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見眯起雙眼，那褐色的眼眸初次流露明確的敵意。她露出虎牙沉聲低吼︰

　「原本只有建構無線區域網路的案子，是誰事後附加了一大堆條件啊？而且還把電腦問題和投影機的調整統統丟給對方，自己卻和男人跑去泡溫泉？像這樣的一只母狗，居然還有臉說別人詐欺？啊啊？」

　「你……你說什麼……」

　「你要講什麼估價單還是明細的正當理由，我們也能提出給你喔。你以為自己做的事情在社會上行得通嗎？我們這邊可是有身經百戰的律師，想要繼續糾纏下去絕對奉陪到底哦。就算被你告上法院也不怕。」

　「…………」

　伊織的臉由紅轉白，最後終于變為鐵青。不久，她開始渾身發抖，像小嬰兒那樣拼命搖頭︰

　「不……不可能……我付不出來的，這麼大一筆錢……我會被社長罵……」

　「被社長罵？」

　室見瞪著伊織。她抽搐單邊臉頰，一步步來到將呼氣噴到對方臉上的極近距離︰

　「看來你還不了解狀況是吧？你們的社長和我們這些人，到底是哪一邊比較可怕？不然撇開你們公司，跟你一個人私下談談也是可以。」

　「噫……！」

　伊織帶著求助的目光環視整間辦公室，然而放眼望去盡是身穿工作服的男人。椰子樹的員工似乎是害怕扶桑的大批人馬，沒有一個人敢積極插手這件事。就連那位Windows98先生也不知何時從座位上消失了。

　「你現在有兩種選擇。」

　室見對不知所措的伊織提出條件。她放松眼角，語氣變得緩和一些。

　「第一，把這份請款書交給公司，付清所有的款項後，我們立刻走人。接下來你和櫻阪就私下好好去溝通吧。要叫他繼續提供技術支援還是調整網路，統統都隨你們高興。我和扶桑通建完全不會插手。」

　「另……另一種呢？」

　「就是取消委托。」

　室見斬釘截鐵地說道︰

　「包括追加AP和電磁波屏蔽膜在內，我們會回收所有東西，還原到一小時前的狀態。至于人員的費用……就當奉送的。如果你同意，我們就撤回這份請款書。不過——」

　她的眼神頓時變得凌厲起來。

　「既然是因為你的要求而導致網路品質下降，之前所反應的那些問題就全部視為不存在了。換句話說，今後完全不接受你對櫻阪要求任何的技術支援。私人性質的請教也絕對禁止。包括郵件和電話在內，你所有的聯絡都將被視為違反約定……好了，你要選哪一個？」

　「…………」

　伊織低頭不語，緊咬下唇。緊握的拳頭微微顫抖。強烈的憤怒、屈辱和恐懼似乎在她的心中不斷翻騰。

　但無論怎麼想，答案早就已經決定了。一家連五十萬的估價單都無法接受的企業，當然沒有能力處理百萬圓的請款書。

　近似永恆的沉默後，她總算點頭同意，語氣生硬地念道︰「我取消……」

　「我要……取消委托，以後不再拜托……櫻阪同學。」

　「真的嗎？」

　「……是的。」

　室見滿意地點頭，又從包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

　「在這邊簽個名吧。」

　仔細一看，是一份「切結書」。「○年×日，甲方（椰子樹‧西新伊織）委托乙方（櫻阪工兵）之以下作業全數完畢，今後不得再進行任何形式的詢問」……等等，這也準備得太周到了吧！完全就是以優勢的裝備和兵力發動殲滅戰。當她坐在椅子上時，勝負早就已經決定了。老實說，真有些替伊織感到可憐。

　準備文件的期間，扶桑的作業員也開始動手收拾東西。一如安裝時的俐落身手，他們迅速地將辦公室恢復原來的樣貌。

　喀喳。

　原子筆伸縮卡榫彈回的聲音。

　伊織將筆摔在桌上，用仿佛噴火的眼神望向室見。

　「簽好了啦……」

　室見收回文件，仔仔細細地檢查。在看了兩三遍後，她終于滿意地點頭︰

　「很好，這樣一來我們就毫無瓜葛了。大家都換上愉快的心情回去工作吧。」

　我們走羅，櫻阪。

　她簡短告知，並拿起自己的包包。工兵急忙起身追上對方。

　來到辦公室的中間地帶時，忽然听見椅子猛然向後拉的聲響。轉身一看，伊織整個人站起，眼角高高上吊。其視線的盡頭處是室見的腦勺。

　「你——」

　她歇斯底里地喊道，臉頰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著。

　「你……你根本就不是什麼工讀生或大學生吧！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為櫻阪同學做到這種地步！是私人朋友？親戚？還是女朋友？」

　「……啊？女朋友？」

　室見很不耐煩地轉身，單手擦腰嘆了一口氣。那細長的手指將頭發輕輕往後撥弄。

　「你的腦袋真是單純，幼稚透頂。都長得這麼大了，不覺得丟臉嗎……給我听好了。我啊，是這家伙的——」

　她以拇指貼住胸口。

　站直身子。

　用那怎麼看都像一名國中生的姿態——

　「上司！」

　她自豪地這麼喊道。

　…………

　「……啊？」

　這一次，伊織完全僵住了。

　听見這意料之外的回答，她臉上的感情全數消失，整個人愣愣地張著嘴巴。室見哼了一聲，再度邁出步伐。扶桑的作業員也仿佛幫她斷後般地隨之會合。

　「我們走吧，櫻阪先生。」

　不知不覺中，藥院已經來到身旁。在對方的催促下，工兵也跟著離開現場。途中曾一度回頭確認，只見伊織仍然杵在會議區里靜止不動。

　那副表情簡直就像遇到了強盜嘛——工兵在心里這麼想道。

　來到室外，太陽眼看即將升到最高處。

　還不到中午嗎？工兵茫然地站在原地，赫然听見路上傳來充滿活力的吆喝聲。

　「各位辛苦了！今天是假日，大家特地前來，實在幫了很大的忙。感激不盡。」

　是藥院。

　那一頭色澤明亮的短發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其本人則直直站在人行道旁。她挺起整套褲裝打扮的身軀，放眼環視所有作業員︰

　「頻譜分析儀和濾波器直接帶回總公司，小件行李就在這里叫計程車送回去。工作服只有外套的話請交到我這邊。今天的交通費，請和公司內部核算的項目分開申報。另外——」

　她又陸續交代幾個細節，這才停下嘴巴。在確認大家沒有問題後，她深吸一口氣︰

　「那麼，解散！」

　一聲令下後，作業員們三五成群地離開。其中幾人與工兵擦身而過，還拍了拍他的肩膀。

　呃……

　老實說，他完全一頭霧水。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在傾頭不解時，室見來到身旁。

　「你啊，要好好謝謝人家哦。扶桑的那些人可是私底下趕來這邊幫忙的。」

　「咦？」

　工兵錯愕地眨眨眼。此時前方也傳來「室見小姐——」的長聲呼喊。藥院踩響著淺口包鞋，自遠處一路跑來。她帶著靦腆的表情抬頭望向室見︰

　「室見小姐！怎麼樣？表現得還可以嗎？」

　「嗯，干得好，加奈。了不起了不起。」

　室見伸出小手撫摸藥院的頭，藥院「耶嘿嘿——」地縮縮肩膀。工兵的臉部一陣僵硬。

　「那……那個……不好意思，你們兩位……感情好像很不錯呢。」

　處理BetterMedia的案子時，兩人的關系似乎沒這麼好吧……

　但藥院听完後，卻是一副戒慎恐懼的樣子反駁︰「什麼叫感情不錯！」

　「對我而言，室見小姐就像我的老師，並不是對等的關系！反倒是讓室見小姐這樣拜托我，實在感到很過意不去！」

　「老師……？」

　那是什麼意思？見工兵愣在原地，室見輕拍他的盾膀︰

　「處理BetterMedia的機器遷移作業時，我不是曾經在對方的辦公室里過夜嗎？當時就是和這孩子一起。因為空等著也是很無聊，我就講述了一些過去的業務內容和建構經驗。結果她居然表現得萬分感激。在這之後，我偶爾還會向她講解NW或伺服器技術之類的內容，兩人一邊喝茶或是用餐。」

　「呃……」

　被這麼一說，記得專案差不多進行到一半時，藥院好像寄過一封稱贊室見的郵件給自己吧。當初還覺得很納悶，原來其中居然有這麼一段插曲。

　不過，這種態度似乎已經超越尊敬……變成崇拜了吧？

　雙眼格外閃閃發光，被摸摸頭就高興不已，臉頰還變得有些紅潤。

　（……大哥和小弟？）

　工兵這麼嘀咕，然後全身開始顫抖。

　怎麼會這樣……偏偏是奉這個狂犬上司為大哥。這樣一來，不知道會對藥院健全的精神狀態產生什麼不良影響。

　話說回來，室見在某些地方的確很有大哥的風範，不過這個也太……對吧？

　一瞬間，工兵腦內浮現出配備了螺絲起子和緞帶發箍的藥院。崇拜到後來開始模仿打扮……最後甚至連暴力的性格也被感染……哇啊啊啊！

　他甩甩頭揮去恐懼，深呼吸幾次後重新開口︰

　「所以……莫非是室見你拜托藥院小姐，請扶桑那邊的人幫忙演一場戲？」

　「沒錯。」

　室見很干脆地點頭承認。

　「像那種只會敲詐別人的家伙，用口頭勸告的方式絕對行不通。所以才要大張旗鼓地把工作做好，讓對方看看我們究竟付出多少的成本。對付這種人，就必須讓她知道自己所提出的要求有多麼過分。為了達成這個效果，找扶桑通建這種電氣設備公司來幫忙是再適合不過了。設定路由器之類的作業量，就算對方可以硬拗說『我不管我不懂』，親眼看到『工程』等級的作業量後就無從裝傻了吧。」

　「原來如此……啊，不過——」

　工兵著急道︰

　「作業費和材料費怎麼辦？就算是私下請來幫忙，也不能讓這麼多人白白做事吧？這些費用得要支付一下才行。」

　「不必了。」

　藥院伸出手指，抵在前來詢問的工兵嘴邊。她那薄薄的嘴唇勾勒出微笑的形狀。

　「無論是哪間公司，凡是瞧不起工程師的人，就等于是我們的敵人。今天的人員都是采自願方式召集而來的哦～我只是登高一呼，說想懲罰某個滿腦子想著利用別人，自以為聰明的女人罷了。」

　「這……」

　太可怕了。

　面對膽怯的工兵，藥院又接下去道︰「況且——」她放松三白眼，表情變得稍稍溫和。

　「知道我們的PM被人愚弄，誰還能吞得下這口氣呢？」

　……咦？

　藥院隨後拉開距離，在啞口無言的工兵面前轉身向室見行了一禮。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今天謝謝您找我過來幫忙。」

　「不，耽誤到你的休假，我才感到抱歉。下次有空再一起去吃個飯吧。」

　「好的，我很樂意！」

　說畢，藥院喜孜孜地離去。

　工兵茫然目送著那嬌小的背影逐漸遠去。遲了一會，他的內心開始涌上一股感動。PM……PM嗎！才一起共事幾個月，他們就如此替工兵著想，替他打抱不平。

　（在私底下……為我耗費那麼多工時。）

　他呼出一口氣，仰望天空，覺得今天的空氣似乎格外新鮮。真舒服。在欣喜的驅使下，工兵忍不住想把現在的心情與室見分享。

　然而——

　「室……室見？」

　嬌小的少女一臉凶惡地瞪視工兵。細長的眉毛高高揚起，兩頰隨之繃緊。她在生氣。她無疑就快要發飆了。

　「那……那個……我又做錯了什麼嗎？」

　「你問……做錯什麼……？」

　室見咬牙切齒道。

　褐色的眼眸帶著明顯的怒意。她揮出一只手︰

　「人家說不用收費，你怎能就真的不掏錢了啊？趕快把你兼差的一部分酬勞拿出來，給人家當作聚餐的費用！真是不知變通！」

　啊……這麼一說，的確應該這樣做才對。

　「快追上加奈！動作快！」

　「好……好的！」

　「用跑的！全速！」

　工兵身體前傾一路狂奔。藥院的腳程頗快，最後好不容易在表參道車站的剪票口前追上她。和拒絕收費的對方拉扯一番後，準備掏出錢包的工兵忽然發現一件事。

　錢包……忘在包包里面了。

　他急急忙忙地跑回去拿。不用說，自然又被等在那的室見罵了一頓。

　*

　關于本次的結局。

　不知消息是從何處傳出的，總之伊織的惡劣行徑開始在同學間廣為流傳，「我也被她利用了」、「沒錯，我也是」、「真的假的？我也一樣」的聲浪不絕于耳。大家畢竟都是成人了，不會玩那種小孩子的絕交游戲，但伊織的名字已經列入首要提防人物的名單上，被所有同學們謹記在心。

　在那之後，伊織似乎離開了椰子樹。原本她就很討厭這類瑣碎的工作，總是把事情推給同事負責，所以也算是她自己咎由自取吧。不過新任職的公司是一家炙手可熱的新興網購企業，工作又是她從前一直想從事的采購業務，真可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就個人來說，畢竟是為數不多的同學之一，既然雙方的工作不再有交集，自己當然希望她能夠過得幸福了。不……這是真心話，但前提是「兩人別再扯上關系」。

　順帶一提，從那一次事件之後，工兵和藥院之間往來了好幾封郵件（主要是道謝和賠罪）。唯獨其中的一次互動相當奇特。

　「櫻阪先生，您覺得室見小姐如何呢？」

　如何……

　工兵傾頭納悶著，卻還是寄出回信。

　是個很值得尊敬的上司哦。雖然很可怕就對了。

　藥院的回信先是「呵呵」兩聲，緊接一個表情符號，然後便是下面這樣的內容︰

　「這一次的事情，我們在听完詳細經過後也覺得很憤慨，不過最生氣的人還是室見小姐哦。

　她當時說︰『竟敢這麼對待櫻阪，不可原諒！』……您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不就像她之前說的，為了OJT負責人的顏面，還有對其他業務的不良影響吧？

　「是嗎，真是這樣就好了。對我來說，少個對手也是一件好事。」

　對手……？

　「我不會認輸的！」

　她留下莫名其妙的宣告，就此中斷回信。

　之後，工兵和藥院之間不再郵件往來。但同一時期，室見卻開始屢屢催促購買參考書的事。從她以前討厭外出的性格來看，實在是熱心過了頭，就連一旁听到的海鷗也錯愕地瞪大眼楮。

　到頭來，當周的周末，工兵和室見兩人一起前往假日的神保町。在逛了好幾家書店的同時，她的心情始終很好，而且絕不是因為已經找到想要的參考書。她只是興沖沖地拖著工兵到處跑，在每個書架上看來看去。

　工兵曾一度偷偷觀察過她的表情。

　因為，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才會出現這種興高采烈的舉動，他感到相當不可思議。

　但其結果卻讓工兵頓時忘了呼吸。

　少女面露開朗的微笑。那份天真爛漫，就連看著的人也不禁跟著心情愉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