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睜眼,是病房的天花板。
有些摸不著頭緒的陳士勳轉轉眼珠、瞧了瞧四周環境,這才慢慢回想起被麻醉前的一點一滴。
所以,那不是夢了?
他忍著腹部的劇痛,撐起身子坐起來,想起了劉巧薇的臉。
坦白說,他的腦袋還是有些混沌,大概是麻醉藥的關係吧?他的情緒依然留在夢境與現實之間。
他夢見了劉巧薇十八歲時,穿著制服的可人模樣;卻也無厘頭地夢見了自己牽著三十歲的她,在他的母校裡約會散步,聊天嬉笑。
夢裡,那對熱戀中的情侶讓他覺得心好酸。
她的消失,曾經是他最痛的回憶。
是的,消失的人是那個姓劉的女人,而不是他。
當年,他前去德國的時候,才第二個月就後悔了。他後悔自己沒把實話說出來,他後悔自己用了那麼拙劣的方法傷害她。
於是他打國際電話給她,接電話的人卻永遠都是她母親;另外,他總共寫了十九封的懺悔信,似乎也全都石沉大海。他不知道究竟是在她母親那兒闖關失敗,還是當真感情己逝、往日種種已不值得回頭?
後來,法學院畢業的那一年,他鼓起勇氣到她家去按門鈴,才發現她們一家人早已經搬家兩年多……
回憶至此,他忍不住自嘲地露出苦笑。
當初回來台灣之後,為了找她,他甚至一度動過「公器私用」的念頭,可左右思量,這麼做未免也太下流了點,而且還是知法犯法,再說了,人家也不見得就想見他,最後只得作罷。
豈料,曾經以為是天涯海角,想不到竟是近在咫尺。
所以,這一次是命運,還是機會?
「陳士勳?」突然一名年輕的護理人員掀開布簾闖了進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她帶著微笑,問:「是陳士勳嗎?」
「我是。」他抹抹額頭,斂起自己那可能看起來有點癡傻的表情。
「幫你量個體溫喔!」
對方神采奕奕地走到他的病床邊,拿著耳溫槍在他耳裡嗶了一聲。
「很好,沒有發燒。」她笑盈盈的,長相甜美可愛,看得出來是令男人超哈的殺手級護理師,「傷口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女人似乎有意無意地往他挨近,讓他不得不注意到她胸前的……雄偉,以及別在制服上的名牌。
李玟雨。那是她的名字。
「還可以,沒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他咳了聲,不自覺地退了幾寸,道:「請問,幫我開刀的醫師等一下會過來嗎?」
「嗯?」她眨了眨眼,誇張的假睫毛像羽毛上下掮著,「你是說劉醫師嗎?」
「是。」
「我不清楚欸。劉醫師是急症外傷科,通常都在急診室裡忙,我猜她應該不會來吧。」
聽了,陳士勳有些失望。「是嗎?好吧。」他勉強勾起唇角。
沒關係,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她既然不來,沒人規定他不能去。
「誰說我不會來?」
突然,一個女人的嗓音傳來,接著刷的一聲,布簾又被拉開。
果然是劉巧薇,她身上穿著手術時所穿的綠色服裝,外加披了件白袍,頸上依然掛著聽診器。
不過最重要的是她身上帶著殺氣,目露凶光。
「啊!劉、劉醫師……」李玟雨臉色瞬間刷白,大概自知說錯了話,「我的意思是,急診室每天都那麼忙,我才猜想你會Pass給住院醫師……」
劉巧薇冷冷地瞟了她一眼。「我開的刀,哪一次我沒有負責追蹤到底?」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對方尷尬澄清。
又是一記冷冷的目光射去。
不過坦白說,劉巧薇也不是真的那麼計較是否被人認為是打混還是什麼的,只是瞧這女人一副就是垂涎陳士勳的樣子,看得她無端就是覺得不爽快。
「算了,你先出去吧。我有些事情需要私下問問陳先生。」
聞言,陳士勳微愣了愣。
好一個「陳先生」。
「喔。」李玫雨淡應,幸悻然地掀開布簾走了。
留下兩人互視了好半晌。
看著她雙手插在白袍的口袋裡,頸上掛聽診器,胸前口袋夾了好幾支筆,這模樣令陳士勳忍不住暗忖……如果他當年沒有去德國、沒有離開她,那麼今日的她又會是什麼發展?
終於,他出了聲,伴隨著一抹慵懶的輕笑,道:「你確定少了一個護理師就算是『私下』了?」他待的可是四人一室的健保房,哪來的「私下」可言?
「那你有什麼高見嗎?」
「沒有,我怎麼敢。」他的口氣裡故意帶點揶揄,「所以是什麼事情需要私底下好好拷問我?」
她白了他一眼,他預料之中的反應。
「開玩笑的,別那麼恐怖。」
「我一點都不知道笑點在哪裡。」她輕哼了聲,繼續道:「反正我只是來向你道歉而已,就這樣。」
道歉?他一怔,這下子可困惑了。
「為了哪件事?」例如用力戳他傷口?
她靜了靜,表情極不自在。「就是手術前……」她無意義地比劃了手勢,像在緩和自己的尷尬,「我以為你是和人打架鬧事。」
「喔,那個啊……」他懂了,「有警察來問過話了?」效率真不錯。
「嗯。」她點了個頭,「我沒想到你現在會是檢察官。」而且聽員警說,他還是為了追捕現行犯才會被人給剌傷。
不過如果認真說起來的話,這誤會也不能完全怪她,誰能想得到當年的鬧事天王今日竟然轉性當了檢察官。
「沒差,我不介意。」他揚眉勾唇一笑,連他自己的同學也都差不多是這種反應,他早就司空見慣了,現在最重要的是……
「晚上有空跟我一起吃個飯嗎?」
劉巧薇靜靜地瞪著他。
他無厘頭的邀約並沒有嚇到她——至少她的表面功夫做得可圈可點,沒有露出措手不及的烏龜樣。
「吃什麼?」她冷笑,「醫院的配膳?」
「也行。」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吃什麼都無所謂。
她又睇著他幾秒。
「那我寧願在辦公室裡吃泡麵。」
她很瀟灑地拒絕了。
然而「瀟灑」這種東西,也僅止於用來演給別人看而已。
回到辦公室,劉巧薇軟趴趴地往座位上一癱,心臟如打鼓般撲通撲通拚命跳,搞得好像開了十台刀似的一樣虛脫。
事隔十年以上,她還以為自己早就不在乎他了,誰知今日冤家路窄、狹路相逢,她才明白,原來自己還是這麼容易被他給左右。
別說是恨他了,她甚至懷疑自己對他的感情其實根本沒減少。
怎麼會這樣呢?她懊惱地擰著眉頭、粗魯地抓了抓頭髮,她是自虐嗎?還是人性天生犯賤?!
思緒回想到從前,明明當年被他慘烈狠甩,害得她不但在學校被指指點點了半年,還被母親奚落了一陣子。
在學校,人家都說她被破處之後就遭人拋棄了;在家裡,則被母親嘲笑她沒有挑男人的眼光。
為此,她整整封閉了自己好長一段時間,把悲憤的力量全數發揮在課業上,果然那一年,她考上了第一學府的醫學系,考上後的七年更是沒命似的拚命讀書,最後不負眾望,以絕頂優異的成績畢了業。
可她毫無欣喜,沒有驕傲。
那七年間,她整個人宛如行屍走肉,完全是把自己當成了一尊沒有情感的讀書機器,直到出了社會、開始在醫院實習之後,那封閉的情形才漸漸好轉了些。
反正林林總總加起來,最後就是一個「慘」字。
所以照理說,她應該要恨他的,是吧?但顯然她的內心背叛了她的大腦,她的感性凌駕了她的理性……
「劉醫師,你的表情好豐富。」
突然,一個男人的聲音傳入耳中,令她乍然回神。
「什麼?」
是梁鴻彥。他正坐在對面的座位前,以一種略帶趣味的眼神盯著她瞧。
「我說你呀。」他忍俊不禁,「表情從剛才就一直變來變去,一下皺眉歎氣、一下又自己在那裡苦笑。」
「欸?有嗎?」她乾笑,裝傻。
「有,我坐你對面,看得非常清楚。」
她無話可說,乾脆直接做出一臉淒苦樣。
「怎麼啦?」梁鴻彥被她逗笑了,接著追問:「想下班?肚子餓?還是三天沒洗操了?」
雖然他年紀比她略輕了些,可此刻卻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哄騙女孩的口吻。
而劉巧薇當然一如往昔,沒有神經。
她遲疑了幾秒,最後決定避重就輕,「其實也沒什麼,就只是遇到了很不想碰到的患者。」
這倒新鮮了,認識她三年,梁鴻彥從來沒見她挑過病人,再怎麼機車、再怎麼難搞、再怎麼聽不懂人話的患者,她都有辦法將對方治得服服貼貼。
「什麼樣的患者這麼囂張?居然能讓你頭痛。」
「嗯……」劉巧薇沉吟了半晌,實在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若真要說的話,好像還得回溯到國中的時候,還是算了。
「反正就是最麻煩的那種。」她隨便敷衍過去。
聽了,梁鴻彥唇角微勾,道:「我還以為,上次大鬧急診室的那一家人已經是最麻煩的了。」
她沒答腔,只是苦笑。
「我記得你明天排休?」他換了個話題。
「嗯?」她細眉一挑,恍然大悟,「喔,那個啊,我調開了,剛好急診室的呂醫師明天有事要南下。」
梁鴻彥有些意外。她明明前一天還在喊累,怎麼今天就突然主動把假給調開?
「為什麼?呂醫師主動找你調班?」
「沒有啊,幹嘛?」
「那你怎麼會……」話說一半,他吞了回去,想想自己未免也太多事,似乎有點Over,於是便改口,「算了,沒什麼,只是想說你不是體力透支很多天了,怎麼還不好好放自己一天假。」
「其實是還好啦。」抬眸看了牆上的時鐘一眼,發現時間也差不多了,她離開座位,脫下白袍,「好吧,那就明天見啦,掰。」
然後她拉開抽屜,拿了背包,踩著輕盈的腳步走了。
梁鴻彥靜靜地看著她離去,心裡有些懊惱。
他其實本來是打算開口約她吃飯的,想說附近開了一家新的火鍋店,正好最近天氣變冷,他還以為這次一定可以順利約到她,豈料最後還是沒能開口。
劉巧薇就是天生有那種令人閉嘴的特質,她看似親切,其實疏離;她或許很好說話,但僅限於公事。
醫院裡多的是對她有好感的男醫師,光他知道的就有十來位,其中還不乏一些各科院長級的人物,然而,真正勇於付諸行動的人數卻是零,包括他在內。
思及此,他忍不住歎了口氣,有一種頗孬的感覺。
踏出急診室,劉巧薇向警衛揮手道了晚安,然後從背包裡翻出車鑰匙,快步往停車場的方向走。
一陣涼風吹來,她驀地想起,當初她和陳士勳剛開始交往的時候,也是這種正要入秋的微涼氣候。
還記得,有一回她感冒發燒了,但是為了期中考,她還是硬著頭皮天天去上課、天天去補習,他心疼她的身體,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讓她覺得好過些,於是,他去市立圖書館借來一本食譜,每天早上四點半就起床為她熬粥,再提到校門口去等著交給她,叮嚀她要吃完。
愛心粥就這樣持續了一個禮拜,搞得他黑眼圈都出現了。
想到這些愚蠢又好笑的過往,笑意不自覺地浮上她的嘴角。
她停下腳步,想著他不知道睡了沒有?
她忍不住回頭仰望醫療大樓,看著他所在的那一層,憶起過去種種被他呵護的細節,她才突然驚覺今天的自己其實一點兒也不專業。
她沒有檢查他的傷口恢復得如何,沒有問問他的感覺好不好;她也沒有留意他是否發燒,只是一味地把情緒擺在當年被甩的那一刻。
想想,這樣好像顯得沒什麼風度而且幼稚,畢竟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不是嗎?從十八歲到現在的三十大關。
是,她是生氣,但她更氣的是自己,氣自己怎麼一點也恨不動他。
思緒至此,她立刻踅身走回醫院。回去幹什麼?她自己也不怎麼明白,只知道自己應該要馬上去病房裡見他。
或許是想為「醫師」的這個身份扳回一城,也或許十二年來還有什麼東西沒放下,總之,她有好多好多的疑問想找他尋個答案,不論是檯面上的醫療追蹤,還是私底下的新仇舊恨。
門口的警衛見她折了回來,有些意外。
「欸?劉醫師,你不是……」
她無視警衛那有些詫異的眼神,隨便搪塞了一句,「忘記拿東西。」
然後錯身而過,直奔電梯乘往八樓。
經過護理站的時候,小夜班和大夜班正忙著交接,此刻並非是巡房的時段,見到她來,護理師們一臉驚慌,以為自己少做了什麼,或是搞砸了什麼。
「劉醫師,你怎麼過來了?」
護理長心慌了下,初步推斷大概是病人向醫院投訴了什麼,追在她旁邊問道:「是不是病人有什麼特別的交代?」
「沒事,你們忙。我見個朋友而已。」
一聽,護理長停住腳。「朋友?」
她皺了皺眉。劉醫師的朋友住這一樓?怎麼都沒聽說?
劉巧薇沒理會對方,飛快往第五間病房走去,時間已經將近深夜十一點,雖然明知他已經入睡的機率很高,可她還是衝動地來了。
到底為什麼?她自己也迷惑。
踏進了病房,她看著緊緊掩上的布簾,他的床位是亮著的,這代表他或許還沒入睡。
是在看書嗎?還是在發呆?
她的心跳登時變得又急又猛,陣陣如雷的脈搏震得她差點以為自己就要腿軟休克。剛才的衝勁已經消失殆盡,殘留下來的只是渺小如沙粒般的勇氣。
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不,她應該先問問自己,如此衝動跑了上來,究竟是想得到什麼?
她不確定自己在布簾外頭到底站了多久,或許是一分鐘,也或許根本就只有十秒鐘。半晌,自覺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提氣,伸手就要掀開簾子一「欸,你要不要吃蘋果?」
在此同時,她聽見一個女聲從布簾裡傳了出來。
她手一縮,心臟在瞬間也緊了下。
「我才剛吃完你那碗廣東粥,現在又要我吃水果,你當我是豬嗎?」男人嘴上說得無奈,可聲音裡的情緒卻是愉悅的。
「吼喲,營養成分完全不同,你懂不懂啊?你剛開完刀,當然要多吃富含鐵質的東西。」
「我又不是女人,流那麼一點血死不了的。」
「哼哼,東嫌西嫌,男人就是那張嘴愛逞強,難得本小姐想替你削蘋果耶!你還嫌棄什麼呀?」
「我嫌?我哪有嫌棄什麼?我吃飽撐著不行喔?」
聽著兩個人狀似親密地一言來一句去,那一瞬間,劉巧薇突然驚覺自己站在這裡是何等的自作多情。
這個時候會來探訪的,肯定是非常親密的人吧?
想想其實也不意外,畢竟都已經十二年過去了,他有女朋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她怎麼會笨到連想都沒想到時間不會等人。
當年,她耍帥走得決絕,如今卻可憐兮兮地站在布簾外頭聽著人家在裡面恩愛,她是想爭回什麼?
沒有。她根本沒想那麼多。
思及此,她像是未戰先敗的烈士,掉頭無聲地走出病房。
只是那細如蚊蚋的腳步聲卻還是被陳士勳聽見了。
「噓!」話題正熱絡,他卻突然打住。
林敏亮看了看他的表情,也識相地閉了嘴,低聲問:「怎麼了?」
「你剛才有聽到聲音嗎?」
林敏亮靜了幾秒,瞇了瞇眼,沒好氣地道:「你指的是來自第三世界的那種聲音嗎?」
「去你的第三世界!懶得跟你解釋。」語畢,他忍著痛,作勢就要下床。
「欸,你幹嘛?」林敏亮也跟著從椅子上站起。
「沒事,你在這裡等,我出去看一下。」
他發誓他聽見了腳步聲,而且毫無理由的,他相信那個人就是劉巧薇。
「你要去哪?」林敏亮乖乖坐回了椅子上,卻難掩擔憂地看著他,「醫師沒交代你不要亂走動嗎?」
「錯了,正好相反。」他笑了一笑,又道:「你在這等著,我出去一下,等等就回來。」
交代完畢,他掀開布簾,拖著蹣跚的步伐緩慢地走出了病房。
一腳踏出門外,他左右瞧了瞧,果然在走廊底端看見了那熟悉的背影、熟悉的走路姿勢。
還真的是她!居然一聲不吭地就想這樣離開?!
「劉巧——」他正想揚聲喚住她,下一秒卻又覺得,在醫院的走廊上大喊她的名字,好像有點奇怪。
「劉醫師!」於是他在瞬間改口。
劉巧薇肩膀微微瑟縮了一下,停住腳步,頓了幾秒之後才回頭,露出一副想笑又笑不出來的僵硬表情,那樣子讓陳士勳差點迸出笑聲。
他本來是想開口問「你找我嗎?」,可瞟了眼護理站裡的兩名護士,說話不得不謹慎些。
「那個……」他支吾了下,道:「正好,我有事想請教你。」邊說著,他邊辛苦地朝她的方向走去。
每走一步,腹部的傷口就撕扯一次,他忍住劇痛,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劉巧薇不可能不知道術後的傷口有多痛,她於心不忍,在遲疑了幾秒之後,終於還是提步走向他,直到彼此都來到了對方面前。
她率先止步,而他又狼狽跛足地向前挪了一些。
劉巧薇發現他額上布著一層薄薄的汗水,她明白那大概是疼痛惹出來的冷汗,可他依然掛著微笑,看樣子心情很好。
不知怎麼的,這令她有些小小的惱火。
「傷口恢復得不錯嘛。」
「是你的技術好。」他露齒而笑,拍她馬屁的功夫渾然天成。
「你省省吧,本醫院不需要巴結醫師照樣可以活著出去。」她輕哼了聲,又道:「你把我叫住有什麼事嗎?」
說這話時,她不自覺咳了聲,似是心虛。
事實上,當他走出病房喚住她的時候,她心底先是萬分訝異,而後是小小的暗喜。不能免俗的,她想到了「心有靈犀」這四個字,可另一方面,她又覺得會這麼想的自己實在是非常可笑。
「你剛才來找我?」陳士勳問得很坦然。
「沒事我找你幹嘛?」她裝模作樣地冷笑了聲,卻忍不住避開他耿直的目光。
「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啊。」
她深呼吸了口氣,降低自己的心跳頻率,這才道:「沒有,你太敏感了,我只是臨時想到一些事,下班前再上來巡一下我的病人。」
「喔,這樣。」陳士勳點了點頭,視線從未自她臉上移開過,像是想找尋什麼蛛絲馬跡。
突然,他發現幾個護理師正朝他倆這兒偷偷打量,他一怔,隨即換了表情、換了口氣,搞得好像他倆真的只是醫病關係似的。
「你正要離開吧?我陪你去搭電梯,順便請教你一些事。」
劉巧薇被他那突來的莫名態度給惹得皺眉,低聲道:「不必了吧?等你走到電梯那裡,天都亮了。」
「我可以依一般人走路的速度陪你過去。」這點皮肉傷算得了什麼?
「拜託不要。」她沒好氣的嗤笑了聲,「你把傷口搞爛了,最後還不是要我來收拾?」
「那就勞你陪我慢慢走過去吧!」
「你……」她本想再說什麼,可似乎也發現這樣的氣氛已經惹來幾位護理師的關注一或者也可以說是燃起她們對八卦的熱情,只好道:「算了,你高興就好。」就順著他吧。
說完,她轉了身,逕自往電梯的方向走,而這一次,她刻意放緩了步伐。
病房與電梯的距離並不算遠,陳士勳卻巴不得能夠再多走個十分鐘,即使對於現在的他而言,每一步都是折磨。
眼看電梯就在前方,雖然不是什麼永別,可他總覺得不該就這樣靜靜地目送她踏進電梯。
他想了想,決定停下腳步,不走了。
「你幹嘛?」她也在超前兩步之後停了下來,似笑非笑的問:「終於走累了嗎?」
「不是。」
「不然呢?」
「我捨不得你走。」
她怔住,下一秒卻翻了個白眼,「你真的夠了。為什麼可以把這麼噁心的話說得這麼順口?」
「是嗎?以前你不是常聽?」
她啞口無言。
不,正確來說,是她抗拒想起某些太甜蜜的回憶。
「晚安,你早點休息。」語畢,她飛也似的快步走向前,伸手押了嵌在牆面上的下樓鈕。
他吃力地跟了上來,搶在電梯門關閉之前對她說:「我很高興能再遇到你,真的。」
劉巧薇沒有答話,電梯門無情地關上,她的身影消失在兩扇門之間。
陳士勳茫然地杵在那兒,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喜悅還是悲苦,胸口裡的感覺就像是嘗了一口變涼的咖啡那般複雜,有甜味,有香氣,有苦澀,有濃醇……
突然,支撐他的動力彷彿消失了,虛脫感像是海嘯般幾乎將他給吞噬,他腦袋暈眩了下,終於忍不住伸手撐著牆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