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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璫》第39章
  第38章

  鄭銑今天喝了很多酒,和一夥刑部的傢伙鬥九翻牌,謝一鷺在一旁等得著急,自從和廖吉祥有了那個小院,他就不願意在外邊久待了。

  鬧哄哄地賭到下半夜,那夥人散了,謝一鷺想走,鄭銑卻拉著他到兩把並排的交椅上坐下,醉醺醺地說:「屋裡頭有人了?」

  謝一鷺嚇了一跳:「啊?」

  「看你魂不守舍的!」鄭銑笑著揶揄,他是真的醉了,軟綿綿地癱在椅子上,那綽約的風姿豔極美極,謝一鷺卻心不在焉,毫不入眼。

  「那天……」鄭銑頭仰過去,闔著眼說,「你跑出去了,廖吉祥找你來著。」

  他說的是龔輦入城那天,謝一鷺立刻挺直了背:「找我?」

  「別怕,」鄭銑朝他擺擺手,「你不瞭解廖吉祥那個人,他不會把你怎麼樣了,」他微微把眼皮睜開,瞥了謝一鷺一眼,「他記得你,是看重你的耿直,」說著,他咧嘴笑了,「可你已經是我的人了。」

  他好像因為這個很高興,謝一鷺膽戰心驚地盯著他,自從民亂平息,鄭銑一直有些鬱鬱的,屠鑰說是被龔輦當眾掃了面子,不快意。

  「廖吉祥……」他又念起那個名字,謝一鷺如坐針氈,聽他分外迷醉地說,「那天你也看見了,那是個關老爺!」

  謝一鷺強作鎮定,他知道鄭銑想不到他和廖吉祥的關係,沒人想得到,太驚世駭俗,太離經叛道,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

  「可你們不知道,」鄭銑神秘兮兮地靠過來,癡癡地說著醉話,「他還是觀音娘娘,柔起來,水一樣……」

  謝一鷺皺起眉頭。

  「我要是個『男人』,」鄭銑說,酒氣沖天地,「能睡他一次,這輩子也不枉了。」

  謝一鷺瞠目,瞪著他,震驚而憤怒地,手掌在桌子上摁著,差一點就要拍響。鄭銑沉醉在自己的話裡,沒發現他的異樣,兀自說著:「可沒人有這個豔福,」他搖頭,「萬歲爺都不行……」

  「萬歲爺?」謝一鷺摁桌子的手軟了,虛虛地有點抖。

  「萬歲爺。」鄭銑憋著一股壞笑,一手遮著嘴巴,像是透露了什麼驚天的秘密。

  「哈,」謝一鷺駭到極處反而笑了,「萬歲爺要是傾心他,哪會捨得他到甘肅去,這不是無稽之談麼。」

  醉了的鄭銑全然沒有一個大璫的樣子,像個市井小人,苟且地扯住謝一鷺的袖子:「廖吉祥有一幅扇子面兒,上頭是御筆親題的……」

  他提到扇子面兒,不過一瞬間,謝一鷺想到了那場不堪的情事,搖晃的多寶格,掉下來的檀木扇盒,扇子甩開了一個角,上頭題的是……

  「魚水相逢日,風雲際會時。」果然,鄭銑如是說。

  是真的了,謝一鷺的手猛地攥緊,誰是「魚」誰是「水」?誰是那陣「風」,誰又是那朵「雲」呢!

  「他還有一枚閒章,」鄭銑漫動著一雙流波的美目,因為酒醉而口齒不清,「白玉的,據說萬歲爺還被刻刀傷了手,刻的是『金貂貴客』(9)。」

  謝一鷺倏地閉起眼睛,心上忽地千瘡百孔了。

  這時有小宦官上來通秉,貼著鄭銑的耳朵嘟囔了幾句,鄭銑不耐煩地嚷他:「織造局一個小璫有什麼可避的,叫他上來!」

  不一會兒阮鈿就上來了,看見謝一鷺,沒意外,但臉色有點不自然,彆彆扭扭地跟鄭銑說,想借錢。

  鄭銑笑嘻嘻問他:「錢,老子有的是,你拿什麼換?」

  阮鈿也不繞彎子,直著說:「沒東西可換。」

  鄭銑捏著太陽穴,不耐煩地瞅了瞅他:「這麼著吧,」他一拍大腿,「你成天和廖吉祥混在一起,你揭他一個短兒,我給你一百兩。」

  一百兩不是個大數目,可阮鈿缺,謝一鷺也知道他缺,他有個瞎眼的老婆等著養呢。

  「譬如說,」鄭銑端著下人送來的醒酒湯,眯著眼搖晃,「他私下裡和什麼人接觸,他喜歡什麼,厭煩什麼……」

  阮鈿這時看了謝一鷺一眼,像是別有深意。

  「哪怕是他的腳奇臭呢!」鄭銑說著說著,自己樂了,看來還是醉著,「或者……他有沒有相好的?」

  這話一出,謝一鷺立即做賊心虛地低下頭,鄭銑倒愈發興致勃勃了:「他喜歡什麼樣的女人,你說說,我給你一千兩!」

  阮鈿看向謝一鷺,冷冷的,拿刀子剜他的臉一樣,鄭銑發現了他的視線,踹了謝一鷺小腿一腳:「你先回去。」

  謝一鷺不想走,可不走不行,弓著腰站起來,正忐忑,阮鈿斬釘截鐵地說:「沒有。」

  鄭銑放下湯,支著胳膊看他。

  「我們督公不喜歡女人。」阮鈿說。

  他這話沒說錯,謝一鷺的臉卻「唰」地紅透了。鄭銑聽不出他話裡的弦外之音,稍一琢磨,居然信了:「嗯,他那個人忒冷清。」

  是呀,沒人會懷疑廖吉祥的禁欲,畢竟他是單刀赴會的「關老爺」,是不動不破的「觀世音」。謝一鷺真的要告辭了,五味翻雜地從堂上下去,對面屠鑰領著兩個番子,風風火火地進來,手裡抓著一遝紙,本來要發作,看阮鈿在,就沒出聲。

  鄭銑給了阮鈿五十兩打發他走,然後斜靠在椅子上,懶懶地問屠鑰:「又怎麼了。」

  「我們身邊的人得查一查。」屠鑰把那遝紙遞給鄭銑,眼神卻緊跟著走出老遠去的謝一鷺,鄭銑瞧見了,一個番子跟屠鑰過眼色,隨後返身出去。

  「你查他?」鄭銑沉下聲音。

  查了,屠鑰讓人跟著謝一鷺有一陣子了,那小子夤夜進過織造局,但他不稟報:「從今天起,所有人都得查。」

  鄭銑狠狠瞪了他一眼:「查人,你先問過我。」

  說罷,他展開手裡那遝紙,密密麻麻的小楷,有十來頁:「看著就頭疼,」他把紙拍在桌上,「說一說。」

  「從正陽門上扯下來的,」屠鑰站在那兒,居高看著鄭銑一副病懨懨的模樣,想起那天振臂一呼的廖吉祥,心裡陰惻惻的,「應該是詠社幹的,細數了督公的二十條『罪狀』,我讓人查過,各座城門上都有,連夜全下了。」

  鄭銑喝著湯,像是不大當回事:「罵我的人多了,隨他們去!」

  「可這上頭,」屠鑰指著紙上新鮮的墨蹟,「好幾條都是機要事,不是心腹人無從得知,督公,身邊有人!」

  鄭銑喝湯的手停了停,挑眉看著他:「我的身邊人,不就是你麼?」

  說罷,他哈哈大笑,屠鑰真有些惱了,憤然地:「現在不是玩笑的時候!」

  「好啦,在南京,什麼事是我摁不住的,」鄭銑站起來,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你給龔輦備的禮,備了嗎?」

  屠鑰黑下臉,不出聲,鄭銑輕輕踹了他一腳:「備沒備?」

  「他有功,上頭調他進京,見面禮該他自己備,我們還管他那閒事?」

  「畢竟救過我們一命,」鄭銑含著笑,「再說了,又不是老死不相往來了,」他頗鄭重地提醒,「備厚點兒。」

  屠鑰覺得他話裡有話,可想不明白,將就著點了頭。

  梅阿查幾乎是把金棠的房門撞開的,反手關上門,他憤憤罵了句娘,金棠躺在床上,肋側的傷還沒好,看他氣哼哼的,勉強坐起身。

  「他在外邊買了個院子你知道嗎!」梅阿查在床前來回地踱。

  金棠掀開被,慢慢下地:「督公?」

  「就在西安門三條巷!」

  「那不是……」謝一鷺的家,金棠去過。

  「他讓那小子騙慘了!」

  金棠捂著傷處給梅阿查倒茶:「督公有分寸……」

  「他已經連著幾夜沒回來住了!」

  金棠端茶的手抖了一下,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廖吉祥和謝一鷺越好,越顯得他孤苦伶仃:「謝一鷺也不是什麼不正經的人。」

  「他正經?」梅阿查惡狠狠地瞪過來,兩個眼睛像是要噴火,「他正經,他把人往床上騙!」說完,他好像也覺得這話重了,訕訕地端起茶,「我弄死他。」

  金棠看了他一眼,歎一口氣:「你弄死他,督公怨你一輩子。」

  梅阿查像是被嚇住了,愣愣地盯著他。

  「督公這輩子沒快活過,就這麼一個快活,還讓你掐滅了。」

  「可我……」梅阿查不甘心,「我一想那個混蛋每天夜裡都對他幹些什麼樣的齷齪事,我就憋屈得受不了!」

  「那事你幹得了麼?」金棠輕佻地問,像是詰責,又像是提醒,「幹不了,就別去想。」

  梅阿查幹不了,卻還克制不住要想:「他太傻了,」他說的是廖吉祥,「誰會對一個太監動真心呢,他偏給人家掏心掏肺!」

  這話深深刺傷了金棠,他怔在那兒,腦子裡反復盤旋著屈鳳那句話:你以為自己是哪種身份,你就是個太監!

  廖吉祥也是太監,可有人騙他,而自己呢,連個肯用心騙一騙的人都沒有。

  「……棠……金棠!」梅阿查放下茶,站起來,看出了金棠的不對勁,「你怎麼了,渾渾噩噩的。」

  金棠遲滯地看了看他,笑了:「沒事,肋骨疼。」

  梅阿查真當他是傷口疼,扶他到床上躺下:「兵部把民變的事兒捅上去了,」他扯過被子給他蓋,「那個屈鳳,把一盆子屎全扣在督公頭上。」

  金棠一把抓住他的手,不知道是揪心屈鳳,還是廖吉祥。

  「沒事,」梅阿查拍了拍他的手,「天塌了有老祖宗頂著。」

  (9)金貂貴客:漢代武職宦官的官帽用黃金璫和貂尾做裝飾,所以用「貂璫」借指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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