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
鐘俊同躺在被窩里,側靠在床頭看書。
浴室的門打開,時沂裹著浴袍出來。
鐘俊同抬眼一看,竟然挪不開眼了。
時沂身上毛茸茸的浴袍松松垮垮,肩線滑落半寸,就那麼半寸,好像隨時可能順著窄窄的肩滑落似的。他的腰帶也沒有系好,隨意地綁了一個蝴蝶結,露出雪白一小片胸口。
時沂低著頭,像是迷路的羊羔似的,莽撞無知地爬上了床,鑽進了被子里。
「水是冷的?」鐘俊同摸到他冰冷的小腿,像是無生命的玉石。
時沂略長的頭髮蓋住了眼睛,碎發下他的眼睛半闔,懶洋洋的困倦,有種罕見的嬌。他把頭埋在鐘俊同的頸窩里,緩慢地吐息,一點一點折磨自己的丈夫。
「嘶。」鐘俊同倒吸一口冷氣。
「冷。」鐘俊同坦誠地說。
鐘俊同把手放在他的腰上,也緩慢游移起來。
「房間暖氣壞了,靠我近一點。」鐘俊同低聲說。
時沂依然半閉著眼睛,慢吞吞唔了一聲。
鐘俊同看到難得作怪的時沂通紅的耳根。薄薄耳垂好像凝固的一顆血淚。
時沂自己翻跪,雙手撐在床頭。
浴袍剝落腰際,層層堆疊,像是開到荼靡的白色花朵。
層層疊加的洶湧浪潮讓他胡亂地嗚咽起來。
時沂轉過頭看向跪在身後的鐘俊同,眼角飛紅地問:「俊同......俊同喜歡和我做嗎?」
「喜歡。」
看吧,俊同對於好惡愛憎都很坦誠,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他都不敢問出口,俊同喜歡我嗎?
時沂伏低了上身,臉頰蹭在柔軟的枕頭上,真絲枕套磨紅了他薄薄的眼尾。慢慢的,枕頭上洇開水漬。
一切結束後,時沂蜷成一團,只縮在鐘俊同的手臂邊。
鐘俊同疲憊而饜足地半閉著眼睛,尚未從**逃脫的臉有種緋色的性感。
時沂苦澀之余,又有了一絲滿足。他雖然很沒用,但是好像蠻能滿足俊同的需求。
這具蒼白乾癟的身體也沒有那麼糟糕嘛。
時沂偷偷笑了一下,但笑意稀薄,立刻被稀釋乾淨了。
他太累了,很快就睡著。可是他睡得不安穩。半夢半醒間,他恍惚看到鐘俊同提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說他要走了。夢中的自己嚇得大哭,像個任性的小孩兒,揪著俊同的袖子不肯放,只是不停地哀求。可是鐘俊同還是走了。
時沂從夢中驚醒,一抹臉,發現冷汗涔涔,他呼吸停了一下,慌亂地去摸鐘俊同。
他的丈夫還熟睡著,呼吸平和,身軀有種沈睡中特有的滾燙,像是夜半時分安靜燃燒的火爐。
時沂不管不顧地鑽進他的懷裡,撈過他的手臂環住自己。鐘俊同身上的溫度和味道慢慢將他包裹起來,像是一個密不透風的安全的蛹。好一會兒,那種太過真實的被拋棄的恐懼才漸漸消散。
時沂知道自己完蛋了,他又開始患得患失起來。
剛剛知道鐘俊同要和自己結婚的時候,他簡直像是得了精神分裂,坐在床上,突然就克制不住地笑起來,可是不知道又是哪一刻,他又開始反復質疑這件事情的真實性。
美夢成真來得太突然了。
時沂這才知道,中學課本里中舉的範進為何發瘋。
巨大的夢境吞噬了慘淡的現實,現實里的人無立足之地,也開始做飄在雲端似的幻夢。
時沂把臉埋在鐘俊同胸口,用力地蹭了幾下,像缺乏安全感的小動物似的,張嘴咬住了鐘俊同睡衣衣襟,等睡意再次襲來,唇齒才松開衣料,就著這個被保護的姿勢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鐘俊同睜眼就看到窩在自己懷裡的時沂,他動了一下,時沂就受驚似的動了一下,蒼白麵頰睡出團團紅暈,鼻尖也泛著紅。
被窩里太暖和了,時沂又恰到好處的溫軟。鐘俊同破天荒地賴了床,並且決定今天不去公司。
等時沂醒來,兩人說了一會兒話,雙雙起床。
他們沒料到會留宿,也沒準備換洗衣物。鐘俊同穿上了念大學時候買的厚毛衣和牛仔褲,劉海沒有梳上去,頭髮蓬松柔軟,有種令人驚嘆的青春俊帥。
時沂也穿上了鐘俊同的衣服。鐘俊同比他高大半個頭,毛衣套在他身上太過寬大,像是偷穿父親衣服的稚氣高中生。鐘俊同看了,難得笑了一聲,伸手把時沂過長的毛衣袖口卷了一卷。
時沂就把鼻梁以下半張臉埋在柔軟的毛衣領口裡,痴痴地抬眼看鐘俊同低頭時的臉。
他突然好想抱一下俊同,就是伸著手臂鈎上他的脖子,臉頰蹭在頸窩的那種,就是小孩兒撒嬌那種。
時沂正想著,聽到宋苑容在門外喊:「起來了沒?收拾收拾吃早飯了!」
時沂嚇了一跳,縮回了手。
時沂洗漱完,去廚房幫忙做了早餐。
一大鍋排骨西芹粥端了上來,旁邊還有一碟剛剛炸好的松脆酥香的油條,一籠饅頭並玫瑰腐乳。
宋苑容不禁喃喃:「蠻能幹的嘛。」
時沂低頭擺碗筷,又聽到宋苑容在一旁問:「我差點忘記問了,你現在在做什麼工作?」
時沂擺筷子的手一僵,說話已經沒了底氣,怯怯地說:「之前是圖書編輯,現在......辭職在家。」
宋苑容一聽,挺不高興地說:「雖然俊同會賺錢,但是你不能老待在家裡,像什麼樣子?」
時沂連忙應下:「在找工作了。我不會在家偷懶的。」
宋苑容看他一眼,有些彆扭道:「沒說你偷懶。你不要弄得我欺負你一樣嘛。」她拉時沂坐下,給他盛了第一碗粥,「你先吃吧,忙活好一會兒了。他們爺倆晚點吃沒事。」
時沂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怎麼辦。宋苑容看他有些呆,心裡有幾分嫌棄,撞撞他的手臂,輕聲喝道:「快吃呀!」
時沂這才拿起勺子。
上午鐘父和鐘俊同就在院子里釣魚。
鐘宅花園裡鑿了片湖,半夜的雪過後,晨起時結了層冰。他們在冰面上鑿開個圓圓的臉盆大小的洞,把拴著魚餌的魚鈎扔了進去,隨後搬了兩個小馬扎坐在一邊等。
不過五分鐘,鐘俊同便坐不住了。他看到時沂從屋子里走出來,東風凜冽,吹開他的額發,露出清秀的半張臉。他瑟縮了一下,肩膀輕輕抖動,毫無攻擊性,像是可愛柔軟的白羊。
時沂向四周張望了一會兒。
鐘俊同這時候又很壞,沒有喊他的名字,也沒有揮手示意,他就坐在那兒等時沂來找他。好像時沂總會找到他似的。
鐘俊同就等了一會兒,可是時沂突然轉身回屋了。
鐘俊同猛地從小馬扎上起身,踩著積雪往屋裡走去。
等鐘俊同走到門口,還未站定,就看到時沂小跑著正撞上來,時沂嚇了一跳,手撐在他胸口。
鐘俊同低頭,看到時沂手裡捧著的格子圍巾。
時沂笑了,把圍巾抖開,一圈又圈繞好,柔聲說:「山裡冷。多穿一點也好。」
原來是去給他拿圍巾了?
鐘俊同不動神色地握住他的手,說:「已經暖和了。」
鐘俊同拉著時沂走到湖邊。兩根魚竿架在一旁,深色水面像是有細小裂紋的水晶,倒映著天與雲。
他們低頭看去,發現薄薄冰面下有流線形的黑影游動,一時很近,一時似乎又遠遠地沈入湖底了。
「有魚。」時沂說。
「嗯。」鐘俊同自然地應道。
兩人一時沈默,只盯著殘缺的銀白湖面,天光雲影浮動閃爍,冰面下的魚逐漸會集,都到那小小裂口處吸氧。
一對冰下的游魚浮出水面,呼吸之時,魚吻相接,好像親密愛人。
時沂微微彎了唇角。
時沂為每一個兩人相伴而沈默的時刻滿足。
他習慣把日子過得很細碎平常,如果可以被記錄下來,就是日復一日的默片,日記本上一模一樣的流水賬,這座城市裡固定的交通路線。他像是一個最無關緊要的人,但是他也蠻努力地在生活。
但是俊同又不一樣,他讓自己很多遍地雞毛的瞬間變得像是地下樹根上凝固的冰晶一樣閃閃發光。
他珍惜地把這些零碎的片段全部好好收攏,縮在自己的匣子里。等到措手不及、避無可避的災難來襲的時候,他光靠這些片段都能苟延殘喘,在洪水人世里有片刻的幸福。
時沂用自己根本沒法兒想象的輕快俏皮的語氣在心裡默念鐘俊同的名字。
沒有吻,有名字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