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羅侯??!
冬菇瞪大了眼睛——
那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院落後門的角落裡,背對冬菇這邊,他撐著木拐,小心地看著地面,向院落後門走去。
冬菇蹭地一下站起來,雖然離得很遠,雖然沒有轉身,可是羅侯的外表太顯眼,他高大的身軀,還有他的腿。
“施主。”
老僧尼見冬菇一直看向那殘疾男子,也站起身。
“施主,此人馬上便要下山,還請施主見諒。”
她以為冬菇是看見珈若寺裡出現殘疾之人,心中不滿,所以出言相勸。
本朝律例,殘疾之人是不能進入朝堂佛院的,何況是珈若寺這種聞名天下的寺廟。
冬菇哪管得了這些,她腦子一片混亂。
羅侯為什麼來這裡,他怎麼會來這裡?
他怎麼上的山,他的腿剛剛都有些發抖了,他怎麼上的山?!
另一邊羅侯小心翼翼地扶著拐,跨過後門的門檻。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他做起來卻分外吃力。
羅侯身子一個虛晃,冬菇再也管不了那麼多,她急衝沖地要奔向羅侯。
可她剛一動身,那老僧尼便伸出一手放在肩膀上。
“施主,看你也是良善之人,還請你不要聲揚。”
殘疾之人進入佛廟聖地,其罪當誅。
冬菇搖著頭,羅侯就要下山了,她來不及解釋,便想扒開僧尼的手。
奇怪的是,這老僧尼的手像是黏在她身上一樣,任冬菇如何掙脫都甩不掉。而且老僧尼看似輕鬆地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可她卻覺得這肩膀重似千斤,整個身子都往下沉。
見冬菇一直掙脫,老僧尼似乎也有些動氣。
“施主,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如此糾纏。”
冬菇被壓得說不出話,她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板著老僧尼的手。
“不是......”
“眾生平等,來到佛地都是有事想求。”
“不是這樣......他是......”
“他是——”
“他並未礙到任何人,施主不能寬容一次麼?”
“他是我男人——!!”冬菇忍無可忍,大吼一聲。
“......”
一聲落,周圍寂靜一片。
“施主?”
老僧尼手中力道減弱了些,可仍然沒有鬆手,冬菇稍緩過些氣。
“大師,你誤會了。”
見冬菇這個樣子,老僧尼也有點懵了,怔忪半刻,她終於鬆開手。
“施主剛剛說......”
冬菇揉揉肩膀,也知道現下不解釋清楚,這老僧尼肯定是不會讓她過去了。
她點頭道:“對,他是在下相公。”
老僧尼覺得自己十歲遁入空門,青燈古佛近六十載,還從未像現下這樣驚異。
“剛剛那男子,是施主的相公?”
冬菇皺眉,這老僧尼剛剛談話也算得上是智慧非凡,怎麼現在像聽不懂話似的。
“對,他叫羅侯,是我未過門的相公,很快我便要娶他了。”
老僧尼眼珠一轉,回想起什麼,然後瞭然的笑了。
“原來如此,老僧冒犯了。”
其實冬菇並不生氣,相反她還很感激老僧人,剛剛她說的那些話,還有她的行為,都是在保護羅侯。
冬菇鄭重地向老僧尼施了一禮。
“是在下的錯,沒有與大師解釋清楚。”
她真心地對老僧尼道:“大師菩薩心腸,寬待眾生,我代羅侯謝謝大師。”
“不。”老僧尼看著冬菇的眼睛,“比起老僧,施主能不懼世人話語,破閒言一關,能不被外表迷惑,破色相一關,可見用心之真。”
冬菇想告訴她,羅侯是最好的,他是值得愛的,可是想來想去,最後也沒說出口。
“師傅,在下告辭了。”
“施主等等。”老僧尼叫住冬菇,“施主請在此等候老僧,老僧去去就來。”
冬菇不想再耗時間,她心裡實在擔心羅侯。
老僧尼看懂了她,“施主不必擔心,他心志堅定,能上來自然也可以下去。
冬菇終於點點頭。
老僧尼轉身走進了院落,不一會兒,拿了一個包裹出來。
她將包裹遞給冬菇。
“這是什麼?”
“只是些普通物件,施主有緣,便拿去做個紀念吧。”
“這......無功不受祿,在下多謝大師好意。”
老僧尼堅持將包裹放到冬菇懷中,冬菇推脫不能,只有接過,而後發現這包裹異常沉重。
“施主,你能否答應老僧一件事。”老僧尼又道。
“大師為人在下敬佩,有何事儘管說來,在下一定盡力而為。”
“不要叫住他,讓他自行回家。”
冬菇一愣,萬萬沒有想到老僧尼會提這樣的要求。
“為何?”
“之前老僧曾經說過,他心志堅定,老僧猜想他此次來珈若寺並沒有告知施主吧。”
聽到問話,冬菇有些黯然。
“對,他沒有告訴我,我也不知道為何。”羅侯不相信自己麼,他有什麼事要來珈若寺,不能告訴她讓她來麼。
“施主不要多心。”老僧尼一副瞭然的神態,“不過既然他未告知施主,便是不想讓施主知曉,施主如果貿然出現,他必定會有所不安。如此,何不裝作不知道。”
老僧尼的話很有道理,冬菇想來想去,最終決定不要讓羅侯難堪。
“好,我就裝作不知道。”
老僧尼點點頭。
“那在下先告辭了。”
雖然冬菇已經決定不出現,可讓她一個人下山回家是根本不可能的。
得了老僧尼的允許,冬菇從小院裡穿過去,準備也從後門下山。
剛剛與老僧尼說了許久的話,她以為羅侯已經走遠了,剛要急著跑幾步,便看見了那個高大的身影。
冬菇連忙頓住腳,她躲在校園後門的木門後,望著羅侯。
方才那麼久的時間,羅侯才走了短短數十個台階,這座山山路是出了名的崎嶇,常人走都費勁,何況是羅侯。
他右手死死地握著木拐,晃動著身子保持平衡,許是走得多了,左邊的木腳也有些沉重。
遇到落差較高的地方,他便放開木拐,坐在上一級石階上,然後蹭著身子下去。這樣一來,落地之處便只有他的左腳,負重很大,冬菇見他落地時左膝輕彎,是那左腳踝的負擔太重所致。
冬菇咬著牙,那是木腳啊,那麼硬,就這麼一次又一次的杵上去,該是有多疼。
她想衝過去,抱住他,扶住他。
她也想親吻他。
可她仍然沒有出去,她看著那踉蹌而堅定的背影,看著看著,忽然心中生恨——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肯相信我,你有什麼事非做不可,有什麼事不能告訴我,一定要自己獨自來到這偏遠的地方。
到底為什麼......
思來想去,不管是憤怒還是愛戀,冬菇的一腔情義終是化成了水,揉在眼睛裡,深深地凝望那背影。
院落的偏房裡,方窗微啟,一個人坐在窗邊遠遠看著。
他面前的小桌上放有一盞茶,還燙著,這人修長的手指拿著茶蓋輕輕地拂過茶碗,一下又一下。
身旁的小廝看他一直望著窗外,輕聲開口道:
“主子,您瞧什麼呢,這麼仔細。”
門口那女子走了。
他微微低頭,看著手裡的茶碗,碗中茶水仍然很熱,散著白濛濛的霧氣。
小廝瞧著自家主子有些不對,又小心問道:“主子?”
他仍然看著手中的茶碗,似是問這小廝,又似是自言自語。
“要如何的情義,才能看出那樣的目光......”
小廝沒聽清楚,“什麼?主子?”
他輕輕一笑,放下茶蓋。
“沒什麼。”
平兒有些莫名地看著自家主子,心道主子的心思真是猜不出。
“吱嘎————”
平兒轉身,木門被推開,從外面走進一個人,正是剛剛與冬菇交流攀談的老僧尼。
老僧尼走到榻前,平兒與她見了一禮,老僧尼坐到小桌的另一邊。
“小王爺在此坐了一日了,可有需要老僧的地方。”
安勍輕輕搖頭。
“如芩大師,你為何讓剛剛那男子進入珈若寺。”他的聲音如人一樣,清風和煦,溫潤有禮。
原來這老僧尼不是別人,正是珈若寺的主持如芩禪師。
雖然他如此發問,可老僧尼卻知道安勍並無責怪之意。
“老僧也是沒有辦法。”她回想昨日初次見到那男子的情形,“他自知不能光明正大進入寺內,便從後山上來。老僧當時正在後山繪製壁畫,見這男子艱難行進,心有不忍,便問他為何非要來珈若寺,他說他有事相求。老僧告知他身體殘缺之人是不能進入本寺的,他也不多說,只是拄著枴杖在後山外面等。”
安勍抬眼,一雙清雅的眼眸看向如芩禪師。
“一直等?”
如芩點頭,“對,整整一晚,老僧在院裡誦經唸佛,他便在外面站著等,老僧心志不堅,於心不忍,便在午夜時又去了後山。”
安勍向如芩微微行禮,“大師心地慈悲,安勍敬佩。”
如芩擺手,感嘆道:“慈悲不如堅韌,老僧趕到後山的時候,那男子竟然還站著。他只有一條腿,老僧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要靠雙手支著枴杖才能保持身子不倒。”
安勍不知想到什麼,嘴角帶笑,“竟能堅持到如此地步。”
如芩點頭,“到了那時老僧實在無法,只有將他帶進寺院,問他有何所求。”
安勍喃喃:“他有何所求?”
如芩嘆氣,“他向我求一副吉祥符。”
一邊平兒驚訝出聲,“這人好生奇怪,費了這麼大力氣竟然只是求一副吉祥符。”
吉祥符是珈若寺最平常的護身符,多是求給出門在外的人,作用是保佑佩戴之人如意吉祥,遠離污穢之物。怨不得平兒驚訝,這男子拖著殘缺之身,費盡千辛萬苦趕來珈若寺,竟然只為求這樣一個普通的符咒,確實很奇怪。
“只求了吉祥符?”
如芩點頭,“對,只求了吉祥符。”
安勍皺眉。
他生得清麗雅然,坐在一處,便如墨色的山水圖一般。這眉頭輕輕一皺,便如春日裡吹皺的池水,夏日裡吹散的柳絮,柔弱傷悲,讓人無端心生疼愛。
“為何只求這普通的物件。”
聽到安勍的問話,如芩笑了,蒼老的臉一瞬間像年輕了好幾歲。
“這世間心志至堅者,不怕動命,卻怕動情,一旦動情,終生都會如履薄冰,一不小心便會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