地看著他,似乎完全不在意眼前的這名大妖要奪走自己的性命。
“這世間我不能做到的事,恐怕很少。”玄解冷笑了聲,他並沒有撒謊,除非是滄玉不喜,除非是他死,否則天底下沒有任何事能阻擋住他的意願。
小道士覺得自己不信也得不信,不管是玄解表現出來的駭人力量,亦或者是自己如今毫無餘地的窘境,都不容得他懷疑玄解,於是歎了口氣道:“第一個忙,是我師娘擒獲了魘魔,只是我們沒辦法毀滅他,師娘說青丘有位叫玄解的大能可以將他殺死,所以我才來到青丘。”他將那裝載魘魔的瓶子拿了出來,忍不住悲傷道,“沒想到會丟了性命,難怪師父說此乃重任,可能會受些皮肉之苦,果然是皮肉受苦,我這就要以身殉道了。”
其實酆憑虛是覺得自己困住棠敷這麼久不讓他回去青丘,狐族難免有怨憤,自己的小徒弟會受些刁難,哪知道會半路遇到玄解這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要是知道有生命危險,他就自己親身前來,而不是派遣小道士了。
這魘魔在幾十年前就奈何不得玄解,如今看來,竟如同如夢初醒一般,哪承想當年姑胥,化作了十五年的南柯一夢。
玄解的唇動了動,長髮無風自動,滿天烈焰如星子般搖曳于天河之中,那魘魔于封印內**成虛無,連灰燼都不曾留下。
“你的第一個願望,我已經實現了。”
小道士捧著玉瓶目瞪口呆,他看了看這全天下都奈何不得的魘魔,又看了看眼前的異獸,方才明白自己到底得到了兩個多麼可怕的願望,心兒幾乎頓時怦怦直跳了起來,可想起這兩個願望是自己的小命換來的,當即又萎靡不振了下去:“第二個願望,我希望自己死得快一些,我聽說很多大妖在殺人的時候,都喜歡逗弄他們一會兒,我不喜歡那樣。”
玄解爽快道:“可以。”
小道士聽著這死刑一般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一點都不覺得動聽了,他雖然表現得如此勇武,如此毫無畏懼,但心裡終歸是有些怕死的,哪有人會不怕死呢,人世間的遺憾那麼多,他漂亮的小媳婦還沒見到,連包裡的大餅都沒有吃,他忍不住悲傷道:“太可惜了,我本還想遇到那位白袍前輩的時候,問一問他是否見過這樣的火焰,萬沒想到已經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你說什麼?”玄解忽然道,“你多說一些,說清楚了,我就不殺你了。”
殺不殺小道士,本就是無足輕重的事,在玄解心中,根本比不上滄玉的消息重要,哪怕這消息也許並無任何瓜葛。
小道士不由得斟酌了下,思考著要不要出賣“白袍前輩”,他想了又想,深覺那位前輩看起來不像是到處結仇的人,更別說他們已多日不見,自己不說木牌子的事,也不說出那小村在哪裡,便不算出賣他,更何況那位前輩是不是這大妖想尋的滄玉還是兩說。
於是小道士便老老實實將前因後果說了一番,隱去些詳細,只說那前輩是路過好心救了自己一命。
小道士心有餘悸地說道:“我本以為那日的火已經很有威勢了,萬沒想到。”
玄解一時不能確定是不是滄玉,他只是覺得失落又有幾分難過,就如同小孩子終於攢夠了零花錢去買自己喜歡的玩具,卻發現玩具被買走了,他一面覺得玩具被買走了是好事,一面又覺得這是件壞事。
他很盼望那是滄玉,又盼望那不是滄玉,因為滄玉沒有他似乎過得仍然很好,然而玄解卻覺得很煎熬,他這十五年來,幾乎煎熬到草木皆兵的地步。
只是從來沒有消息,好的沒有,壞的也沒有,倩娘來看過他一次,承諾會為他尋找滄玉的下落,然而她再沒有回來過。
小道士看他很落寞的樣子,便問道:“那位滄玉前輩是你的妻子嗎?”
因為這樣的惆悵,實在不像是對仇人的態度。
玄解連理會他的心思都沒有了。
小道士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他手中還捧著那個空蕩蕩的瓶子,看得出來這位大妖已經沒有了殺意,按照尋常人的想法,理應是跑得越快越好,可是小道士歪著頭想了想道:“不然你說說看,說不準我可以幫你找找呢,如果我遇到了,就勸她快點回來見你。”
他永遠都是這麼古道熱腸,哪怕有時候實在不合時宜。
“如果滄玉想走,誰都留不住他。”玄解有些厭煩這小道士的不知進退了,他冷冷地看著這個孩子,揮手撤去天地之中的火焰,周遭已經盡數焚毀,化為了枯林焦土。小道士險些以為自己剛從古戰場撤回來,而不是在青丘之中經歷了生死。
“可要是他想回來,誰也都攔不住。”
遠遠的,一道白影出現在天地相連處,他不光聽起來耳熟,看起來更眼熟。
“玄解,別來無恙。”
小道士一下子陷入了到底該震驚“這位差點要了自己命的大妖就是師娘口中面冷心熱的大妖”好,還是該震驚“原來好心的白袍前輩真的是滄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