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章
鐘家的宅子前幾年沒人住,只請了人打理。後來鐘父鐘母事業重點轉回國內,同時也準備頤養天年,這才把這棟宅子好好修繕了一番。
時沂第一次來,也不敢四下張望,只是任鐘俊同牽著進了房子。
樓上走下個高峻的男人,兩鬢微微發白,頭髮卻還濃密,仔仔細細梳得一絲不苟。他手裡捧著個茶杯,居高臨下地看著兩人,不咸不淡地說:「來了。」
時沂跟著鐘俊同喊了一聲爸爸。
「俊同,你上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鐘俊同側頭看了一眼時沂,捏了捏他的手背以示安撫,上樓去了。
時沂呆站了一會兒,這才走到廚房門口,輕聲問:「媽,要我幫忙嗎?」
宋苑容隔著扇門說:「進來。」時沂就推開推門就去了。
時沂正洗著車釐子,乍聽到宋苑容發問:「俊同似乎稍微胖了一點?」
時沂愣了一下,斟酌著說:「可能我給他做了太多宵夜。我擔心他餓。」
宋苑容伸手拂拂自己的捲髮,不冷不淡地說:「我沒想過俊同會和一個男人結婚。更沒想到會是鐘家的兒子。他說是因為你爸爸拜託過他,你相信嗎?」
時沂咬咬嘴唇。蒼白唇珠變得血色紅潤,像是猝然成熟的小小野果。他正要說話,又聽到宋苑容說:「哎,不過如果不是你爸的臨終囑託,俊同也沒理由和你結婚啊?」
時沂的心臟猛地一頓,臉上血色全失,喉嚨也被堵住似的說不出整話來。他根本無法反駁。因為事實的確如此。
時沂很輕地笑了一下,面色柔和,有種在男人身上很少見到的乖和柔,「俊同很有責任心,也很善良,應該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宋苑容聽到他誇了自己的兒子,心裡舒坦,嘴裡道:「時沂,你是個好孩子。你不能成為俊同一輩子的責任吧?畢竟這只是一個對已故長輩的口頭諾言而已。」
時沂驚訝地偏過頭看著宋苑容,眼尾氣得發紅,最後也只能弱弱地說:「我全聽俊同的。」
晚餐時分,鐘俊同的大伯和堂哥也來了。
鐘俊同一言不發,往時沂的碗里夾了蝦仁和干貝粉絲,「吃。」
堂哥看著這一幕,連嘲帶諷地笑道:「俊同還挺寶貝這個男人嘛。弟妹,把俊同伺候得不錯啊。」
時沂還沒反應過來,鐘俊同一筷子直接擲到了堂哥面前,霹靂哐啷弄得盞碟翻倒,湯湯水水撒了半桌。
「吃飯就吃,不吃就滾。」
鐘父面色不虞。他讓自己的大哥和侄子來,本意是要緩和一下他們和俊同的關係,把東南的那塊代理權交給他們。
現在好了,弄巧成拙。
大伯臉色鐵青:「俊同!你幹甚麼!他是你哥哥!你們可是兄弟!」
鐘俊同已經坐了回去,容色冷峻,不近人情,直直地看著自己的表哥。
「你已經進了一次監獄,還沒長記性嗎?」
這頓飯不歡而散。
鐘俊同直接對父親說:「爸,養老就養老,不要給自己攬事。」
鐘父面色訥訥,小聲道:「臭小子,嚇我。」
「如果爸覺得自己老當益壯,我可以立刻卸任。我也好久沒放假了。」
鐘父立刻搖頭:「別!」
他養老養得好好的,這叫什麼事?
宋苑容見這倆作妖的親戚走了,心裡也松了一口氣,轉頭又央求這對小夫妻留下來。
鐘俊同沒說話,在餐桌底下握住了時沂的手,溫軟細白的手指攏在掌心,有著不凍人的微微涼意。
時沂抬頭看他,小聲說:「下雪了,山路可能不好開。」
「那住一晚。」
鐘俊同和時沂回了房間。
這是鐘俊同少年時代的房間,佈置擺設全沒變過。一張雙人床,灰色的格紋床品,靠牆的一排白色原木衣櫃,珠灰色的圖案簡單的地毯。
衣架上還掛著他的網球包和一件藍色的羽絨服。
好像少年鐘俊同還住在這個房間里,剛剛回家似的。
時沂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在這間房間里簡直有些難以呼吸。
少年鐘俊同。他一開始喜歡上的鐘俊同。
他開始近愛情怯起來,不敢動作,不敢觸碰,衝動下伸出的手也被收回。
鐘俊同坐在床上,腳踝交叉著,不規矩地圈住了站著的時沂的腳踝,將他桎梏在立錐之地。
好細啊。
時沂的一切都是纖細玲瓏的,眉眼弧度,肩膀,手腕,腰胯,腿和腳踝。
他只有一個地方是微微豐腴的。
鐘俊同想到這兒,伸手一拉愣神的時沂,時沂就跌坐在他腿上。
時沂的睫毛慌亂地顫動,蒼白的唇可憐地蠕動著,臉色卻可愛地漲紅,無措又順從。
溫熱的手從他的毛衣下擺鑽了進去,緩慢折磨地摩挲著,又向下延伸而去。
「俊同......不行......」時沂低聲哀求。
走廊上響起斷斷續續的腳步聲和人聲。忽遠忽近的,聽不分明,又好像下一刻就要奪門而入。
鐘俊同松開了他,又摸摸他的手背,去了浴室洗澡。
時沂開始在房間里轉悠打量。他最感興趣的是鐘俊同的書櫃。上面一排是中學的參考書和筆記本,一排是歷史和軍事書籍,還有一排是文學傳記和散文。
他的手指摸索過冰冷的書脊,心裡想,原來俊同也讀沈從文和三島由紀夫。他小心地把書抽出來,翻開,發現俊同讀書還有做筆記的習慣。
他看到黑筆和藍筆在幾段文字下划了兩遍,想必是真的很喜歡。
其中一行旁邊寫著一行小字——美,可用。
時沂輕輕笑出聲來。
他又翻了幾頁,手指溫存眷戀地摩挲紙張折角,好像觸摸到了少年鐘俊同的指尖。
跨越漫長歲月,與愛人讀一本少年時代喜歡的書,簡直就是一個珊瑚色的夢。
他甜蜜而隱秘的小心思像是一隻停留在花朵上的蜜蜂,因為採擷花蜜和記憶而暫停和沈默,小小的翅膀收攏,小心翼翼地翕動。
他又翻了幾頁,書頁卡頓,他發現裡面夾著一封信,茱/萸粉的信封,封口處燙了個心形的火漆。
這是一封情書?
是俊同寫的,還是收到的?
不管是哪一種,夾在書里這麼多年,總歸是珍重寶貴的。
時沂覺得手裡這封信簡直燙手起來。
他巴不得沒有翻開這本書,為什麼偏偏要讓他看到俊同藏起來的一段隱秘的情事呢?
他說沒有談過戀愛,可是難道就不會喜歡過人嗎?因為忙著念書,所以只能把少年的感情埋在心底?
時沂在這一瞬間不是怨恨的,他又開始同情這個選擇沈默的鐘俊同。
在某個無人知曉的時間,他悄無聲息地愛過一個人。
這份感情是濃霧裡的鐘樓,霧來的時候,它是腦內構建的愛巢,霧散了,它就是座冷冰冰的報時的一絲不苟的鐘樓。
「你在幹甚麼?」
時沂嚇了一跳,手裡捏著那封信,藏也不是,扔也不是,只是呆愣愣地拿在手裡。
裹著浴袍的鐘俊同自然看到了他手裡那封信,臉色一瞬間陰沈下來,快步走到他面前,有些粗暴地奪過,又急聲問:「你打開看了?」
時沂拼命搖頭:「我沒看!」
鐘俊同別過頭去,看了一眼珠灰色的地毯,又把視線移回時沂身上,意味不明地說:「那就好。」
時沂把書塞回書櫃,忙不迭轉身:「我去洗手間。」
洗手間的門被關上。
時沂看到正對門的鏡子里自己蒼白的臉,還有一雙通紅的眼。
委屈又不甘。
俊同凶他了。
時沂不知道怎麼辦。他之前也老被人凶,他學聰明瞭,伏低做小,忍過一時算一時。那現在也要對俊同這樣嗎?
「時沂。」
鐘俊同在敲門。
時沂慌了神,輕輕拍拍自己僵硬的臉,回道:「怎麼了?」
「我剛剛語氣不好。」
時沂低聲說:「沒有,你別多想。還有......我真的沒有拆開看。」
「你......你如果想要看,也可以。」
時沂出於求生本能拒絕了:「不要!我不想看。」
他一點兒也不想知道少年俊同和另外一個男孩兒的故事,一絲一毫也不想。
時沂驚訝地發現,自己開始對鐘俊同產生了不得的獨佔欲了。
不僅要現在的鐘俊同,連過去的鐘俊同也想要。
這樣很不好,會讓人覺得強勢、野蠻、控制欲強。俊同會覺得很不舒服。
時沂胸口因為喘息劇烈起伏兩下,整理好失控的情緒,又語氣溫溫柔柔地說:「不用了,俊同。」
和宋苑容的對話又鬼魅一樣浮現在他的腦海。
善良的鐘俊同善良地和他結婚,全是因為善良的承諾。
求求你了,讓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我可以耳聾眼瞎心盲,我可以做個一無所知的快樂的傻子。
只要別剝奪我這份自說自話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