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六十九章
黑夜終是降臨,天地寂靜無聲。
廖文介站在桌前,屋內並未點燈,漆黑一片。她拾起一條黑色髮帶,將長發挽起繫牢。
伸手,長槍在握。
微弱月色下,兵器泛著盈盈冷光,寒意逼人。
廖文介眼神無意間瞥向桌角一處,那裡有半碗麵湯,是白天冬菇從外面換來的,為他們改善伙食。
雪山裡的面都是行腳商從外面帶進來,與當地人換取珍貴野獸皮毛以及藥材。面的質量並不是很好,可是冬菇的手藝卻是不錯。
今日冬菇說羅侯身體不好,不宜吃太多,所以將大半麵湯分給了她。
“呵,也算是誤打誤撞了。”
麵湯的味道平平淡淡,是以往廖文介絕對不會喜歡的食物。可今日吃起來,卻別有一番風味。
廖文介心中輕輕一笑。
“我一壺冷酒,換你一份真情,你一碗清湯,洗我一身血腥。倒也公平了。”
她伸手,摸了摸碗邊。
深夜之中,碗已涼的透透。冰冷觸感,卻讓廖文介越發鎮定。
廖文介轉眼,看著自己的兵器,一指輕彈。
“好姊妹,今夜共赴了。”
長槍微鳴,似請,似諾,更似對即將到來的仇殺萌發出深沉的戰意。
廖文介推開房門,一股冷風貫入,捲起她玄衣邊角。
屋外,羅侯靜靜站在月色下。
“哈,這般場景,讓廖某有時光回溯的錯覺了。”
羅侯抬眼,“走吧。”
他說完,讓廖文介走到前面。
錯身而過的一瞬,廖文介撇了一眼羅侯。他眼眸低垂,面容沉靜,一如從前。
羅侯,此番再遇,你我皆是變了。
現在的你,意味著我,以及所有我們曾經一同浴血的戰友,此生無緣的未來。
廖文介定會護得你,護得這一份未來。
村外,羅侯在約戰地點外的小林中藏身。
廖文介獨自來到約定地點。
而在她到來的同時,小路的另一邊,也走來一人。
風止緩緩而行,周身不帶一絲動盪氣息。平靜,還是平靜,若不是知曉今夜即將到來的是血戰,廖文介甚至有一種夜下會友的錯覺。
風止站定,低垂之眼眸,不折之眉角。冷眼冷兵纏交,青衫青劍呼應。
廖文介尋不到他的怨,尋不到他的恨。
可她知道,這般的平靜,卻比任何震怒更加可怕。
他抬眸,凜冽戰意隔絕夜色,凝入一片空茫。
廖文介寧神戒備。
風止又一次抬手,指向廖文介。
“你是否做好死的準備了。”
“呵。”廖文介扯嘴一笑,“每次聽你說話,我均是想笑出來,你說這可怎麼辦。”
風止面色不改,目光深沉。
“如果做好了,我便要動手了。”
“廢話少說。”廖文介單手握槍,指向風止,一聲沉喝。
“來!”
一指點燃戰意,一字開啟殺局。
來字未落,風止青峰出鞘!
一瞬,夜闌風靜,月華暗淡。
快得看不清的步法,快得看不清的劍術。廖文介心神一凜,長槍回身,再一出,劍槍交鋒!
交手一剎,廖文介虎口一震,感到一股千鈞之力席壓而來。她眼中血色一閃,提起內勁,猛地一推。
“去——!”
風止被這股巨力推得向後幾步,順勢化力,劍鋒一轉,又是一記殺招。
廖文介銀槍護身,再次擋下。
山河無聲,天地寂靜。
唯余冷兵交接的戾響,蕩澈山谷。這刺耳的聲響,襯得山更高,雪更冷,夜更深,人間更無情。
劍,是復仇的劍,槍,是守護的槍。
這世間有無數理由可以動武,有無數理由可以舉兵。但並沒有哪個理由,可用之必勝。
初入殺場者,喜歡道出自己的理由,似乎覺得站定正途便會無往不利。只有那些血海屍山中爬出來的人,才會知道,在生死面前,理由是多麼的蒼白無力。
不多想,不必多想。
不多說,不必多說。
想贏,便要拿出本事。只有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說出理由。
廖文介的槍,銀龍遊走,氣若驚鴻,一股難匹凌厲霸氣。
風止的劍,攻如雷霆,守如泰山,一派天地渾然罡氣。
廖文介從風止的劍中,感受不到仇恨,也感受不到憤怒,只有極致的專注,和無盡的沉穩。
“你劍上造詣,比起你的姐姐強太多。”
廖文介抗住青鋒劈斬,開口道。
男子不語,只有殺人的劍光。
武寓其人,武寓其人,有這樣武藝的一個人,內心究竟是何境界。
槍挑劍化,不多時,廖文介與風止身上已經多了許多傷口。四周瀰漫著淡淡的血腥氣味,激得兩人戰得更酣。
廖文介戰著戰著,越發感覺奇怪。
風止的劍雖是殺意頓現,卻是不含戾氣。
他的招數同自己,同羅侯皆是不同。他與她對戰,並無絕對勝機,可他卻仍在一些招數上留有情面,並不是故意為之,而是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
一介殺手,劍中卻含君子之風。
與其說是相殺,風止的劍更像是一輪點化,點化對手,也被對手點化。
廖文介本是一身殺意,卻在不知不覺中,被他化掉大半。
武者相殺,卻也相惜。又一次交兵,廖文介借力抽身。
“你的劍沒有憤怒,你為何而戰。”
風止站定,青鋒向前,沒有一絲晃動。
“你不說話,可你的劍在說話。”廖文介道,“你的劍裡沒有仇,沒有恨。風公子,你為何而戰?”
風止一雙眼眸,如沉墨,如冷石,沒有溫度。
“風止向你討家姊之仇。”
廖文介道:“既然是報仇,就拿出些報仇的樣子給我看。”
風止道:“世間事,定要擺好姿態才能做麼。”
“呵。”廖文介冷笑一聲,“風公子,你我有過一面之緣,當時我對戰你的姐姐,你在一旁幫忙,那時的你並沒有顯露現今這般身手。現在想想,該不是當時你覺得你們姐弟兩人打我一個不公平,所以才留手吧。”
風止道:“久遠之事,無需再提。”
廖文介將風止上下打量一番。男子素衣素顏,面容很一般,卻暗暗隱含一股蓬勃武魄,凜冽又純粹。
廖文介心道,比殺人,自己與羅侯要勝於他。可論武,他們誰也比不過風止。
在呂丘年的手下做事,卻仍能維持這種行事作風。
廖文介緩道:“你的姐姐將你保護的很好。”
風止抬眼看向她。
“可是。”廖文介又道,“你這般的人,活在那樣的環境下,做那些背德之事,不會覺得下手違心麼。”
風止道:“我們姐弟受丞相大恩,必要回報。”
“呵。”廖文介一聲低笑,“回報,所以你寧願背棄自己心中所向,也要留在呂丘年身邊。風公子,你心中有節,卻不行正義之事,這般扭曲武骨,只會讓自己陷入泥沼,再難精進。”
長風起,捲起地面冰雪點點。
風止面色不改。
“高深武境,難斷世間恩仇。風止縱有一身武藝,也不過是一介凡夫,恩不得罷,仇不得休。”
“哈。”廖文介大笑一聲,“好!好一個一介凡夫。執起刀劍,生死只是一瞬,倒是我愚痴了。”
銀槍一提,廖文介眼露血光。
“如此人物,可惜了。不過也好,世間讓我讚歎武藝的男人,一個就夠了。”
她壓低身形,提氣化勁,長槍受她一激,微微震動,一滴血從槍尖落下,雪地綻開豔紅印記。
“這一槍,我斷你的活路,也斷你此生走的錯路。”
“這句話等你真贏過我再說吧。”風止翻轉青鋒,凝神貫注。
雪山彷彿也感受到了這沉重的殺意,一瞬間,夜闌風止,天地噤聲。
不遠處的樹林中,羅侯靜靜凝視,他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卻懂得何時是生死對決。
在廖文介壓低身形的一剎,埋藏數年的默契再一次萌發,羅侯從腰間取出一把短匕,他一手扶著枴杖,看似輕鬆地站在一處,手臂卻已暗自發力,只等絕殺的一刻。
瞬間,廖文介槍動身動。
全然自信的並不只風止一人。這一抹銀虹攜廖文介一生殺戮,一世經驗,劈山而來!
就在同時,暗藏林中的羅侯眼中暗色閃動,手掌一翻,五指化勁,匕首就要脫手——!
然而,就在殺招要出之刻,羅侯敏銳感到一絲異狀。
風止青鋒直上,可劍勢卻在最後半途中弱了下來。一絲朱紅從風止嘴角溢出,竟是莫名受創。
廖文介自然也發現,她心中一疑,手中銀槍微微一偏。電光火石間,劍槍交鋒,勝負瞬間瞭然。
銀槍刺入風止肩頭,他受此重創,口中嘔血,卻仍是站立。
“你!”
廖文介一步上前,拉住搖搖欲墜的風止。
他眉頭微皺,臉色發青。雖是意識紊亂,眼神卻仍留一份澄明。
“是我敗了。”風止開口,聲音斷斷續續。“憑你處置。”
“放屁!”
廖文介猛喝一聲。
此時她已全然反應過來。風止中了毒,中了她的毒!
血光裡行走,廖文介從不自視良善。像她與羅侯這樣的人,從不比武,動手只為屠殺,絕不留情。她的長槍常年淬毒,早已是深入骨血的習慣。
之前幾招,她與風止各有傷痕,毒素在那時已經滲入風止體內,後勁催發,在最後一刻終於爆發出來。
“是我技不如人,你不必留手。”風止倒地,他目光渙散,仰頭看著天際,朗月從雲中探出。月華無私,照耀世間每一個人。
廖文介冷笑:“你這般話,是在打我的臉麼。”
“生死勝負,本不需拘泥手段。敗了便是敗了。”風止淡道,“動手吧,你殺伐的果斷,與此時的躊躇不相般配了。”
“哼,我要做什麼,需你指示麼。”
廖文介一抽手,長槍帶著血腥,從風止的肩頭拔出。
“唔……”風止身子一顫,昏迷過去。
身後傳來聲音。
羅侯站到廖文介身後,“你不殺他。”
廖文介不答,反問道:“剛剛那一招,你為何沒出手,你若出手,他必死無疑。”
羅侯道:“依他當時情勢,我出不出手,他都會死。是你留手了。”
“……”廖文介看著倒在地上的人,眉頭緊皺。
她贏得此局,卻無半分欣喜。
羅侯道:“將他帶回去吧。”
廖文介猛地回頭,“你說什麼?”
“將他帶回去。”
廖文介道:“引狼入室,你瘋了不成。”
羅侯道:“他若是狼,你為何不殺他。”
“這……”
羅侯看向地上的風止,男子眉目微皺,髮絲零落。那一襲青衫染了血,顏色越發的深沉。
“你不服此戰,將他帶回解毒,待他傷好之後你再與他對決。他非是奸詐之輩,你不用太過擔心。”
“哈。”廖文介嗤笑一聲,“非是奸詐之輩,羅侯,你是跟他傻子見呆子,找到同類了麼。”
廖文介口中不善,可神情卻明顯不在這上面。
羅侯轉身,先行一步。
“走吧。”
廖文介看著他的背影,彎腰將昏迷的風止扛在肩上,一手提著長槍。
“呿,這世上不像男人的男人越來越多了。”
……
就在他們離去不久,前方山崖上站出一人。
“這般結果,也省得我們動手了。”
錦貂玉裘,白衣翻飛,身如鶴影,面如白玉。翩然婉轉之姿,似與月華爭色。
身後勁衣護衛上前,恭敬道:“主子,接下來如何做。”
男子靜靜不語。遠方村落隱於山林之中,暗不可見,安勍窮極目力,也難見山村昏燈。
愁路不齊,難指明向;怨月不亮,難照心房;嘆山過深,隱藏過往;恨心難罷,只得情殤。
“主子……”
侍衛的聲音喚醒安勍思緒,他輕輕開口,“此人雖是孤身前來,但呂丘年必有後招,現在山中定不只我們一方暗兵。你叫眾人繞到山村之後戒備,不要現身。”
成泉垂首,“是。”
“等等……”就在成泉準備離去傳令之時,安勍又叫住了她。
“主子還有什麼吩咐?”
安勍看著遠方黑暗的山林。
“她與你聯繫,是如何說的……”
“這……”成泉微微抬眼,看安勍背影,“齊姑娘今早出門,在路上不時駐足,並留下明顯痕跡,手下來報時我察覺有些異樣,猜想她是想引我們現身一見。”
“所以你去了。”
“是。”成泉點頭,“她將此事告訴我,想我們一助這個女人。”
安勍緩道:“你為何當時不告訴我,而是等冬菇離開了才稟報。”
成泉跪地,“屬下失職,請主子責罰。”
四週一片寂靜,任誰也無法察覺這周圍隱藏了近百戰士——安南王府的精兵,集天下至強,殺場經驗頗多,訓練有素,藏身之時,氣息不露,隱而不發。
“呵。”安勍忽地輕輕笑了一聲,聲音中暗帶一絲自嘲。
“罷了,你下去吧。”
“……是。”
成泉離開,安勍猶自站在寒風之中。
明月照,映出紅塵紛擾的情仇。夜風起,捲起痴人無解的思緒。
“冬菇,你瞧,不只是你,連我的手下也在阻攔我。這一條沒有出口的死路,恐怕只有我一人還在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