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五十八章
山崖,寒風瑟瑟。
山穩,人比山更穩;風冷,刀比風更冷。
冬菇第一次見到羅侯拔刀。那把刀她曾經見過,它被羅侯放在雜物房的角落裡,整理房間的時候她見過幾次。
在臨走前的一晚,羅侯在院中打磨這把刀,漫不經心,一下又一下。冬菇在一旁打點衣物,還同他說話。
當時她毫不在意,那是把很普通的軍刀。刀柄因為常年使力略微破舊,刀身也只是一般材質。
唯一特殊的,也許就是這把刀上沾染的血腥氣息。
而現在,當羅侯緩緩抽出刀時,那一抹森然的殺氣,竟壓得冬菇喘不過氣。
刀身翻轉,羅侯將刀在手中掂了掂。
軍刀經他一掂,發出輕輕摩擦之聲,似是歡愉,似是慶賀。
羅侯眼神莫名,看著刀身,竟完全沒有將攔路四人放在眼裡。他勁指利落一彈,手中軍刀發出清脆一聲。
久久未用,再握住它,饒是羅侯也不免心情複雜。只是,諸多心情,唯獨沒有陌生。
羅侯不擅同人打交道,因為男子身份,在軍營中也飽受非議欺壓,從他反抗做軍奴的一天開始,能稱得上陪伴他的,就只有這把刀。
它陪他一起飲下敵人的鮮血,陪他一起看著邊關的冷月,陪他一起懷念故鄉的親人,無數夜晚,它都陪他一起度過。
刀對他而言,非是求勝兵器,而是唯一的朋友,羅侯對它,從來也不會陌生。
就在他拔刀出來的時候,那四個攔路客已有些微警覺,但她們看見羅侯殘缺的身體,支撐的枴杖,不免又放了心。
為首女人狠聲道:“怎麼,你想反抗?”
風起,吹得羅侯黑衣翻騰,稀疏作響。
終於,羅侯將目光移向來人。
“我不是反抗,而是讓你們死。”
沉聲道盡自信,狂語掀開戰局————
“口出狂言,死來!”為首女人率先欺身上前,她手中兵器乃是短劍,鋒芒銳刃,女子見羅侯右腿缺陷,便出臂刺向他右側身軀。
羅侯站於一處,並未動作,一直到劍鋒離他身體只有兩寸之時,才有了動作————他未揮刀格擋,而是微側身子。
就在他側過身子同時,手中木拐也被他扔到地上,左臂探出,在身體就要傾倒之際,一把抓住了女子肩胛,借力移步到女子身後。
刺劍的女人瞬間感受一股磅礴之力,壓得她肩膀下沉,動彈不得。
就在她扭轉劍勢想要擺脫羅侯之時,忽然左腰一涼。
女子低頭,見羅侯反手持刀,趁翻身至自己後身之際,刀鋒貼膚而過——一個翻轉,眨眼之間,刀已沒入半身。
刀與劍不同,刀法大開大闔,變化很少威力卻極大。
但懂行之人皆知,刀砍傷人容易,可想要真正斷骨割肉,卻沒那麼簡單。大多數人需要一把好刀,並需揮展使力,借由揮刀之力將骨肉切割。
軍刀是好刀麼,自然不是。那羅侯揮刀了麼,當然也沒有。
羅侯這一招,完全是用臂力,將刀硬推進對手體內。
比起死亡更恐怖的,是親眼看著自己死。
女子栽倒在地,半截身子折掉,斷腸碎肉零散流出,疼痛遠沒有眼睛帶來的畫面恐怖。
女子鼻孔嘴角滲出血液,她拚命地抬頭,想要看清自己的身體。
“我……我的……”
她還沒死,可是她馬上就要死了。
女子抬頭,看著重新拾起枴杖,面無表情的羅侯。
“你是……”
最後一句話沒有講完,女子墜入無盡黑暗,最後的意識,是面前之人魁梧的身材,以及那睥睨冷漠的眼神。
一刀,一條人命。
你是……是什麼,是高人,還是惡鬼,已經再也說不出口了。
天色陰霾,烏雲壓頂,山峰之上,刀者冷然**。
冬菇站在後面,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指尖扎進皮膚,尚不自知。
她第一次親眼看人殺人,便是這般景象。
非是遊戲,非是玩樂,地上躺著的那個女人,永遠無法再睜開眼睛了……
冬菇忽然想起廖文介的話——
【羅侯是殺星轉世,羅剎附體,你放心好了,他什麼事都不會有的】
從前,她只當一句誇詞來聽。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廖文介這話的含義。
若看見這樣的羅侯,誰敢欺他殘疾,又誰敢對他置喙。
羅侯神色不改,氣息不變。抬眼,看向剩下三人。
黑衣看不出染血,只有那灰白刀鋒上,留有鮮血殘肉,隨刀身滑落,一滴一滴,流到地上。
山風吹過,很快乾了血流,只剩刀上道道血痕,斑斑印記。
地面上的女屍內腑腸液流了一地,周圍滿是血腥氣味。
羅侯道:“你們,可以一起來。”
領頭人已死,剛剛那一刀又甚為恐怖,剩下的人心中惴惴,可奈何身負重任,不容退卻。
三人互相使了個顏色,均明白對方之意。
“不過殺了一人,你個臭殘廢休要狂妄!”
話語畢,三人提劍而上,有了之前的教訓,她們並未近羅侯之身,而是虛晃點招。
羅侯畢竟一腳支撐,頗為不便,但他根基深厚,經驗頗多,刀護其身一時也未見敗績。
三人寶劍揮刺,羅侯一一抵擋,交兵一刻,三人均感受一股駭然力量蘊藏其間。而羅侯動武之時冷靜森然,面無表情,口無言語,看著更加讓人膽顫。
羅侯身體難以主動出擊,而那三人又不敢貿然近身,戰況一時膠著。
兵器交接,聲音震耳,冬菇站在後面看得心驚膽顫。羅慈同她站在一起,心境也不可謂不震盪。
一起長大的親人,本以為是最為瞭解的對象。卻在某一天,某一時刻,完全變了樣子。
他的安靜不再是卑微,而是穩如泰山的鎮定;他的沉默不再是木訥,而是睥睨天下的傲然。
一方觀察,一方交戰。
打鬥間,羅侯看準時機,木拐微微向前一探。
一女子見他木拐向前,心覺機會來了。待砍斷木拐,你一個瘸子,饒是有天大本事能有何作為。
思索之際,羅侯欲將木拐收回,女子不想機會錯失,連忙揮劍刺向羅侯枴杖,這一刺,身體不免向前探去——
羅侯鬆手,木拐落地,避開了女子劍鋒。而他自己早已算好時機,木腳一用力,空手入白刃——直取女子手腕!
三指成扣,正是當初握住冬菇手腕的一招!
可這回,羅侯非是試探,而是殺心。三指扣住,宛若鐵鉗,受者難以脫身。
氣勁歸於手臂,手臂導向手指,羅侯眉頭一皺,霍然使力!
“啊————!”
瞬間,一聲慘叫,女子寶劍落地,手骨碎裂。
叫聲震天,瘆人心弦,羅侯卻聞所未聞,又一用力,將女子拉向自己身邊——另一手掄圓,長刀空中劃過,人頭滾向一邊。
鬆手,無頭女屍倒地。
羅侯趁剩下兩人躲避之際,重拾地上木拐,又一次站定。
三寸為圓,整個打鬥期間,羅侯幾乎未挪一步。
眼見同伴身亡,剩下兩人驚懼有之,憤怒有之。可任務為先,她們只能將一切拋諸腦後。
“等下我牽住他,你去做事。”
一女子輕聲同另外一人道。
“好。”
劍花一挽,二人又一次上前。
這回兩人變為徹底試招,再不敢隨意進攻。
羅侯一時也無辦法。
交兵之際,兩個女人互視一眼。
羅侯自然也看到了她們的無聲交流,他眉頭緊皺,盯著二人劍勢,不知她們要作何招數。
誰知,就在她們對視之後,一女子突然抽身,直撲冬菇與羅慈——!
羅侯心驚,懷中抽出小刀欲護,奈何剩下一人見縫插針,步步緊逼,讓他一時脫不開手。
“死瘸子,你的對手在這!”
女子口中放狠,可手上卻難見像樣攻勢,儘是纏招。
冬菇自然也看到那女人撲過來了,她下意識將羅慈拉到身後——
“小心!”
羅慈一愣,隨即一聲冷笑。
小心?
該小心的人是你。
果然,那女子長劍直逼冬菇,冬菇一身冷汗,腿腳發軟,躲避不得。
她一聲小心,聽到羅侯耳中,心神俱蕩。
他再不管面前之人,長刀一扔,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轉身出手——!
匕首攜羅剎盛怒而來,刺透脊骨,雷霆之勢不減,帶著整個人向前撲倒——
冬菇見那長劍越來越近,本以為自己死定了,一時間思考不能。卻也沒有像其他臨死之人一樣,閉上雙眼,而是本能地看向了羅侯。
事出突然,千言萬語來不及開口,只匯成這樣一個扭頭。
再看一眼,再讓我看你一眼……
哪曾想,這一眼,竟讓冬菇看見羅侯不顧自己,抽刀解圍。
電光火石間,刺向自己的女子已經倒下,可羅侯整個後背都袒露在對手面前。
最後的女子眼見三名同伴身亡,牙關緊咬,一時難控。
羅侯失了平衡,摔在地上。
女子毫不猶豫手起劍落————
背後袒露,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冬菇張嘴,還不及叫出聲。
羅侯似乎也知道自己躲避不開,他只想在那女人落劍的時候,能抓住一瞬間的空隙,一擊誅殺她,拉她一起死。
只是……
冬菇看向羅侯,他倒在地上抬起雙眼,冬菇看著他的目光,忽然覺得無比熟悉————那就是剛剛,自己看向他的眼神。
千言萬語,欲說又止。
只留最後的情義,溶於一眼間。
也許是遺憾,也許是歉意,亦或是……最為沉痛的眷戀。
可是羅侯知道,再難接受,再不甘心,終也無用……他只有將全部力量集於雙手,期盼取掉最後一人的性命,留給冬菇平安。
“住手——!”羅慈看出那女子意圖,目眶眥裂,心驚異常。
女子聽見她的聲音,奈何劍落如虹,再無法收勢。
慘然一聲,鮮血漫天!
一瞬間,天地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怔住了。
吭嗆一聲,寶劍落地————卻沒有帶絲毫鮮血。
女子愣愣地低頭,看著胸口插出的長槍,一時難以置信。
破身銀槍,果敢堅決,殺意凜然。
女子想要轉過去看看後面,可是頭只微微動了一下,便垂了下去。最終,喪命的女人,甚至無法得知取了自己性命的人是誰。
長槍一轉,女子屍身如牲畜爛肉一般,被撇到一旁。
身後一人,玄衣在身,黑帶束髮,一雙眼睛桀驁不羈。
翻手,長槍收回。
“嗯……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英雄救美的橋段,我喜歡。”
來人輕輕挑眉,嘴角帶笑,不是廖文介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