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張嬸,我把這些料子給李家鋪子送去,你先歇著吧。”
“好好,麻煩冬菇了。”
一個堅實的老婦從一輛牛車上下來,將手裡的細鞭交給一個年輕的女人,年輕的女人客氣的笑笑,接過來,輕輕一跳,坐到牛車上。
牛車上是一捆一捆的木頭,用麻繩紮在一起。
簡單道別,年輕的女人趕著車慢悠悠地往城裡趕。
時近深秋,天氣有些發寒了,女人緊了緊身上的衣服。
這年輕的女人便是齊冬菇。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整整兩個月的齊冬菇。
兩個月前,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國度,她清晰的記得自己是誰。前一世,她本是一個畫家,她的畫作馳名天下,身體卻飽受病痛的折磨,最後只活了三十二個年頭便離開人世。
這一世,冬菇卻是帶了兩輩子的記憶,從二十歲開始活過。
她抬頭看看天空,天色已經有些暗了,整片天泛著透亮的青色,偶爾有幾隻飛鳥掠過。這是個簡單的小村,冬菇之前的二十年都生活在這裡,她這一世的身體已經算好,卻也比不過那些強壯的女人,平時也不能去林場伐木做力氣活,好在村民們心地善良,一般有送貨之類,不用太費體力的差事都會交給冬菇,讓她掙個份子錢。
冬菇是個善良的姑娘,兩世都是。
可是上天卻沒有給她好運,前一世她身體奇差,飽受病痛折磨,病症晚期時,她甚至不能握住畫筆,在最後的時日裡,她將自己全身完好的器官全部捐出,連個全屍都沒有留給自己。這一世她孑然一人,連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都不知道,撿她回來的老婦人也在她十二歲的時候離開人世。
冬菇從來不抱怨,她早已習慣。
一陣寒風吹過,冬菇搓了搓手。
她看看自己的手,手上全是硬繭,皮膚粗糙,這是典型窮人的手。
冬菇輕輕的笑了,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說的真是太好了,想冬菇十二歲便失去所有親人,自己拼了命地活下來,吃的苦又怎能一句話說清。
進了城,冬菇下了牛車,改成在路上走著趕車,城內人多,坐在上面趕若是不小心便會刮碰到路人。
城裡還是挺熱鬧的,街上還有不少賣貨的人。
冬菇趕著車小心避開行人,去城東的李家鋪子。
李家鋪子顧名思義是一家姓李的人開的店舖,到現在也已經傳了三代人了,開始的時候家主叫李炳,只是個小木匠,手藝卻是出奇的好,她掙了一些本錢,在城裡開了個木匠鋪,物美價廉,童叟無欺,經過一輩子的打拚,也有了些口碑,她將自己的技藝傳給了自己的兩個女兒,最後老大繼承了家業,到現在第三代,子女就多了,光女兒就有六個,各個技藝都很出眾,所以這代到底要將店舖交給誰經營,到現在都沒有一個說法。
冬菇將趕著牛車停在李家鋪子門前。
“呀,這不是冬菇麼,來送貨啊。”冬菇還在按著亂動的牛,屋內就迎出一個人來,這女子身材高挑,形容秀麗,一身暗色長衫,看模樣二十上下。
這正是這代家主的二女兒,李慶瀲。
冬菇笑笑,“是啊。”
她們本是同齡人,冬菇的性格又溫順寬和,李慶瀲十分喜歡與她交往,她憐冬菇生活不易,每次冬菇來送貨,她總是多算些銅板給冬菇,冬菇也暗自記著李慶瀲的恩惠,從來都將木場裡最好的料子送到這裡來。
“來來,進屋喝杯茶暖暖,東西我來收。”李慶瀲將冬菇推進屋,自己去搬木材。
冬菇嚇了一跳,趕忙轉身出去,“這怎麼好意思。”
“這有什麼,你快些進去,看你凍的,嘴都變了色了。”李慶瀲比冬菇要高大,單手就能將她趕進去。
冬菇也不再撫了對方的好意,她走進店舖。天色已經晚了,鋪子馬上就要關門,所以除了看店的李慶瀲沒有其他人。
冬菇在木材案子上看到茶壺,她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捧在手裡坐到長凳上休息。
李慶瀲在一邊搬貨物,兩個來回就全部運完,她拍拍衣服,整理了一下衣衫走進屋子。
“冬菇,可暖和了一些?”
冬菇笑笑,“本就不怎麼冷。”
李慶瀲坐在冬菇身邊,歪著頭看她。齊冬菇身材單薄,不像大多女人那樣高大挺拔,她看起來有些瘦弱,面容確實幹淨清秀,十分耐看。
李慶瀲知道冬菇家裡情況,對她的身世十分同情。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冬菇喝完熱茶,覺得身體暖和了不少。太陽已經落山,外面天越來越黑,山間夜路危險,她想著要早些回去。
“也好。”
李慶瀲本想再與冬菇聊聊,可也知道冬菇要趕路。
“對了,冬菇你等等。”
李慶瀲剛剛想起自己給冬菇準備的棉襖,連忙回屋拿。前幾天她去臨城會友,那天下了場大雨,天氣驟涼,她便隨手在城中買了件棉襖。她家中衣物齊全,本不需要再添東西,便打算送給冬菇。
冬菇捧著手裡的棉襖,料子結實舒適,份量也夠,一經手就知道是好衣裳。
她婉拒道:“慶瀲,多謝你的好意,可我家中還有衣服。”
李慶瀲英眉一皺,道:“你這就是與我見外了,快些拿著,現在這天氣說涼就涼,一不小心身子就會受寒。”
不知為何,雖然冬菇與自己一樣,都是女子,可是李慶瀲就是覺得冬菇是需要別人照顧的,而她自己也是在生活中處處想著幫她。
又拒絕了幾次,發現實在是不能回絕,冬菇只好收下衣服。
“你幫了我許多,真不知如何謝你。”
李慶瀲看冬菇收下了衣服,心裡高興,道:“你與我還談什麼謝謝,快些走吧,天都這麼晚了。”
冬菇又道了謝,轉身離開。
跨過門檻的時候,正巧碰見一個人往店內走。
目光掃過的一瞬,冬菇讓開了些,想著讓客人先進來,自己便出去。可就在她停下腳步側身抬頭的時候,她看清來人形容,生生地怔住了。
來者是個男子。
這個世界男人本來就很少在街上拋頭露面,況且是這個時間。可這些都不是讓冬菇詫異的原因,讓她詫異的是,這男子竟是身體殘缺。
冬菇讓開的時候,男子正拾階而上,短短的三級台階,男子走的卻很辛苦。
男子右腋拄著木杖,埋頭看路,直到錯身而過的時候才注意到冬菇,冬菇給他挪了地方,男子看她一眼,微微低頭感謝。
這一眼直對上冬菇的視線,冬菇看他的眼神平靜而渾厚。
擦身而過,冬菇看他的背影,男子身著青色的粗布衣裳,衣衫有些長,右邊的衣擺下空空蕩蕩。
“李老闆,我來取桌案。”
冬菇站在後面聽他與李慶瀲說話,男子的聲音低沉平穩,不像其他男子那樣溫柔嫵媚。
“你等等,我這就給你拿來。”
李慶瀲看來是認識此人,她去屏障後拖出一個桌案。桌案很大,饒是李慶瀲這麼高大拿起來也不輕鬆,冬菇連忙上去幫忙。
拖到店中間,李慶瀲對冬菇道:“我去拿繩子,冬菇你先扶著。”
冬菇點頭,“好。”
李慶瀲翻出麻繩,利索地捆綁桌案,她將案子上綁了個十字,方便人拿起。
在冬菇和李慶瀲圍著桌案忙的時候,那男子安靜地站在一邊,什麼都沒有說。
冬菇只是餘光偶爾掃到男子,他站在靠門的位置,腰背挺拔,雖然身體殘缺,卻給人感覺站的十分安穩。
東西很快就紮好了,男子拄著木拐上前,準備接過桌案。
冬菇看他右手扶著木拐,左手抓住麻繩,翻手將案子背在身上。
案子很沉,剛剛扶著的時候冬菇就感覺到了,果然那男子轉身的時候沒有掌握好平衡,身體踉蹌了一下。
冬菇離他近,連忙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小心!”
男子借了冬菇的力,木拐在地上點了幾下,穩住了身子。
“多謝。”
冬菇搖搖頭,心裡一時冒出念頭,便轉頭對李慶瀲道:
“慶瀲,我將這桌案送過去吧。”
李慶瀲一愣,不知道為何冬菇有這樣的想法。
這個世道,女人很少管別家男子的閒事,以免落下口實,這羅侯又是城裡有名的硬命之人,而且身體殘缺,很少有人願意接近身體殘障的人,因為怕觸了霉頭,不吉利,所以城裡大多人都不願接觸羅侯。
她心道冬菇可能是不識此人,看他身體不便便心生憐憫,想幫上一幫。
李慶瀲一邊心裡感嘆冬菇心腸好,另一邊卻又私心地想阻止冬菇,可耐著羅侯就在面前,不好開口,場面一時有些尷尬。
冬菇卻沒有想那麼多,她以為李慶瀲不說話便是默認允許了,便轉頭看向男子。
“你要將桌案送到哪裡,我門口正好有輛牛車,幫你運過去。”
羅侯從她開口說幫他的時候便看向她,冬菇轉頭對上了羅侯的眼神,她總覺得這男子的目光很深沉,又出奇的平淡。
被他看著,冬菇心想這男子真是大膽,這個世界的男人如果這樣看一個女人,那會被人視成是不懂規矩,不識大體。
“那便多謝了。”
羅侯對冬菇道了謝,冬菇接過他手中的桌案,往門口拖。
李慶瀲皺了下眉頭,卻也知道現在這樣不方便再說什麼,她緊走幾步,幫著冬菇將桌案放到門口的牛車上。
冬菇坐上牛車,扭頭看見羅侯正在下台階。
羅侯的木拐一看就是自己隨手找的一個粗木棍,最上面有一節枝幹,打磨平滑了就拄在腋下支撐,木拐中部也沒有手可以握著的地方,雖然看著結實,卻有些笨重,而且不太穩定,總之冬菇光是看著這木拐就覺得難用。
而且冬菇看到,羅侯的左腳似乎也不是很靈活,下台階幾乎是拖著下來的。
羅侯走路的時候一直看著地面,所以冬菇才放心大膽地看他,在羅侯抬起頭的時候她便移開目光。
將心比心,如果是她身子殘缺,她自然不想讓別人總是盯著她看,所以她也不想讓羅侯覺得不自在。
冬菇指了指牛車板子,道:“坐在這裡吧。”
羅侯點頭,他走到牛車邊,先將木拐放到牛車上,然後右手撐著木板輕輕一躍,便坐了上來。
冬菇手裡握著牛鞭,沖李慶瀲笑笑,道:“慶瀲,你先回去吧。”
李慶瀲無奈地擺擺手,“好,山間夜路,一定不要大意,小心著走。”
冬菇點點頭,輕甩一鞭,老牛緩緩走動。
“你想將這案子送到哪裡?”
“城南。”
冬菇趕著車往南邊走,此時夜□臨,街上已經少有行人,各個鋪子也都打烊,黑漆漆的,只有月亮和各個店口的燈籠發出暗暗的光。
“好黑。”冬菇感嘆。
“恩。”
“不過好在沒有人。”冬菇笑著說。
羅侯沒有說話,冬菇自娛自樂地說道:“我可以閉著眼睛趕車,不用怕撞到人。”
她看著前方,心情舒暢地蕩著腿。
一路順暢,冬菇很快就將車趕到了城南,在羅侯的指引下,她拐進一條小巷裡,最後將車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口。
羅侯下了牛車,先扶著拐上台階,將門打開,藉著月光冬菇看到這是扇木門,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趁著羅侯開門的功夫,冬菇將桌案從牛車上抬下來,連拖帶拽弄上台階。
羅侯開完門,轉身正好看見冬菇費著力氣將桌案抬上來,他伸出左手提住麻繩,冬菇頓覺輕鬆不少。
一抬眼正好又和羅侯的眼神對上。
冬菇心裡莫名一顫,她心道這男子的目光真是奇了,靜的像水一樣,一點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此時兩人站的極近,冬菇發現男子的身材極其高大,竟與李慶瀲不相上下,比自己高出半頭多。
冬菇有些心虛,這個世界女人一向是頂樑柱,自己身材還沒有一個男人高,這讓這男子如何看她。
其實冬菇有所不知,她雖然瘦弱,卻也比一般男人強,羅侯這種男子,身形勝過大多女人,在多數人眼裡,羅侯完全長成個怪人,從來都是別人如何看待他,哪有人想過他是如何想的。
“我幫你送進去吧。”
羅侯握著手裡的麻繩,看著冬菇沒有說話。
冬菇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心裡直罵自己蠢,這個世界的男子極重名分,自己這樣半夜三更要進人家門,這跟登徒子有什麼區別。
“呃,我是說……我先走了。”
冬菇覺得自己尷尬極了,她將桌案遞給羅侯,然後自己轉身回到牛車旁。
羅侯沒有說什麼,甚至沒有道謝,他看著冬菇走回牛車,便轉身提著桌案走進院子。
冬菇最後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他的腰背仍然挺得很直,雖然走的辛苦,卻也異常堅定。
一陣夜風吹過,冬菇看著他右腿處空落落的衣擺,一陣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