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小事情,一下子就能拍板定案了。」
「不,總得先掌握最起碼的流量是多少才行。」
在工兵努力抵抗之際,室網忽然響起刺耳的巨響。
對話停止。Y澤的手掌拍在桌子上。他用冰冷的目光看著工兵等人︰
「……請你們先回自己公司商討出一個共識,再來向我報告好嗎?在這里討論只是浪費時閣罷了。」
「Y澤主任。」
「我也是很忙的。」
他這麼拒絕道。盡管大濠還想繼續糾纏,但看見對方的表情便閉上了嘴巴。大澤主任的臉上無疑充滿了憤怒之色。
「……知道了。」
大濠小聲地回答。平時的那股爽朗已經躲藏起來,如今只像個小動物一般,畏懼的模樣完全浮現在表面。
「之後會再透過郵件或電話向您聯絡。」
「嗯,不要那些多余的報告,直接告訴我結論就行了。」
听完Y澤主任的指示,大濠行了一禮。
耳邊似乎可以听見咬牙切齒的聲音。
「櫻阪先生啊,你到底在想什麼?」
離開Cowl的辦公室,大濠立刻這麼抱怨。他抬起眼角,投來挑釁般的目光,那粗大的手指焦躁地把弄著眼鏡的鏡框。
「在那種場合,就算是說謊也無妨,你應該回答『辦得到』才對啊。反正到頭來還是要做。結果你卻把事情復雜化,到底是什麼心態啊?」
「什麼心態……」
面對意料之外的質問,工兵愣在原地。他手里拿著大衣,轉動身體面向對方︰
「還不清楚要做些什麼,總不能隨便答應人家吧。假如輕易打包票,作業卻沒能完成,不是又會給客戶造成麻煩嗎?」
更何況——他繼續說道︰
「這種狀況下強行設定完工日期,我們的風險不是也很高嗎?必須先篩選出需求,確認所需的資源是否齊全……雖然我不太清楚,但設備方面好像也很危險吧?」
工兵將話題扯到N島身上,肥胖的男性毫不客氣地點頭贊同。看吧,我說的沒錯吧?他自信地抬起臉來,然而——
「客戶?麻煩?」
听見的卻是嘲諷般的聲音。大濠眯起一只眼楮瞪過來︰
「我說,你好像搞錯了。你們的客戶是誰?是Cowl?不對吧,應該是我們NBL喔。不給我們制造麻煩,不就是你們的工作嗎?」
「…………」
「真是的,總有這種廠商呢。不過是頂著NBL的招牌做事,就分不清自己是什麼立場了。要稱兄道弟無所謂,不過希望你們能劃清界限。你們可不是我們公司的員工。」
…………
說這種……話……
工兵一陣錯愕。
居然有人說得出口?
不是同伴,不也是同事,甚至算不上相關企業的員工。但每天之所以奮不顧身地拚命工作,主要是賭上了身為專業人員的一口氣,不為別的,只為了交出不至于玷污NBL這塊招牌的成績單,為了確保作業品質。
然而,
現在卻——
在悵然若失的工兵面前,大濠哼了一聲︰
「本來是不想說出來的。老實講,你們的風評不太好喔。遇到什麼事情就說要調查調查的。又不是外行人,處理事情的反應能不能迅速一點?我們可不想把錢用在調查的時間上。」
「…………」
「還有,室見小姐也是。老是把風險兩個字掛在嘴上,害我還要浪費不少時間去一一說服。如果不想做的話,能不能直接跟我說清楚啊?這樣一來,我也可以采取必要的手段。」
「必要的……手段。」
大濠眯起雙眼︰
「就是向派遣你們的公司,向你們的上司投訴。」
「!」
一股沖擊撼動大腦。
接二連三的言語暴力令工兵幾乎喘不過氣。自己在對方眼中被視為這樣的人固然相當震撼,但利用現場之外的強制力來威脅自己一事,同樣也使得工兵震驚無比。
盡管一直認為那是個差勁的職場,但工兵的想法依然顯得天真。NBL的員工一樣也是人,只要講道理的話對方一定會明白。做不到的事情,就該直接向對方表達無能為力。
然而這些都錯了。自己和NBL的正式員工之間,存在著一道絕對的牆壁。無論如何也無法跨越,徹底阻斷雙方的立場。對于要求的回答只能是YES。N0?很好,那就卷鋪蓋走路吧。
「真要說啊,你們……」
面對愣在原地的工兵,大濠正要繼續批評之際。
一個不合時宜的號角聲響起。大濠的目光往下移動。襯衫的胸前口袋處透出LED的燈光。
「是——我是大濠。」
他取出手機接听,同時轉變成和剛才截然不同的開朗語氣。電話的另一頭……應該是大濠的助理吧。大濠的表情回復到平時那種隨便的模樣。
「嗯,嗯……現在就要回去了……怎樣啦……櫻阪先生?啊啊,跟我在一起……咦?什麼?真的嗎?」
聲調突然改變。大濠抿著嘴唇好一會,最後才「嗯」了一聲。他語氣生硬地回答「嗯,我們馬上回去」,然後掛掉電話。
「發生什麼事了嗎?」
工兵忐忑地詢問。大濠微微傾頭,挑起單邊眉毛很不耐煩地告知︰
「貴公司的……室見小姐好像累倒了喔。」
…………
咦?
*
回到辦公室,會議室前方已經聚集一堆人。
幾張折疊椅並排在一起,制作成臨時的床鋪。身材嬌小的少女——室見的衣物胸口處敞開,整個人模樣憔悴地躺在上面。額頭擺著一條濕毛巾,微微打開的嘴巴中呼出微弱的氣息。
「室見!」
工兵急忙跑上前。他猶如跌倒般彎下膝蓋撐地,室見卻很煩躁地搖搖頭︰
「不要那麼大聲……听了頭好痛。」
「對……對不起。」
工兵連忙壓低聲音,但腦中的混亂依舊。到底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
就在不知所措之際,一個聲音忽然傳來︰
「室見小姐最近這陣子一直都在熬夜喔。」
七分褲打扮的女性就站在正後方。貝动帶著一臉悲痛的表情望著這邊。
「敖……夜?」
面對工兵的疑問,貝动點點頭︰
「她總是一個人留在辦公室,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後來听說她好像跟大濠先生表示過『業務時間外的工作全部由我負責處理』的樣子。我以為櫻阪先生你都知道……難道不是嗎?」
工兵一陣錯愕,猛然望向室見。
那小巧的臉蛋比平時更為慘白……為什麼自己完全沒有發現呢?她最近一定過得很辛苦吧。總是頂著紅腫的眼楮,彎腰駝背,和她講話的時候也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
這是當然了。她究竟吃下多少作業,負責了多少的工作呢?大濠先生最近不再強人所難了?ASAP的工作減少了?自己真笨,狀況根本沒有任何改變。倘若工兵的負荷有所減輕,一定是因為有人代為接手了。不惜犧牲健康消耗精神,獨自一個人孤軍奮戰。
…………!
工兵忍不住抓起室見的手。他將縴弱的手指包在掌中,咬牙切齒股喃喃念著︰
「室見……室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室見略傾脖子,用疲憊的眼神捕捉工兵的身影︰
「要是跟你說……你一定又會胡亂逞強了吧。」
她痛苦地呼著氣︰
「你可不能在這種地方被擊倒喔……我還有一大堆事情必須叫你做,必須教會你。」
「…………!」
工兵屏住呼吸。
傻瓜,這個人真是個大傻瓜。被丟到這種亂七八糟的現場,連睡眠和休假也沒能好好享受的情況下,居然還不忘自己是個訓練員,想要維持一個好管理者的形象。
唔,起碼也該考量一下時間、地點及場合吧。如今正是必須不顧形象地拚命使喚部下,以求趕快脫離眼前的苦境。盡可能地保留體力,即便犧牲周遭的人也要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然而,什麼叫還有東西要教會我?不願讓我逞強?真是令人無法置信的濫好人,哪是什麼魔鬼上司?
(真的……這個人實在是——)
懷著一種近似焦躁的心情,工兵正準備開口的時候。
「唉唉,真是的。等等,真的累倒了啊?」
高亢的聲音傳來。大濠推開人群走進室內。他毫不在乎地踩響鞋聲前來探頭望著室見。
「喂,不要緊嗎?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受傷?撐不住的話就馬上去醫院吧。拜托不要在這里出事啊。」
「大濠先生……您的聲音有點太大了。」
听見貝动的指正,大濠雙眉一揚︰
「太大聲?會嗎?不好意思,我的聲音本來就是這樣了。話說櫻阪先生,今天就叫室見小姐回去,你另外再安排人手過來吧。不然費用的支付就要換成時薪來計算,會很麻煩的。」
什麼——
這次工兵真的徹底傻眼了。
費用支付?時薪?這個人在說什麼啊。現在是你旗下所管理的一個人累倒在眼前了喔。根本不是討論金錢問題的時候吧。而且什麼叫「拜托不要在這里出事」?若換成辦公室以外的地方,就沒問題了是嗎?意思是不要隨便在自己的面前累倒,不然會給NBL造成麻煩?
……開什麼……玩笑!
工兵咬緊牙根。咬破的口腔內部傳來一陣鈍痛。
你究竟把我們當成什麼?萬便替換的機器?還是電腦程式?拚命地使喚,到了不能用的時候就說再見嗎?怎麼有這種人,開什麼玩笑。
全身的血液倒流。多日累積的疲勞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涌現一把怒火。胃部深處炙熱。在激動的情緒驅使下,工兵正準備靠近大濠。
這個瞬間,上臂卻被人抓住了。
室見望著這邊,其褐色的眼眸帶著朦朧的光輝。
「室見……」
為何要阻止?無論怎麼看,理虧的都是對方吧。必須要嚴正抗議,視情況動手教訓對方也是很合理的。
但室見卻搖搖頭︰
「我們的合約內容是每個月提供兩人份的工時,沒有多也沒有少。大濠先生說得很正確喔。既然因我們的關系而無法滿足合約時間,就只能尋找替代人手。這和我的身體狀況毫無關系。」
「可……可是……」
「不用擔心,我稍微休息之後輕松多了,馬上就可以回去工作。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她用沙啞的聲音說著,整個人就要爬起來。工兵連忙將她按住︰
「不行!拜托,你先繼續躺著,等整個人穩定下來再說。」
在工兵這麼懇求對方之際,身後傳來沉悶的咳嗽聲。
「總之。」
大濠很不耐煩地看著這邊。
「早點重新開始處理業務吧,工作還有一大堆呢。三樓機架的事情,你們也盡快準備好怎麼回答……真是的,又給我生出不必要的作業來。」
他酸酸地這麼告知,然後轉過身去。
「好了,散開散開。大家回去工作了。」
揮動著左手驅趕人群,大濠就這樣離開室內。工兵緊緊握住拳頭,甚至于忘了要呼吸。
遠方傳來哀嚎般的聲音。類似重物倒下的聲響,緊接著是許多人的腳步聲穿過走廊。
——又有誰崩潰了嗎?精神失常,喪失了理智。
…………
不行。
工兵仰望天花板。
我們不能繼續待在這里了。
如今終于了解,這個現場大有問題。一個不把人當成人看的空間,為了壓低成本而容許一切蠻橫行為的場所。努力和誠意在這里完全無效,正式員工的指示優先于一切事物。
必須逃出去。用盡一切手段,即便會造成自己的負面評價,也要脫離這個現場。不為其他,只是為了室見,為了拯救眼前這位濫好人上司。
但究竟該怎麼做才好?
我們被合約捆綁在這里,沒有一項事情是能夠控制的。工作堆積如山,就連調整交貨期限和規格的權限也沒有。在這種狀況之下,到底能夠采取什麼手段?真的能夠描繪出一幅逃出生天的藍圖嗎?
該怎麼做——
工兵急促地呼吸。
眼前仰望的天花板,就如監牢一般的低矮骯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