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說的「很高興」到底真正意思是什麼?
想了一整夜,劉巧薇睡得很不好,她很氣自己居然這麼沒有定性,區區一句話就讓她產生了小小的竊喜。
可是左思右想,搞不好那只是他一句客套話,她如此介意,豈不顯得自己好像傻瓜一樣?再說,依她對陳士勳的瞭解,他不可能沒有女朋友才是,就算沒有,昨天深夜在布簾內照顧他的紅粉佳人,肯定是第一順位。
於是,經過了慎重的評估與衡量之後,她想,自己應該是已經非常瞭解自己未來的立場了。
不是高中時的女朋友,亦不是國中時的同班同學,這些藕斷絲連的關係,她全都不想要,也不該要。
最多,就只是醫護人員與病患之間的關係而已。
當年是她太傻,以為只要掏心掏肺就能換得他的真心,誰又會料得到,燃燒了自己全部的感情、不顧一切獻身於他,最後竟只讓她落得「玩物」二字的下場。
不過,話雖然是這麼說,但是私仇歸私仇,在公事上,只要他一日不出院,她就依然是他的主治醫師,很難拍拍屁股從此避不見面。
今日一整個早上,她都在練習自己的表情,思考該要怎麼面對他。是該冷漠好?還是從容自在好?或是乾脆把他當空氣?
唉,罷了,就順其自然吧,想那麼多也沒用,哪一次不是計劃趕不上變化?誰知道那傢伙又會搞出什麼花樣?
在三次的深呼吸之後,劉巧薇抱緊資料夾,然後抬起下巴踏進了病房,一鼓作氣地撥開了布簾,故作爽朗地道:「我要進來……嘍……」
一句再熟悉不過的巡房通知,卻突然被她生硬地吞了回去。
她看見病床邊已經有另一位醫師坐在那兒,頓了下才猛然回過神來。
「陳、陳醫師?!」
她困惑了,不懂為什麼急症外傷科的主治醫師會出現在這裡?莫非是她的手術出了什麼亂子?還是她處理傷口的方法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可仔細想想,只不過是個很單純的穿刺傷,依她的技術怎麼可能會出錯?
「劉醫師,這麼早來巡房啊?」
那位名叫陳士誠的醫師沒回答,反倒一臉悠然自得,彷彿他坐在這兒是如此天經地義……
慢著,等一下。
陳士誠……陳士……難道?
「你們兩個……以前就認識了?」她略帶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他我弟。」
「他我哥。」
兩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她整個人青天霹靂,僵在當場,腦袋近乎空白。這兩個人是兄弟?這兩個人是兄弟?這兩個人是兄弟?!
腦中頓時像是鬼打牆般地不斷重複著「兄弟」兩個字,她茫茫然地呆站在那兒,完全忘了自己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你還好吧?」
見她久久沒有動靜,陳士勳忍不住喚了她。
她這才像是驚醒般連忙咳了兩聲,道:「沒有、沒什麼,只是有點意外你們會是兄弟。」豈止意外?簡直嚇死了!
聞言,陳士勳唇角揚起,「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被送來這間醫院?」
她一頓,瞬間好像理解了什麼——
啊,原來如此。
你是醫師?你是這裡的醫師?!
他被送進來的那一天,曾經這麼訝異地說過,當時,她以為是自己被瞧不起了,此刻才明白根本就不是她所想的那樣。
他只是訝異她居然和自己的親哥哥共事於同一家醫院。
思及此,她臉頰莫名微熱了些。
「傷口還好嗎?」她振了振精神,抬頭道。
「嗯,托你的福。」他收起了那不正經的態度,正視著她的臉龐,發現她今天的氣色有些蒼白。「昨天沒睡好?」
像是沒料到他會這麼問,她怔了下,有些尷尬地笑了,「反正本來就不是很有時間好好睡覺。」
或許是嗅出了什麼不尋常的氣息,陳士誠在一旁打量這兩個人的互動。該怎麼說呢?好像很熟悉,卻又好像有一種刻意經營出來的疏離。
「你們兩個本來就認識?」他忍不住問。
聞言,兩個人不約而同沉默了,像是在猜測彼此的心思與想法,想著對方沉默究竟是不知道該不該說明?還是根本就不願意被提起?
最後,是陳士勳先開口。
「她是我國中同學。」選這個答案總不會踩到地雷了吧?
「國中同學?」反倒是陳士誠雙眉一蹙,滿臉懷疑。這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氛圍,怎麼看都不像是同學重逢時的氣氛。
可就在這一剎那,有件事情閃過他的腦海。他愣了愣,恍然大悟擊掌道:「啊!她該不會就是害你被送去德國的那一個女生吧?」
一聽,陳士勳差點沒昏倒。這傢伙居然就這樣大剌剌說出來?!
「害你被送去德國?」果然,劉巧薇皺起眉,視線犀利地轉向了病床上的陳士勳,「你解釋一下,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跟你沒有關係,他認錯人了。」陳士勳急忙撇清。
正是這個反常的舉動,讓陳士誠心裡有了底,現在他更加確定,這個劉巧薇,肯定就是當年那位鬧得他家雞犬不寧的女孩子。
那時,他正在醫學院裡忙得昏天暗地,之後也沒過問太多,可如今終於見上一面,居然是與自己共事三年多的女醫師。瞧瞧人家這麼優秀,也難怪當年對方父母會到家裡來抗議。
思及此,陳士誠莫名覺得有趣,他站了起來,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你加油啊。」
「加個屁!」陳士勳甩開哥哥的手。
陳士誠走了,說是要回急診室。
留下他們兩人面面相覷,他難得不知道該怎麼答腔,她則是在腦海裡思索著剛才那一句話。
他說,跟她無關,是陳士誠認錯了人一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當初兩人在交往期間,他就已經同時劈腿另一名女孩子了?想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畢竟他倆的相處時間那麼短暫,送她去補習班之後,他有三、四個小時可以接著和別的女孩子約會。
所以,當年他好端端的突然說要去德國,就是為了小三?
思及此,她的胸口猛一抽疼,差點忘了呼吸。
見了她的神情,陳士勳低下頭,搔了搔眉尾。
他太瞭解她了。
「你別胡思亂想。」他叮嚀了一句,抬起頭來望進她的眼底,「我說不干你的事,不代表就是有別人。」
她臉色一僵,硬是擠了一抹硬邦邦的笑容。
「我哪有想什麼?是你想太多。」她走上前,擅自調整了病床的角度,從容道:「不管當初是哪個辣妹逼你去德國,都已經不干我的事了。現在,請你躺平、掀開衣服,我要檢查傷口恢復的狀況。」
***
值班結束,劉巧薇累得像條狗一樣。
巡過病房之後,便有兩台刀在等著她;接著,她處理了十幾名不怎麼緊急的急診病患、應付了幾位有理說不清的家屬、呈報了一名受到家暴的小弟弟,還有一位被油鍋燙傷的老太太;最後,救護車又送來了四名酒駕出車禍的青少年,總之,她很忙很忙。
但是忙碌並沒有除去她心中的紛擾。
那傢伙的嘴臉不時浮現在她的腦海裡,尤其是當她稍稍偷得一刻閒,腦袋暫時放空的時候。
那感覺就像根針紮在皮膚上,是死不了沒錯,也痛不到哪裡去,但就是有一種無法形容的不舒坦。
她拖著如老牛般的沉重步伐,萎靡地往停車場走,誰知好不容易走到車子旁,她在背包裡東翻西找,摸遍了全身上下的口袋,這才想起自己的車鑰匙「好像」被她擺在辦公桌上。
呃,不會吧?
她開始回憶今天下午來值班的時候,停了車、拔了鑰匙、上了中控鎖、走到急診室,然後中途和護理師聊了幾句、被病人攔下來問了幾句話,然後……然後呢?
記憶突然飛快跳躍到巡房那一段,她想不起來自己先前是怎麼走進辦公室、放好背包、換上白袍,更別說是那串鑰匙,她根本記不起來那串鑰匙在按下中控鎖之後是怎麼被處理的。
收進背包?放進口袋?還是擺在辦公桌上?
「你怎麼還是這麼脫線?」
突然一個聲音從死寂的停車場裡冒出來。
她吃了一驚,身子震了一下,連忙轉過身,看見的卻是陳士勳。他手上拿著一串車鑰匙,懸在空中晃呀晃……
她先是發愣,而後才鬆了口氣,卻也立刻豎起了敵意。
「為什麼我的鑰匙會在你那裡?」
陳士勳眉一蹙,講得好像他偷走的一樣。
「你把鑰匙放在椅子上,我是好心替你送過來。」
聽了,她也皺起眉。「椅子?」
「是啊,沒蓋你。」
「我怎麼可能會……」耶?慢著,好像有點印象了。
下班的時候,她記得自己拿了背包、翻出鑰匙,接著發現身上還穿著白袍,於是她把背包擱在桌面、鑰匙扔在椅墊上,脫下白袍、掛上椅背……
「想起來了?」他臉上出現了取笑的表情。
她面露不悅,更多的是尷尬,但話又說回來,「你為什麼可以踏進我們的辦公室?」
他露出了「沒想到你這麼笨」的表情,道:「那也是我哥的辦公室,你忘了嗎?」
好吧,無話可說了。
她一把奪下那串鑰匙,心不甘情不願地說了聲「謝謝」,接著作勢就要轉身躲上車。
「可是其實我是去找你的。」他突然說道,同時遞上一支提袋,「聽說你常常吃泡麵。」
她愣了愣,凝神一看,袋子裡裝的是一杯飲料與一紙餐盒。
「這什麼?」她並沒有接過手。
「豆漿和牛肉卷餅。」
「我不是問你那是什麼食物,我是問你給我這個做什麼?」
「給你吃啊,廢話,難不成給你玩嗎?」
「你?!」虧她在那一瞬間還有點感動,立刻被他的態度給惹惱,「不用了,謝謝,你自己吃吧。」
第二次的道謝,她說得咬牙切齒。
他聳聳肩,不以為然,道;「我剛開完刀,不宜吃豆類。」
聽了這話,劉巧薇一頓,像是被提醒了什麼。是呀,他剛開完刀,為什麼可以外出替她買宵夜?而且他現在身上還穿著便服?
思及此,她皺起眉頭。
「為什麼你可以走出醫院?」難道護理師都沒在注意?
不,不可能,現在護理師們見到他就像是狗見到肉一樣,怎麼可能沒注意。
他不正經地揚了揚眉。「我想出去的話,還能有什麼困難的?」
聞言,她冷哼一聲,故作認同,實是譏諷,「喔?這麼說也是啦,想當初你翻牆的功力一流,對不對?」明著說他愛蹺課,暗著指他愛劈腿。
他不由得苦笑,真是啞巴吃黃蓮。
「總之你拿著吧,反正是買給你的,要吃還是要餵狗都隨便你。」他強勢地將提袋塞進她的手裡,「就這樣,晚安,掰。」說完他轉身就走。
她呆了兩秒,醒神的時候已經出聲喊住他。「等一下。」
「嗯?」他回頭。
她卻頓在那兒,有些話不知道該不該說,可最後她還是衝動了。
「都已經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就別對野花這麼慇勤,懂嗎?」將心比心,她可不願意自己的男朋友半夜去給別的女人送宵夜。
然而這話聽得陳士勳莫名其妙,他皺眉、狐疑,指著自己的胸口道:「我有女朋友?」
「沒有嗎?」她酸溜溜地悶哼了聲,「不是女朋友的話,人家會三更半夜來醫院削蘋果給你吃?」
一聽,他有些玩味地揚起嘴角,瞇起雙眼打量著她。
「所以你昨天晚上果然有來找我?」
她沉默了幾秒。「只是順便進去看了一下。」才怪,根本就是專程。
「可是你又走了。」
「因為我不想當人家的電燈泡。」
他靜了靜,抹抹臉,道:「我現在鄭重澄清,她不是我女朋友,那只是我的書記官,簡單來說就只是同事而己。」
她聽了卻是不以為然。「你如果沒跟人家搞曖昧,同事不會三更半夜來醫院看你,更不可能在那種時間削蘋果給你吃。你到底懂不懂女人?」
瞧她這麼積極「維護」對方的權益,陳士勳愈聽愈不耐煩。
「你這麼想湊合我和她?」
她沉默,說不出話來。
她是嫉妒的,可她的尊嚴不允許自己抱著這樣子的情感。
「我沒那麼無聊。」半晌,她裝模作樣地冷哼了聲,解除了汽車的中控鎖,道:「我很累了,沒空跟你扯這些。無論如何,謝謝你的宵夜。」
撂下一句話,她狼狽地躲上車,匆匆駛離了現場。
而那一份宵夜,劉巧薇是整夜瞪著它,卻連一口也不敢吃下。
她好怕,彷彿那是下了毒的陷阱,一旦開始接受了他的溫情,便又會一步步往他布下的情網裡走去。
思及此,她心一橫,乾脆把那袋宵夜給扔了,然後關了燈上床就寢。
隔天,劉巧薇沒什麼心思休息,早早就到醫院裡值班。
只不過當她一踏進醫院,急診室的同仁見到她無一不是露出詭異曖昧的竊笑。
她心中滿是困惑,以為自己臉上是不是沾了什麼。
「你們幹嘛這樣看我?」她摸了摸頭髮,又摸了摸臉蛋,沒有啊,沒摸到什麼奇怪的東西。
三、四個護理師嘻嘻笑了兩聲,道:「哪有?我們哪有怎樣?」
話才剛說完,眾人一哄而散,又忙自個兒的工作去了。
「什麼啦……」她完全摸不著頭緒,皺著眉頭,回頭又瞧了她們幾眼。
怪怪的,這當中肯定有問題,她決定隨便抓個人來問問。
於是她當機立斷,攔了個資深且稍有交情的護理師,劈頭就問:「欸,你老實跟我說,她們是不是在玩什麼整人遊戲?」
「整人?」對方笑出聲,拍了拍她的肩,「沒有沒有,劉醫師你別怕,你那麼凶,大家不敢整你的。」
——她哪裡凶了?
不對,這不是現在的重點。
「那她們幹嘛一看到我就笑得那麼詭異?」
「她們是羨慕你吧。」
「羨慕?」劉巧薇皺了眉,更迷惑了,「羨慕我什麼?」
「羨慕你有一個那麼貼心的男朋友啊。」說完,對方又拍了拍她的肩,一副曉以大義的模樣,「那麼有心的男人現在多難找啊,劉醫師你就原諒人家吧,嗯?」
開導完畢,對方抱著病患的檢查報告翩然走了。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恍若失神。
男、男朋友?
真是見鬼,她哪時有了男朋友?這中間肯定有什麼誤會吧?她搔了搔前額,腦袋裡毫無頭緒。
不過,當她踏進醫師辦公室的時候,謎底解開了一她的座位上大刺刺地飄著九顆氣球,底下還繫著一紙小紙盒。氣球上頭分別印著中文字,拼拼湊湊大概是「你願意回到我身邊嗎?」之類的。
她愣在門口,沒料到那傢伙居然會出這一招。
「這誰送來的?」如果是本人親自送來,她一定殺了他!
聞言,同事抬起頭來睞了她一眼,道:「快遞送來的。」
呼,幸好。
「怎麼?跟男朋友吵架?」同事又補問一句。
「我沒男朋友。」
她冷淡應了聲,走向自己的座位,一把抓起那一串氣球,作勢就要往垃圾桶扔——嘖,真沒想到那傢伙也挺聰明的,知道她一定會往垃圾桶丟,故意挑個會飄出來的東西。
「所以是前男友重新想追求你嘍?」
「我不知道。」她坐下來,將氣球給擺了回去,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底下的紙盒上。
「怎麼會不知道?」對方仍窮追猛打。
只不過劉巧薇卻心不在焉,男人的問題此刻聽在她耳裡,似乎已經完全變成了無意義的環境音。
她思忖了幾秒,決定拆了盒子。於是,她伸手拿來筆桶裡的剪刀,橫向瀟灑一剪,氣球線被剪斷了,九顆氣球先後飄上了天花板。
但拆開之後,盒子裡卻什麼也沒有。
劉巧薇怔愣了下,眨眨眼,有些不知所措。
她原本以為裡面大概會是小首飾,例如項鏈、戒指、耳環等等之類女人會喜歡的小東西,也或者可能是字條、信箋什麼的,唯獨沒想過裡頭會是空無一物。
「劉醫師?」同事突然喚了她一聲。
「嗯?」她乍然回神,抬起頭來。
「你還0K吧?」對方瞧她不怎麼開心,實在不太像是女人收到禮物時的表情,於是又問:「如果你覺得困擾的話,要不下次請同仁替你多留意點,頂多就是別替你簽收了。」
她愣了愣,揚起一抹尷尬的微笑,搖搖頭,「沒關係,我想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這樣啊……」
「嗯。就是這樣。」
話雖然是這麼說,可她其實也沒什麼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