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眨眼,兩個月過去了。
雖然還在化療期間,不過簡維政卻已經可以正常上班,只不過仍必須定期回醫院報到、施打藥劑。
化療讓他掉了四公斤,而且落發量開始增加。
於是,某天下班之後,他決定去剃個大光頭再回家。
結果不出所料,果然一進家門就被妻子取笑。
「這就是你說要晚點回來的原因?」余曼青笑咧了嘴,湊上前去拚命摸他的光頭,刺刺癢癢的觸感讓她愛不釋手。「啊啊,好舒服。」
她止不住笑意,卻暗暗覺得光頭的他也很迷人。
「舒服嗎?」他笑了笑,「那你要趁現在快點摸個夠,不然再過一陣子連渣都會掉光光,你就沒得摸了。」
「哼,總是會再長出來的。」她收回手,轉身就要走回廚房,「晚餐還剩兩道菜沒弄好,大概要再等十分鐘。」
「沒關係,不急。」他脫下西裝外套,披掛在沙發上。
因為特殊的飲食需求,他已經兩個月沒在外面吃過飯,況且以曼青現在的手藝,他也不想再次回到外食族的行列裡。
他跟著步入廚房,本想幫忙擺點餐具,卻發現裡頭反常的有些雜亂。
用過的鍋碗瓢盆擺滿了流理台跟餐桌,與平常那整齊有序、乾淨清潔的景象顯然有些出入。
他愣了愣,顯得有些困惑。「這裡是發生過什麼事嗎?」像是被轟炸過一樣。
「喔,那個啊?」余曼青回頭瞟了他一眼,笑答:「下午看到電視上有月餅的廣告,靈機一動就想做點不一樣的月餅,所以我整個下午都在試一些比較特殊的內餡。」
「不一樣的月餅?」
「嗯哼,」她低頭專注在平底鍋裡的魚片,邊解釋道:「我想做點比較淡口味的月餅,這樣對你的胃來說負擔會比較小。」
原來又是為了他而張羅這些有的沒的。
「不必那麼麻煩吧?沒吃月餅也不會怎麼樣。」他故作無所謂地聳聳肩,實是不捨得她忙得昏天暗地,「光是準備我的三餐就夠你煩惱了,更何況你還得照顧喬喬、忙家事——」
「其實也沒有麻煩到哪去,」她回頭,對他露出了微笑,「而且做出來大家都可以吃、還可以送一些給公司的人,這樣不是挺好?」
她很堅持,即使身段看起來柔軟。
他已經相當瞭解她了,因此也不再繼續勸退,由著她去吧。
他走到了一隻不銹鋼鍋前,看著裡頭那帶點米黃色的甜餡,忍不住以指勾了一些送進嘴裡。
「喂!你居然偷吃!」她發現了。
「反正你還有那麼大一鍋,我才吃一口。」他佯裝委屈。
「那不是重點!」
她將魚片裝盤端上桌,順手拿走他眼前的甜餡,「這樣到時候吃了成品怎麼會有驚喜感?」
「沒關係,我可以假裝很驚喜,像這樣——」他開始誇張地演了起來,「唉呀!這是什麼口味?我怎麼從來都沒吃過?天哪,以後吃不到了怎麼辦?」
「夠了喔,」她笑出聲,槌了他一拳,「快吃飯!」
「是!」他立刻斂起不正經的態度,隨即又問:「對了,喬喬呢?在房間睡覺嗎?」
「媽帶去公園玩了。」
「這麼晚了還在公園?」
「是啊,最近那邊好像有人開了什麼土風舞的課程,她們祖孫倆常常會去那裡看人家跳舞。」
「喔。」他只是點點頭,沒再表示什麼。
他發現最近母親來家裡的次數變多了,想想也是,從以前她就喜歡黏著喬喬,只是礙於先前曼青總是沒給過好臉色,所以經常是忍到極限了才會過來,現在倒好,三不五時就來一趟。
他舉筷夾了片魚肉,不自覺地笑了,雖然「家和萬事興」聽起來有些八股,可也是有幾分道理在。
「在笑什麼?」她坐到了對面,拿起碗筷。
「沒有,想到公司的事而已。」他胡謅。
她知道他只是隨便搪塞,不過既然他提起了,她也順勢問道:「最近公司好像又忙了起來?」
「嗯,案子很多,都是中秋節的應景廣告,不過也都做得差不多了。」
余曼青夾了菜、扒了口飯,咀嚼吞下後才道:「記得不要太累,知道嗎?」
「嗯,我知道。」
他給了她一個微笑,也是給了她一個承諾,他一直都明白,雖然她沒表現在臉上,可其實心裡仍有隱憂。
偶爾,她會摸著他變瘦的手臂,若有所思。
那樣的落寞讓他不捨,所以他總是把她準備的三餐吃個精光,以保持體力,不論心思再怎麼紊亂,他一定逼自己放空入睡,以保持精神上的最佳狀態。
他告訴自己,要以最快的速度痊癒,因為他不想再看見妻子強顏歡笑的樣子了——即使她藏得很好,真的很好,可她終究還是從夢囈裡露出了端倪。
雖然他不確定她夢見了什麼,可是他知道令她哭泣的人是他。
儘管只是在夢中,卻仍然讓他心痛難忍。
經過多次的療程,醫生總算宣佈了痊癒的好消息。
簡維政不必再繼續接受化療了,只需每半年回來複診一次即可。
余曼青這才真正如釋重負,像是奔走已久的船隻終於能夠下錨,她不停向醫生鞠躬道謝,其熱誠連醫生都要覺得不好意思了。
「你太太很愛你。」這是醫生的結論。
他望向簡維政,歎道:「一路走來她都是這麼關心你,比你這個生病的人還積極,所以你要好好疼她。」
簡維政會心一笑,「當然,一定的,我每天都很疼她。」
「你……在說什麼啊?」余曼青輕斥了聲。
「連醫生都看出來你這麼愛我了,還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他調侃妻子一句。
「你——」她忍不住睨了他一眼。
事實上,自從重生以來,她漸漸在維政身上發掘出許多有趣的面貌。
從前或許是自認身為一個年紀較長的「照顧者」,他幾乎從不在她面前嘻笑打鬧,絕大部分都是以一個穩重幹練、並且充滿成熟魅力的形象來面對家庭與生活。
所以在上一世的時候,她曾經非常忌妒他公司裡的同事,因為他們可以見到她所見不到的簡維政。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他偶爾會捉弄她,偶爾會開點低級的玩笑,偶爾會對她耍耍幼稚,也偶爾會躺在她大腿上撒嬌——嗯,大概是撒嬌吧。
很不一樣的簡維政,可她卻不討厭,甚至更加愛他。
大概是重生之後,她徹底改變了,於是維政也跟著改變?抑或是她的態度不同了,於是他便配合著她?但無論如何,他們確實是繞了好大一圈,終於安然走到這裡。
離開了診間,余曼青立刻從手提包裡拿出行動電話。
「打給誰?」他隨口問了聲。
「打給媽呀,這麼大的好消息她一定很想趕快知道!」她在手機上按了幾下,找到了婆婆的號碼,撥出。
簡維政只是靜靜站在一旁,輕勾唇角凝視著她。他思忖,那位醫生說的沒錯,她的確比他積極……不管在哪一方面。
她也回了他一抹微笑,等待電話彼端的主人接聽。
就在這個時候,她眼前突然一片黑,身體搖晃了下,一股飄忽的暈眩感瞬間淹沒了她的意識。
「……曼青?你還好嗎?」
她只聽見維政喚了她一聲,那聲音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彷彿就是在河岸的兩端……
啊、對了,今天是中秋。
她想起來了,上輩子她死掉那天,好像也正是中秋?
剎那間,這一切的巧合在她腦海裡串出了不可思議的連結。她驚慌失措,難道老天爺讓她在中秋夜重生,卻又在同樣的時間把她帶走?
天,這太殘忍了。
她不能回去,她不要回去,她好不容易才留住了維政的心,好不容易才陪他戰勝了病魔,老天爺怎麼能夠就這樣把她帶走?
可惜,她沒來得及掙扎,就這麼暈倒在地。
「曼青?!」
她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眼,是簡維政震驚、憂心的容顏。
她作了一個夢。
夢見了那個寬敞、舒適、有格調的總編輯辦公室,而她,就坐在那張昂貴的辦公桌前,對面坐著的,是英俊、雅痞,放蕩不羈的丁邦瑞。
正巧,她一直都想找個機會好好與他聊一聊。
「邦瑞,」她深呼吸,勾起唇角,「雖然前陣子我對你並不怎麼禮貌,可是其實我真的很感謝你。」
聞言,丁邦瑞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你知道嗎?我很感謝你教了我那麼多作菜技巧,我也感謝你教我品酒、教我怎麼處理食材、教我上流的美食世界……」當然,凡事都有優缺點,負面的影響她就不想再提起了。
「總之,」她繼續說道:「如果不是你的話,我也留不住像維政那樣的好丈夫,所以我——」
「嗄?」丁邦瑞出聲打斷了她的感性發言,「維政?那是誰啊?」
她愣了愣,露出一抹尷尬的微笑。
「就……我丈夫啊?你忘了?」好吧,雖然他們兩個人是處得不怎麼融洽,但也沒必要假裝不記得吧?
丁邦瑞卻笑出聲,彷彿在嘲笑她什麼。
「寶貝,你在說什麼傻話?」他伸出手來,覆在她的手背上,「你的丈夫就是我呀!」
余曼青猛地僵住。
「不……不可能。」她回過神來,茫然地瘋狂搖頭否認,「你不是我丈夫。我丈夫是簡維政,我們還有一個叫做喬喬的女兒——」
「小寶貝,我才是你丈夫,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你不是!」她猛一拍桌,十分激動,「我們已經離過一次婚了,你不是我丈夫!」
此時,丁邦瑞突然斂起慵懶的笑容,面無表情。
「你和簡維政不也離婚了嗎?」
不,這不是真的!
余曼青頓時摀住耳朵,痛哭尖叫——
然後,她嚇醒了,睜開雙目瞪著天花板,呼吸又喘又急,渾身冷汗直冒。
窗外的天色已經轉暗,她發現夜空中的明月又大又圓。
倏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竄進鼻腔,她抬手看見了手背上的點滴。
不……誰來告訴她這不是真的?
她又回到了那副三十八歲的殘破身軀不,不該是這樣的,老天爺怎麼能這麼殘忍,在她苦心盡力了那麼久之後,卻還是奪走了她的一切。
她絕望、痛苦地撐起虛弱的身子,卻猛然發現,病房似乎長得與記憶中不太相像……
就在她疑惑不解時,房門被推了開來。
是簡維政。
「唷?你醒啦?」他漾出笑容,手上還提著一袋像是食物的東西,「我還以為你會睡到明天早上。」
她一臉困惑,情緒還留在那段可怕的夢境裡。
「怎麼了?」他拉來椅子,坐到床邊,不忘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幹嘛露出這種表情?」
余曼青回過神來,眨了眨眼,「我……沒回去嗎?」
「回去?回家嗎?」簡維政眉頭一蹙,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你昏倒了,倒在診間外面。你不記得?」
她怎麼可能不記得?只是就在三十秒前,她還悲痛的以為自己又要再度失去這個最愛的男人……
她忍不住對著他張開雙手。
「怎麼啦?一醒來就這麼熱情?」他意會的傾身將她擁入懷裡。
「沒有,」她搖搖頭,蹭著他結實的胸膛,幾乎就要哭出來,「作了惡夢而已……」
他低笑一聲,輕撫著她的髮絲道:「傻瓜,都有喜了還作什麼惡夢。」
一聽,她渾身一僵,略微退開了些,驚愕地看著他。
「你說……有喜?」
「是啊,」他露齒而笑,捏捏她的臉頰,「醫生說你懷孕三個月了,你自己完全沒發現?」
她只是張著嘴,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他還說你太累了、又沒好好補充營養,才會突然昏倒。」語畢,他不免感到有些自責。
妻子肯定是忙於照顧生病的他,才會徹底忽略了自己的身體狀況。
好半晌,余曼青終於回神。
仔細回想,她的月事似乎真的很久沒來報到了,加上這幾個月來,她滿腦子都在想著維政的治療進展,根本沒想過自己。
老天!她居然這麼大意?!
「那、小孩呢?小孩有沒有怎麼樣?」沒有好好休息就算了,她還沒有按日補充營養,甚至還讓自己昏倒!
見她驚慌失措,簡維政握緊了她的手,柔聲道:「放心,胎兒的狀況很好,好得不得了。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放鬆心情、每天吃得好睡得飽,這樣就夠了。」
聽了他的話,余曼青這才鬆口氣,萬一胎兒出了什麼狀況,她該怎麼面對自己、面對維政?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她又問。
「我剛才問過醫生了,他說你只是過度疲勞而已,只要醒來了就可以出院。」
「真的嗎?」她終於露出了微笑。
「這麼急著想出院?」他彈了下她的額頭,忍俊不禁,「我本來還以為要在醫院伺候你幾天呢。」
「不,我受夠醫院了。」
在經歷了這麼多之後,她鄭重地表達出自己的厭惡。
一回到家,陣陣食物的香氣撲鼻而來。
「哇,好香!」
余曼青脫下鞋子,立刻發出讚歎,「是媽煮的嗎?」
「當然。」簡維政跟隨在後,「她一聽說你懷孕,馬上跑去黃昏市場買了一堆東西,說要煮一大桌好料的讓你補補身體。」
「雖然是一大桌,可是我的胃也裝不下啊……」她摸著自己的肚子苦笑。
這句話卻讓簡維政想起了什麼。
「話說回來,這次你怎麼完全沒有孕吐的反應?」
她愣了愣。是呀,為什麼沒有?懷喬喬的時候她簡直吐慘了,吐得昏天暗地、吐得生不如死。
「大概是老二比較貼心?」她聳聳肩,露出了溫潤的微笑。
「哎呀!你們終於回來了。」
姚美玉的聲音突然傳來,她穿著圍裙從廚房裡走出,臉上的笑容燦爛得可比一朵盛開的牡丹。
「媽。」余曼青叫了她一聲。
「來來來,菜都煮好了,快點趁熱吃。」
「不好意思,還讓您張羅這麼多……」
「欸,客套什麼?」姚美玉走上前,熱烈地挽著她的手就往飯廳裡走,「你吃吃看合不合口味,全都是我的拿手菜喔!」
「既然是媽的拿手菜,那我可要仔細嘗一嘗了。」
「哎唷,跟你的廚藝比起來,我還差得遠呢!」
見兩個女人熱絡地走進了廚房,簡維政頓時哭笑不得。
這是怎麼回事?他怎麼突然變成空氣了?如果他的記憶還算可靠的話,他不是今天才被宣佈徹底痊癒嗎?怎麼他老媽好像一副沒這事情一樣?
「對了,喬喬呢?」他問。
「她很乖,自己在房間裡玩積木。」邊說著,姚美玉邊解下了圍裙,「你們先吃,我去帶她出來。」
「沒關係,我來就好,你們聊。」他笑了笑,轉身逕自走向女兒的房間。
當他打開房門,看見可愛的女兒坐在地上玩耍,那一瞬間,他的內心突然泛起一陣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感動。
僅是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家裡的氣氛卻是天壤之別。
當初每晚下班回來,他所面對的是滿屋子的死寂,沒有笑聲、沒有溫暖,妻子看他的眼神是憎恨,而女兒看他的眼神則是陌生。
那時候的他真的很痛苦,卻不知道該怎麼排解那樣的苦楚,只能夜夜買醉,然後過著過一天算一天的日子……
「爸比?」
女兒稚嫩的叫喚將他拉回了神。
「嗯?」他展開一抹柔和的笑容,彎身一把將女兒抱起,「阿嬤煮了好多好好吃的菜,你要吃嗎?」
「要!喬喬要七??」簡若喬點點頭,口齒不清地應道。
「那好,喬喬今天要吃很多很多、要吃很飽很飽喔!」一邊說著,他熄了房間的燈,抱著女兒往廚房走去。
晚餐過後,余曼青從冰箱裡拿出前一夜就準備好的甜餡,四個人就這麼圍在餐桌前,捏出了一堆歪七扭八的月餅。
月餅的外觀很糟糕,可卻是她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月餅。
她曾經懷疑過、困惑過,會不會那段不堪的人生只是一段又臭又長的惡夢?可轉念想想,夢或許可以很長,但是廚藝並不會從天而降。
或許老天爺真的聽見了她的懺悔吧?才會讓她在死去後又活了過來,雖然是拉回了十多年。
不過,這樣挺好的,不是嗎?
重新走過一回,她終於學會了滿足,學會了珍惜,學會了付出;她終於知道真正愛她的人其實一直都在身邊。
思緒至此,她不自覺地瞟向親愛的丈夫,他正咧嘴笑著,指導女兒如何將甜餡搓成一顆圓。
她不覺揚起唇角。
是了,這就是甜蜜的圓滿,她已經什麼都不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