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
時沂回屋給他們做紅糖糍粑作為點心。
鐘父看了一眼時沂的背影,又看看自己兒子黏在人家身上的眼神,「還真的蠻喜歡。」
鐘俊同沒反駁,難得乖巧地嗯了一聲。
鐘父又問:「什麼臨終囑託,也是假的吧?」
鐘俊同不說話了。他的父親很瞭解他。
「我就奇怪了,你怎麼就認定了時沂能接受男的?他雖然看起來文文弱弱,但是不一定是同性戀吧?」
鐘俊同抬眼看他,一雙烏沈璀璨的眼睛里情緒冷淡絕決。
「反正他是我的了。」
鐘俊同從沒想過去確定時沂的性向,他只明白一點,不管時沂是和女人在一起,還是和其他男人在一起,都讓他如鯁在喉。
父親的話讓他再次直面了他性格里一個難以更正的缺點——喜歡的一定要得到。簡直像個孩子一樣執拗殘忍。
但是鐘俊同沒有對別人這樣過。
他思來想去,頓悟,不過是因為時沂是那樣溫柔的人。
他鑽了時沂的空子,想要用他的溫柔為突破口,成全自己的無理要求和彌天大謊。
兩人吃過中飯,在房間里午睡。
時沂脫了外套縮在被子里,不知第幾次誇鐘俊同:「你今天釣到的魚太好吃了!怎麼做都好吃!」
釣上來的魚一半紅燒,一半剁椒,鮮香辣爽,極為過癮。
鐘俊同克制住自己的笑意:「好了,說了好多次了。」
時沂咬咬嘴唇,不說話了,正過臉直視天花板,「那睡覺吧。」
鐘俊同沒說話。
時沂實在沒有睡意,撿起一個話題:「你大學的時候還常回家住嗎?我看房間的擺設還是高中生的偏好。」
「偶爾回來。一南一北,太遠了,就不回來了。」
「你上大學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在找實習了。那時候很少見到你呢。」時沂自然而然地想起來。
「嗯。逢年過節,見上一面而已。」
時沂把臉轉向他,笑意溫柔:「我到現在還記得,過年那天我從超市回來,你站在門口幫我們家貼對聯,怎麼也貼不齊。因為時妙總說你貼歪了,其實你沒有。」
時沂還記得,天邊的雲燒得紅彤彤,對聯也是紅彤彤的,嚴正莊重的紅彌散到鐘俊同的側臉,像一幅色彩穠麗筆觸細膩的中國畫,新年的喜氣氛圍也漸染了冷冰冰的鐘俊同。
鐘俊同說:「嗯,你把同學也帶回家了。」
時沂很快想起來:「你說顧勉嗎?他是北方人,想到南方來過一次年。」
「哦。」鐘俊同很淡地笑了一下,「他好像是挺開心的。」
「南方年味不重,其實沒什麼意思。他是喜歡吃南方的小吃,湯圓啊,酒釀啊......」
「好了,睡覺。」鐘俊同打斷了他。
時沂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哦了一聲,捏住被子緊緊蓋嚴頸窩,閉上了眼睛。
時沂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高中時代的鐘俊同。
時家和鐘家有相當曲折的姻親關係,倒了這一代,雖然沒什麼關係了,但是祖輩積累下的情分還在。鐘俊同就是因為這層腐朽脆弱的關係來到時家的。
時沂依稀記得,那天他從大學里坐車回來,順路還去買了菜準備做晚飯,身心疲憊不堪,打開門看到的就是站在鐘叔叔身後的鐘俊同。
房間里光線昏暗,大燈未開。天色也逐漸昏暗下來,透過百葉窗的光變得昏黃柔和,如同從罐子里流淌出的蜂蜜。
父親和鐘叔叔面對面站著,似乎在吵,又似乎在商量。急促的聲線里有顯而易見的劍拔弩張。
可是鐘叔叔身後站著的少年不屬於這個成年人的世界。
他的頭髮亂糟糟的,一半的劉海胡亂地被捋到腦後,用薄荷味兒的摩絲固定了,露出一點飽滿白亮的額頭,可是那雙眼睛很亮,亮得像是兩團火,呲啦呲啦地劇烈燃燒著,光焰驚人。
他的下巴上貼著個創可貼,身上穿著藍白校服,腳邊有一隻價格昂貴的運動書包。
時沂當時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
「我們夫妻倆要去國外出差一段時間,就是這臭小子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想來想去,就是時老哥為人最讓我放心,家庭也最和睦,我在這裡腆著臉想拜託時老哥照顧俊同兩個星期。」
鐘俊同皺了皺眉,似乎對自己這麼草率地被安排了很不滿意。
時沂看著鐘俊同濃黑的形狀漂亮的眉毛用力皺起,少年嘴角下垂抿緊,眸子也陰沈沈的不說話。突然,少年用力地盯著他看了幾眼。時沂有點慌張地低下了頭。
他只是個無意間窺探到小少年內心世界的路人而已。
現在的他也只不過是個只能窺探到俊同內心世界一角的人而已。就像現在,他很明顯地感覺到丈夫的情緒並不好,但是他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情緒很差。
要是有讀心術就好了。他一定會好好學,學著解讀鐘俊同每一個緘默的眼神和冷淡的話語。
午覺睡醒,積雪早已消融,兩人驅車回到市區。鐘俊同去上班,時沂回家。
時沂把帶回的臟衣洗乾淨,又把房間的地板拖了一遍。剛空下來往窗外一看,看到暖黃色的溫熟的太陽,突然想起來曬在陽台上的紙頁和書籍,立刻衝到了陽台。
硬皮書籍倒還好,只是側邊書頁浸濕,但是一疊疊的稿紙卻濕透了,變成了一團可疑的水生動物屍體。
時沂愣了好一會兒,蹲**,把濕軟的稿紙捧起來,軟綿綿的,像是他脆弱的夢。
他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只有兩聲意味不明的氣音。
他把這疊廢紙扔到了垃圾桶里,把陽台打掃乾淨。
很好,家裡又很乾淨了。
時沂覺得恍惚,他感覺自己被一把火燒乾淨了,曾經對於天真,童趣,美的思考,對於人性最核心的理解,自己曾經安身立命的基礎,全都被燒乾淨了。
他好像從來沒有進行創作。
他都不配擁有創作的快樂。
沒幾天,顧勉突然給他打了電話,一番寒暄之後問:「聽說你不在家鄉那所出版社里乾了?要不要來我這裡?我們這裡童書產業很發達,對於兒童文學也非常重視。」
時沂只是心動了一下,立刻拒絕了:「不用了,謝謝你,顧勉。我不是一個人了,不能這樣任性地離開。」
顧勉沈默了一下,又說了一遍那句話:「你原來真的喜歡男人。我以為他們......他們只是瞎說的。」
他說話的時候總是有種非常單純直接的孩子氣,顧勉從來不急於表現自己的成熟,相反的,他願意讓人看到自己的幼稚和坦誠。
「我沒有欺騙過你。」時沂強調。
「是,你沒有。」
顧勉又說:「你好好考慮一下好不好?」
時沂沒有把顧勉的建議放在心上。他現在絕不可能獨自一人北上。半年前他不顧家庭反對執意隨顧勉北上的勇氣,一生只有一次。
他太膽小了,只願意為自己自私一次,放肆一次。如果失敗,他的抗爭就結束了。
時沂當時是因為鐘俊同留下來的。他把自己的蠟做的翅膀生生熔化了,甘願困守在這座城市,日日在太陽下逡巡。
時沂現在也是因為鐘俊同留下來。他愛自己的丈夫,連一日的分離都覺得難捱,怎麼撐得過漫長的離別?
時沂也不決定把這件事情告訴鐘俊同。
他做好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