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過往

　　那是在一段盤山小路上，傅翊山駕駛的貨車與另一輛豪車相撞，造成豪車司機當地當場死亡，而傅翊山也在醫院的重症室中接連被下了幾張病危通知書。

　　事故發生在晚上，路段又沒有監控，無法認定責任，所有醫藥費都得自己負擔，除此之外還要花錢請律師在法庭上應付另一個破碎的家庭。

　　物流公司的貨物賠光了這個家庭最後一點積蓄，房子賣了，公司倒了，但人不能不治，那時但凡和傅家有些關係的，都被借過錢，可在那個年代，溫飽尚且有人不能滿足，又能存下多少錢來，在龐大的醫療費面前，借來的錢只不過杯水車薪。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日本一家公司看上了《四靈》這部動畫，希望能買下版權供公司宣傳使用。傅翊川在哥哥的病房前坐了兩天兩夜，最終簽下了那份出賣夢想的合同。

　　《四靈》就這樣在中國的網絡上消失，結局被改的面目全非，僅為了宣傳那家公司的產品，當初懷揣夢想和他一起回到中國的幾十個華裔們也失望的紛紛離開。

　　少數理解他的人，鼓勵他重新開始，但更多的還是憤怒和埋怨，甚至有團隊成員上網大肆辱罵、宣揚他所謂的劣跡，引發網絡罵戰。

　　傅翊川白天要去醫院照顧哥哥，晚上看著網上的留言一夜夜失眠，一個月暴瘦了三十多斤，他卻選擇了沉默，從未在網上正面做出任何回應，幾乎是《四靈》在日本完結起，玄武這個人也徹底消失在了人們的視線裡。

　　好在最後傅翊山的官司贏了，警方最終證明是對方酒駕導致的車禍，死者家屬賠償了醫藥費，傅翊川給父母重新買回了房子。

　　也是那時，四靈團隊另兩位核心『青龍』『朱雀』決定創業，拉傅翊川入夥，傅翊川將買房餘下的錢投入K‧G，自己也把全部精力都用了這個在公司上。

　　有很長一段時間，傅翊川不敢讓自己閒下來，只要一閒下來，愧疚和自我厭惡感便會如潮水般將他淹沒，他曾經背負了那麼多人的夢想，卻讓一切付之東流，他覺得自己愧對兄弟們，也愧對所有支持他的觀眾和網友。

　　在公司步上軌道後，他又兼任了崇德學院的老師，還將傅念語接到身邊照顧，都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忙一些。

　　傅翊川睡眠極差，每天可以只休息三四個小時甚至更少，而《四靈》這部動畫的無疾而終，也成為了他心中一道永遠過不去的坎。

　　聽完傅翊川的往事，謝旭心中久久難以平復，玄武對他來說，就像一個偶像，一個男神，既遙不可及又讓人心生嚮往，幾乎貫穿了他的整個青春期，給他指明方向，帶他走出了繪畫的瓶頸。

　　他做夢也想不到這樣一個在他精神世界制高點的人，有一天會成為他的男朋友，他最親密的愛人，正如他做夢也想不到，當年《四靈》背後有著這樣一個既無奈又現實的故事。

　　「爸，小旭，吃點水果吧。」傅翊川端著切好的蘋果進來，一進門就見謝旭直愣愣的杵在傅國雄身邊低著頭不說話，「怎麼了？」

　　「傅老師。」謝旭低低的喊了一聲，卻沒有抬起頭來。

　　傅翊川一下敏感的察覺到了這三個字其中複雜的情緒，沒空糾正他又弄錯的稱呼，將手中的果盤放置到一旁便上前摟著他皺眉道：「爸，你……」

　　「我可沒欺負他！」傅國雄看了看傅翊川又看了看謝旭，「行了行了，你們慢慢聊，我幫你媽做菜，就不在這兒礙事了。」

　　傅國雄一走，謝旭立刻上前抱住傅翊川，將頭埋在他肩上，卻仍是不開口。

　　「乖，告訴我怎麼了？是不是我爸說你什麼了？」傅翊川不清楚緣由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只能抱著顯然情緒低落的愛人幹著急。

　　過了許久，悶悶的聲音才從頸間傳出來，「你就是玄武。」

　　「你……」謝旭用的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傅翊川渾身一僵，吐出一個字後卻再也不知該怎麼接下去。

　　「為什麼不解釋，明明你根本不是像網上說的那樣自私，你明明有苦衷，為什麼要由著大家誤解你。」

　　「為什麼要改變畫風，為什麼再也不畫那樣的畫了，你知不知道你的每一個場景，每一幅畫我都臨摹過幾十遍，我好希望你能出新的作品，可是從初中一直等到大學畢業都沒有等到。」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就是玄武？你打算瞞我一輩子嗎？」

　　「你說啊！」最後一句，謝旭幾乎是吼出來的，整個聲音都沙啞了，隨著他抬頭的動作，眼淚從眼角溢出來，滴落在傅翊川的肩膀上，很快在菸灰色的襯衫上暈染成一片。

　　謝旭放開眼前沉默不語的男人，一個人蹲到地上將頭埋進膝蓋裡使勁哭。

　　傅翊川從自己的情緒中抽神時，地上的孩子已經哭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傅翊川活了三十多年，除開哥哥出事那件事外，第一次感覺到這樣無措。

　　他半跪下身將謝旭整個人圈進懷裡，「對不起，對不起……別哭好嗎？都是我的錯。」

　　「誰要……嗝……誰要你道歉了！」謝旭胡亂抹了抹眼淚，生氣道：「又不是你的……嗝……錯！」

　　「那你別哭了好不好？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先站起來好嗎？」

　　「你先回答我剛剛的問題！」謝旭腿都麻了，顫巍巍的扶著傅翊川從地上站了起來。

　　傅翊川抽了桌上的紙巾，仔仔細細給他把臉上的眼淚鼻涕全擦乾淨，拉著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好，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謝旭緩和了一下情緒，問道：「當年的事……你為什麼不解釋啊？」

　　「他們說的是事實。」傅翊川自嘲的笑了一下，「無論理由是什麼，最終的結果是我為了錢賣掉了《四靈》，是我辜負了大家的信任，沒什麼好解釋的。」

　　「當時你有苦衷啊！」

　　「那又怎麼樣？小旭，你是學動畫專業的，你應該很清楚，一部優秀動畫作品的問世，絕不是我一人，或是幾人就可以做到的，這背後是整個團隊日以繼夜的努力，那些人不是主創，也沒有我們四個的名聲，甚至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們的存在，十年前國內動畫行業的薪水普遍不高，根本無法與日本以及其他歐美國家相比，他們大多是頂著家人朋友的不理解跟著我把工作室做起來的，你能想像他們最後離開時的心情嗎？別說他們只是在網絡上發洩了幾句，如果能讓他們好受一些，就算是聚眾來打我一頓，我也沒有任何怨言。」

　　「可是你沒做錯啊！換做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看著自己的親人這樣死去！」時至今日，謝旭終於明白了王思那日在車上說的話，從旁人的角度，傅翊川並沒有錯，他拿錢成立了公司，與大家之間就是僱傭關係，他原本就有權出售工作室的作品，何況是在那樣不得已的情況下，完全就不是網上說的盜取大家的勞動成果私自出售獲利。

　　傅翊川從來沒有將那些人當做下屬、當做員工，而是將他們視為同甘共苦的兄弟，所以他才會愧疚才會任由別人惡意中傷。

　　可那些人怎麼不想想，當時的《四靈》並沒有實現盈利，傅翊川每個月給他們發的全是自己家裡的錢，從未拖欠過一分一毫，就算最後作品沒成功，對眾人來說也並沒有太大的損失，他們完全可以拿著這個經歷，拿著錢，尋找更好的機會。

　　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不承擔絲毫失敗的風險，只等著瓜分成功的果實，一旦發現無法分到，便像餓狼似得反咬一口。

　　謝旭替傅翊川不值，憤憤道：「都是些什麼人啊！」

　　傅翊川抱了抱他，「現在追究誰對誰錯沒有意義，終歸是我辜負了他們的期望，小旭，我真的沒有你想的那樣好，你會失望嗎？」

　　「才不會！玄武是我男人，我驕傲死了！你是怕我失望才不告訴我你是玄武的嗎？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改變畫風呢。」謝旭不滿道。

　　「因為我每次拿起筆，就會想起當初滿腔熱血回國的自己和大家，中國畫最需要靜心，我實在是沒辦法再以平常心畫那樣的畫風了。」傅翊川看著謝旭，「你知道那日我為什麼在辦公室和你爭吵嗎？因為你讓我想起了那個年輕的自己，勇敢、自信、堅定，從來不畏前路坎坷，我不希望你將我當做目標和模仿對象，我是一個失敗者，而你有更好的發展和前程，你會超越我，在這條道路上走的更好更遠。」

　　「你不是失敗者！我不許你這麼說自己，我真的會生氣的！」謝旭說著說著眼眶又紅了，他想問傅翊川能不能為了他畫回那種風格，卻又不想讓對方因為他的要求而被迫回憶起那段不開心的過往。

　　「我不說，我不說。」傅翊川趕緊止住話題，逗道：「誒，我們家小太陽今天下雨了，說好的180大總攻呢，怎麼還能哭鼻子？」

　　「大總攻早就被你吃了！別一副哄小孩的口氣好不好！」謝旭吸了吸鼻子，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天啊！他都做了什麼丟臉的事！他竟然在傅翊川面前嚎啕大哭！

　　「是，你說什麼都對，去洗把臉吧，一會兒讓我爸媽看到了看你怎麼解釋。」

　　洗手間在客廳的另一頭，謝旭聞言崩潰道：「你快幫我看看你爸媽在不在客廳，啊啊啊，如果在，我怎麼辦？」

　　傅翊川開門看了一眼，「放心吧，都在廚房呢，快去洗臉。」

　　謝旭到門邊自己小心翼翼的又確認了一遍，確定傅國雄和古麗贊都不在，這才一路小跑著衝進對面的洗手間。

　　「好受些了嗎」

　　謝旭洗完臉剛一抬頭，視線透過鏡子與身後的男人對上，傅翊川眼中的關心那樣明顯，讓他整個人霎時像蜜糖化開般溫暖甜蜜。

　　上天對他何等的眷顧，他崇拜過一個偶像，愛戀過一個大神，敬重過一位師長，而上天竟將這三個身份融在一人身上，送到他面前，從此他的眼中心裡，再容不下任何其他男人的影子。

　　這一生，有眼前這一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