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電梯門打開,我像要逃離什麼似的衝進去,我真的得快點離開這裡。我轉過身面對正單手撐牆靠在電梯門旁邊的他,他真的非常非常賞心悅目,讓人心頭小鹿亂撞。
「安娜塔希婭。」他以我的名字做為道別。
「克里斯欽。」我也同樣回禮。謝天謝地,電梯門關了起來。
我的心砰砰亂跳。電梯下到了一樓,門剛打開我就往外衝,腳步又絆了一下,但還好沒在這潔白無瑕的砂岩地磚上跌個狗吃屎。我急急走出有著大片玻璃的大門,讓西雅圖那清新涼爽又帶點潮濕的空氣包圍我。我抬起臉享受提神醒腦的清冷細雨,閉上眼睛。深深地吸進一口氣,試著重新恢復所剩無幾的平靜心情。
從來沒有男人能像克里斯欽·格雷那樣影響我,我想不通是什麼原因,是因為他的長相?他的禮貌風度?財富?權力?我不明白自己這莫名其妙的反應是怎麼回事。我吁出一口長氣,覺得如釋重負。剛才見鬼的到底是怎麼了?靠在大樓建築的某根金屬樑柱旁,我努力地想讓自己冷靜下來,試著集中思緒。我搖搖頭,我是怎麼啦?我的心跳慢慢恢復成正常速度,呼吸也穩定許多,隨即向車子走去。
我將市區速限置之不理,在腦海中回放訪問的過程,開始覺得自己又蠢又丟臉。是,我對於某些胡思亂想有點反應過度。好,他確實非常有魅力,自信滿滿,霸氣逼人,自我感覺良好,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就是傲慢自大。在那些無懈可擊的周到禮數之下,他獨裁專制又冷血無情。唔,至少表面看來是如此。我冷不防打了個寒顫,他可能傲慢自大,但他絕對有權力這麼做,年紀輕輕就擁有這樣的成就,他當然無法忍受別人的愚蠶,而且他也沒有必要這麼做。我又開始嘀咕凱特沒有先給我一份他的簡歷。
往I—5州際公路開的路上。我的思緒開始遊走。我真搞不懂為什麼有人會這麼汲汲營營於追求成功。有些回答聽起來相當高深莫測,似乎他心裡另有盤算。而凱特那些題庫——啊!有關領養及問他是不是同性戀…我打個冷顫,真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問了出來。地洞啊,現在就讓我鑽進去吧!
以後每次只要想到那個問題,我一定會羞愧到不能見人。該死的凱惡琳·卡凡納!
看看時速表,我開車從來沒這麼謹慎過。我心知肚明這是因為那對緊迫盯人、能夠看穿人心的銀灰眼眸。與叫我開車小心的嚴厲嗓音造成的效果。我甩甩頭。發現格雷比他實際年齡成熟多了。
別想了,安娜!我罵著自己,並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經驗,但我不能這麼放不下。拋到腦後去吧?我永遠不需要再見到他了。這樣想讓我立刻開心起來?打開 MP3播放器,將音量調大。我舒服地往後靠坐,隨著獨立搖滾樂的強勁節奏,猛踩油門。車子轉上I—5高速公路。我知道自己愛開多快就可以開多快。
***
我們住在華盛頓州溫哥華市一個雙併公寓小區中,離華盛頓州大的校區非常近。這房子是凱特的爸媽買給她的,所以我很幸運的幾乎不用付什麼房租。四年來這兒就是我的家。我在屋外把車停妥。心知不達目的絕不放手的凱特一定會要我鉅細靡遺地如實稟報。唔,好在她有迷你錄音機,希望我不用再詳加描述那些對話的細節。
「安娜!妳回來了。」凱特坐在客廳裡,四周堆滿了書。雖然身上還穿著那套印有可愛小兔的粉紅法藍絨睡衣。但很明顯她正在為期末考抱佛腳。這套睡衣是她保留給以下幾種特殊情況穿的,和男友分手、身體不適和心情不好的時候。
她跳起來用力摟抱我,「我都開始擔心了,我以為妳會早一點回來。」
「哦,我以為晚回來才表示訪問很成功。」我向她搖一搖迷你錄音機。
「安娜。真的很感謝妳幫我的忙,我知道自己欠妳一次。訪問如何?他長得怎樣?」
噢?不會吧——開始了,凱瑟琳·卡凡納調查庭。
我斟酌著要如何回答她的問題,我能怎麼說?
「我很高興訪問結束!不用再看到他了,妳知道嗎?他有點恐怖,」我聳聳肩。「也非常認真,
太過一絲不苟了,而且年輕,真的很年輕。」
凱特無辜地看著我,我向她皺眉。
「妳別裝無辜。為什麼不給我一份簡歷?他讓我感覺自己像個白癡,連基本的背景查證都數衍了事。」
凱特摀住嘴巴。「哎,安娜,我很抱歉。我沒想到。」
我做狀嚇唬她。「大部分的時候他都很有禮貌,風度翩翩,稍微有點古板。感覺上比他實際年齡老成許多,不太像一般二十多歲的人。他到底多大年紀?」
「二十七歲。哎,安娜,對不起,我應該先向妳簡單介紹一下的,但我那時真的很不舒服嘛。把迷你錄音機給我吧?我要開始謄寫這次訪問了。
「妳看起來好多了,妳有沒有喝湯?」我問她,急著轉換話題。
「有,而且和往常一樣好喝,我覺得自己好很多了。」她對我報以感激的一笑。
我看了看錶。「我要走了,今晚還來得及到『克雷頓五金行』去值班。」
「安娜,妳會累垮的。」
「沒事啦!我們晚點見囉。」
***
我一進華盛頓州大就在克雷頓打工了。它是波特蘭地區最大的非連鎖五金商店。在這裡工作了四年,店裡銷售的所有貨品我都略知一二——雖然很諷刺的,我對任何需要自己動手的東西都不在行,全都留給老爸來搞定。我比較偏向是那種「拿本書窩在壁爐旁椅子上享受」的女孩。
我很高興能來得及值班,讓我能專心在某件和克里斯欽·格雷無關的事情上。店裡很忙,夏天剛剛來臨,民眾正開始陸續重新裝潢自己的家。克雷頓太太很高興看到我。
「安娜!我以為妳今晚不來了。」
「我的會議不像原本預期的那麼久?可以來值幾小時的班。」
「真的很高興看到妳來。」
她要我到儲藏室去幫貨架補貨,我立刻全心投入工作之中。
那天稍晚回到家,凱瑟琳正戴著耳機在筆記型電腦前工作。雖然鼻頭還是紅通通的,但她全神貫注在訪問稿上,心無旁騖,打字打得飛快。我所有體力都被搾乾了,開長途車、超級勞神的訪問,以及在克雷頓店裡忙得團團轉,這一切讓我累得半死。我整個人埋入沙發中。想著被我晾在一旁必須完成的論文及今天沒唸的書,只因為我滿腦子都是…他。
「妳問到一些很棒的內容耶,安娜,做得好!我真不敢相信,妳竟然拒絕讓他帶妳到處參觀,他擺明了就是想多和妳相處一會兒啊。」她快速而困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臉紅了。心跳無來由地加速。才不是這個原因呢,他想帶我四處參觀。只是要讓我見識那些向他俯首稱臣的事物。我發現自己正在咬嘴唇,希望凱特沒有注意到。不過她眼中似乎只有訪問稿。
「我聽出妳說他彬彬有禮的地方了。妳有沒有做筆記?」她問。
「啊…沒。我沒有。」
「沒關係。我還是可以寫出一篇很棒的稿子。可惜我們沒有拍一些獨家照片。他真是超他媽的帥,對不對?」
「我想是吧。」我試著讓自己聽起來無動於衷,看來我成功了。
「少來了,安娜,即使是妳,也無法對他的俊美免疫吧?」她挑起一道完美的眉,看著我。
糟糕!我感覺自己又臉紅了。講點恭維的話來使她分心吧,這招屢試不爽。
「如果是妳去,可能會挖到更多的東西。」
「我可不覺得,安娜。拜託,他幾乎都要請妳去上班了耶!妳是最後一分鐘才被我趕鴨子上架。
妳已經做得很棒了。」她抬頭若有所思地看我,我迅速地躲進廚房裡。
「所以妳到底覺得他怎樣?」
慘了,她真是愛追根究底。為什麼她不能放過這件事?得想點什麼來搪塞,要快。
「他自我要求很高、控制慾強、傲慢自大——令人害怕的那種,但也很有魅力,我能理解他確實有迷人之處?」我真心誠意地補充說明,希望這樣的回答可以堵住她的嘴。
「妳會被男人迷住,這真是破天荒!」她嗤之以鼻。
我開始忙著製作三明治,好讓她無法看見我的臉。
「妳為什麼想知道他是不是同性戀?順帶一提,那真是讓人尷尬到想死的題目。我後悔得要命,他也被問得很不悅!」一想起這個,就讓我皺起臉。
「從他開始在社交圈出現以來。都沒看他約會過啊!」
「這真的太丟臉了,整件事都很丟臉,我很高興再也不用見到他。」
「安娜!沒有那麼糟吧?我覺得他看起來對妳頗為傾心呢!」
對我傾心?凱特這下開始發神經了。
「妳要不要來個三明治?」
「好呀。」
***
當晚我們沒再聊起克里斯欽·格雷,我鬆了一口氣。等我們吃完晚餐,我終於可以在餐桌旁坐下來寫那篇關於《黛絲姑娘》的論文。凱特則在一旁努力撰寫她的稿子。好慘,那位黛絲女士真的是生在錯誤的年代!在錯誤的時間,生於錯誤的地點!等我寫完論文已經午夜,凱特早就上床睡覺了。我走回自己房間。累到虛脫,但很高興自己能在星期一完成這麼多事情。
我在白色鑄鐵床上縮成一團,用媽媽織的被子包裹住自己。閉上眼睛很快地進入夢鄉。那一夜,我夢見了幽暗陰森的地方、暗淡冰涼的白色地板與銀灰色的眼珠。
接下來的那一周。我全神貫注在準備考試及克雷頓的工作中。凱特也很忙,在交接給下一任編輯之前,忙著編寫她任內最後一期的校刊,還得為她的期末考啃書。到星期三時她已經復元了,我不用再忍受那套印了太多兔子的粉紅法藍絨睡衣在我眼前晃。我打電話給住在喬治亞州的媽媽問她好不好,也順便讓她祝我期末考順利,她告訴我她最新的手工蠟燭生意——我媽常有一堆冒險事業要開展。其實她只是無聊想找點事情打發時間,但她的注意力比記憶只能維持三秒的金魚還短,下星期還會有其它新點子冒出來?她讓我憂心。希望她沒有把房子做抵押,來資助這最新的生意,我也希望包柏——以關係來說很新,但其實年紀大她很多的老公——能把她看牢一點,畢竟我不在她身邊,而他看起來比三號老公腳踏實地得多。
「一切都好嗎?安娜。」
我猶豫了一下,而我媽立刻全神貫注起來,「我很好。」
「安娜,妳有對象了嗎?」
哇……她怎麼辦到的?聲音裡的興奮也太明顯了。
「沒有。媽,什麼也沒有,如果我有對象的話,妳會第一個知道。」
「安娜,妳真的需要多出去走走,寶貝!妳讓我擔心。」
「媽。我沒事。包柏好嗎?」一如往常,岔開話題是最有效的策略。
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繼父雷伊,我媽的二號老公。我視他為父親。也承繼了他的姓。我們沒談多久,事實上那不太像是對話,頂多只是雷伊對我的輕柔話語嘟嘖了幾聲作為響應。雷伊不太多話,但依然活力十足,愛看電視上的足球轉播,如果沒在看電視,他就會去打保齡球和飛繩釣魚,不然就是打造傢俱。雷伊是個手藝純熟的木匠,所以我也很清楚灰漿板和手鋸的差別。
不過,聽起來他似乎一切平安。
***
週五晚上,我和凱特正在討論該做些什麼才好——我們想要暫停抱佛腳、暫停打工、暫停編校刊,此時,門鈴響了。門外站著我的好友荷西,手裡拎著一瓶香檳。
「荷西!看到你真開心!?」我很快地抱他一下。「進來吧。」
荷西是我剛到華盛頓州大時認識的第一個人,當時我看起來茫然又孤單,事實上也是。我們意識到彼此身上有種相似的氣質,從那時起我們就成了死黨。我們不只有類似的幽默感,也發現原來雷伊和老荷西曾一起在同一個軍中小隊服役,結果我們的老爸也變成了好朋友。
荷西唸的是工程,他也是家族中第一個唸到大學的。他相當聰明。但真正的熱情在攝影。他有一雙能拍出好照片的眼睛。
「我有大消息。」他咧嘴笑,深色眼珠閃著亮光。
「先別講出來——你好不容易讓自己能多留一星期不被開除是吧?」我故意逗他,他開玩笑地齜牙咧嘴。
「波特蘭廣場畫廊,下個月要展出我的攝影作品!」
「太棒了。恭喜!」為他感到開心,我再次給他一個擁抱。
凱特也對他微笑,「荷西,真是了不起!我應該把這消息放在校刊裡!星期五的夜晚拿來臨時改稿最棒了。」她假裝困擾。
「來慶祝一下吧,我希望妳能來參加開幕儀式。」
荷西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的雙頰通紅。
「妳們兩個當然要一起囉。」他補充,緊張地瞄一眼凱特。
荷西和我是好朋友,但我心裡知道他很想再進一步。他很可愛也很有趣,但不是我的菜。他比較像是我從未有過的兄弟。凱瑟琳常取笑我是否少了『需要男友』的基因,事實上是我還沒有遇到任何一個能…唔,吸引我的人,部分的我也渴望那種雙膝抖顫、心臟跳到喉嚨口、胃裡像有蝴蝶振翅飛舞的動情時刻。
有時我會懷疑自己是否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能是我花太多時間和文學名著裡那些浪漫男主角們作伴,結果導致我的理想和期望都變得高不可攀。但現實生活中。真的沒有人給過我那種感覺。
「直到前不久。」我的潛意識,以不受歡迎、低沉柔和的聲音喃道。不!我立刻將這個念頭逐出腦海。我才不要往那個方向想,尤其是在那場痛苦的訪問結束之後。「你是同性戀嗎。格雷先生?」回憶令我打了個寒顫。我很清楚從那天開始,我幾乎每天都夢到他,但那只是為了將那段糟糕的經驗,從我身體內洗刷掉,不是嗎?
我看著荷西打開香檳,他很高,身上的T恤和牛仔褲包裹著寬闊的雙肩和緊實的肌肉,他有著健美的膚色、深色的頭髮和有神的雙眼。沒錯,荷西是個帥哥,但我想他終於懂我的意思了,我們只是朋友。軟木塞「砰」的一聲大力飛出。荷西開心地抬頭看。
***
星期六的五金行宛如一場惡夢,我們被那些愛好自己動手裝飾房子的人們團團包圍。克雷頓夫婦、另外兩位工讀生約翰和派屈克,還有我,全都忙得不可開交。午餐時間有個空檔,我坐在櫃檯後面小心地倚著收銀機吃貝果麵包,克雷頓太太前來要我幫她查幾筆訂單。我埋首在工作中,對照著產品型錄上的貨號,一筆筆檢查我們缺的貨及該下的訂單,眼睛在訂貨紀錄和電腦螢幕間轉來轉去。檢查輸入的內容是否正確,但不知什麼原故,我忽然抬起頭來——而後發現自己被一對銀灰眼眸牢牢鎖住。克里斯欽·格雷正站在櫃檯前打量我。
我的心跳幾乎停止。
「史迪爾小姐,真是令人開心的驚喜。」他直視著我,目光炯炯。
真要命!他的頭髮微亂。穿著米色粗針織毛衣搭配牛仔褲和登山靴。一身戶外休閒打扮,但他到底來這裡做什麼?我現在應該是目瞪口呆的傻樣,找不到自己的聲音或腦袋。
「格雷先生?」我低聲喚。但只說得出這一句。
他唇邊的笑意一閃即過,眼裡閃著淘氣的光芒,好像他正為了某個秘密笑話感到開心。
「我剛好在附近。」他解釋。「我要來添購一些庫存。很高興再次見到妳,史迪爾小姐。」他的聲音溫暖沙啞。像是融化了的巧克力奶油軟糖…之類的。
我甩甩頭想集中心神,心臟正瘋狂地怦怦作響,在他熱切的凝視之下,我的雙頰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原因變得熱燙。看到他站在面前讓我全然不知所措,我的記憶對他不太公平,他不只是長得好看,他是全天下美男子的精華,足以奪人心魄,而且近在咫尺,就在這克雷頓五金行裡。我的認知能力終於重新恢復功能,和我的四肢百骸,重新連結在一起。
「安娜,我的名字是安娜,」我低語,「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格雷先生?」
他笑起來,再次一副天大秘密只有他知道的樣子,這讓人極度心煩意亂。我深吸一口氣,擺出「我可是本店資深員工」的專業架勢。我辦得到的!
「我需要一些東西。首先?我想要一些綁電纜用的塑料束線帶。」他低聲說,銀灰眼眸冷靜但興味十足。
束線帶?
「我們有各種不同長度的束線帶!要拿給你看嗎?」我的聲音聽起來軟弱無力,振作一點,史迪爾。
格雷迷人的雙眉輕蹙。「麻煩妳了。請帶路,史迪爾小姐。」他說。
我從櫃檯後面走出來,試著表現得若無其事,但實際上我滿腦子都只想著千萬不要再被自己的腳絆倒——我的雙腿忽然軟得像果凍,還好我今早決定穿最好的那條牛仔褲。
「束線帶在電子材料那一區,第八條走道。」我的語氣有點太過輕快,我抬頭看他。但我立刻就後悔做這個舉動。該死,他真俊美。
「妳先請。」他輕聲說。用他那修剪得宜、十指優美纖長的手做個手勢。
我的心臟已經跳到喉嚨口,幾乎要把我噎死。我領頭走向電子零件區,心想他來波特蘭做什麼?又為什麼來克雷頓?我腦中有個很少用到的微小區域——差不多在延髓底端、我的潛意識所在之處,冒出一個想法,「他是來見妳的。」不可能!我立刻抹去這個想決。這樣一位長相俊美、有錢有勢、斯文氣派的男人想要見我?這念頭太過荒謬,我將它踢出腦海。
「你來波特蘭出差嗎?」我問,聲音高了八度!好像我的手指被門或其它什麼夾到。真是的!冷靜下來,安娜!
「我去拜訪溫哥華市的華盛頓州大農學院。最近我贊助了一些關於穀物輪作和土壤科學的研究項目。」他以陳述事實的態度說。
「看吧!人家根本不是來這裡找妳的」,我的潛意識幸災樂禍地嘲笑!刺耳又讓人生氣。愚蠢的自作多情讓我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這也包含在你餵飽全世界的計劃中嗎?」我故意激他。
「算是。」他聽懂了,嘴角因為淺笑而彎起。
他打量著克雷頓店裡的各種束線帶。他究竟要拿這些做什麼?我無法想像他也是喜好自己動手做的那種人。他的手指撫過架上陳列的各種包裝,基於某種難以說明的原因,我避開視線。
他彎腰挑了一盒。
「這個就可以。」他說,臉上又是那種神秘兮兮的微笑。
「還要其它東西嗎?」
「我還想要些紙膠帶。」
紙膠帶?
「你家裡在裝修嗎?」我還來不及阻止自己,話就脫口而出。他當然會請工人或是找部屬來幫他處理裝潢的事吧!
「不,不是在裝修。」他很快回答並扯了扯嘴角。
我有種背脊發毛的感覺,他是在笑我。
我這麼好笑嗎?還是長得可笑。
「這邊請,」我難為情地低聲說,「紙膠帶在裝潢材料區。」
我往後看,他跟在我身後。
「妳在這裡工作很久了嗎?」他的聲音低沉,銀灰眼眸專注地盯著我。
我的臉應該紅到發紫了,到底為什麼他會對我造成這種效果?我感覺自己像是回到十四歲,一如往常的不善交際且手足無措。眼睛看前面。史迪爾!
「四年了。」我低聲回答,抵達我們的目的地。為了讓自己分心,我彎下腰在放置紙膠帶的兩排貨架中尋找。
「我要那一個。」格雷指著較寬的膠帶輕聲說。
我遞給他,手指短暫的輕觸!那股電流又再次竄過我全身,就像摸到裸露的電線一樣!我無法克制地倒吸一口氣。感覺那股電流一路衝向我的五臟六腑,直達某個幽暗深沉、無人知曉的地方,我近乎絕望地想找回一點自制。
「還需要其它東西嗎?」我的聲音粗啞不穩!
他的眼睛微微睜大。「一些繩子吧,我想?」他的聲音變得和我一樣粗啞。
「這邊走。」我低下頭藏住再次發紅的雙頰,帶頭走向商品區。
「要找哪個種類的?我們有合成纖維、天然纖維、雙股麻線、電纜線…」他的表情讓我停止介紹。眸色也變深了。真要命。
「我要五碼天然纖維繩,麻煩妳。」
雖然手指微顫。但我很快地用固定量尺量好五碼,同時意識到他的銀灰眼眸正熱切地盯著我。
我不敢看他,嘖,我還能再自作多情一點嗎?我從牛仔褲後口袋拿出美工刀將繩子割斷,整齊地捲起後打了一個活結。可能是某種奇蹟吧,我竟然沒讓手上的刀割傷自己的手指。
「妳以前是女童軍嗎?」他問。雕刻般優美的性感雙唇愉悅地揚起!
不要看他的嘴!
「我對有組織的團體活動不太感興趣,格雷先生。」
他挑起一道眉。
「那什麼才讓妳感興趣,安娜塔希婭?」他溫柔地問,神秘的微笑又出現了!
我盯著他看。說不出話來,我像是站在不停移動的地殼板塊上。冷靜下來,安娜。我那飽受折磨的潛意識正在跪地求饒。
「書吧!」我輕聲回答,但內心的潛意識正在尖叫你!我對你感興趣!我立刻壓下這個念頭,懊惱自己的心為什麼意見這麼多。
「哪一類的書?」他側著頭問。
他為什麼想知道?
「你知道的,就是一般的那些,還有經典文學,大部分是英國文學。」
他用修長的拇指和食指撫著下巴。思索我的答案。也或許他覺得很無聊,想要掩飾不讓我發現。
「還需要其它的東西嗎?」我必須離開這個話題。那些撫著臉的手指太引人遐思了!
「我不知道,妳有什麼好建議?」
我有什麼建議?我根本不知道你要做什麼。
「給自己動手做的專家?」
他點頭,銀灰眸閃著一種奇特的幽默,我漲紅了臉,視線不由自主地望向他的合身牛仔褲。
「連身工作服吧!」我回答,知道自己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
他挑起眉!再次顯得興味盎然。
「你總不想把衣服弄髒吧?」我伸手往他的牛仔褲方向大略比了一下。
「我多半會脫掉它們。」他咧嘴笑。
「嗯。」我感覺自己又滿面通紅,像《共產黨宣言》的書封一樣紅。快住嘴吧,現在魷閉上嘴!
「拿幾件連身工作服好了。弄髒我的衣服,可是天理不容的事情。」他淡淡地說。
我試著將他沒穿牛仔褲的惱人畫面從腦中摒除。
「還要些什麼嗎?」我將幾件藍色連身工作服遞給他。
他跳過我的問題,「那篇訪問進行得如何?」
他終於問了我一個正常的問題,不再是那些含沙射影的暗喻,以及造成困擾的雙關語…這題我可以回答。我的手像抓住救生艇一樣緊緊抓著工作服,我據實以告。
「不是我在寫,是我的室友凱瑟琳·卡凡納小姐,她才是撰文者。她對訪問內容非常滿意,她是校刊的編輯,無法親自前去做訪問簡直讓她傷心欲絕。」我覺得自己鬆了口氣,總算有個正常的話題了。「她唯一在意的就是手上沒有你的獨家照片。」
「她想要哪一種照片?」很好,我沒料到會有這種回答。我搖搖頭。因為我真的不清楚。
「唔,我會在附近待一陣子,或許明天…」
「你願意讓我們拍照?」我的聲音又高八度了。如果我可以談定這件事,凱特會樂到飛起來。而且妳明天又可以見到他,我大腦深處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正輕聲挑逗我,我拋開那些愚蠢可笑的胡思亂想…
「凱特會樂壞的,如果我們可以找到攝影師?」我好高興,對他燦然一笑。
他雙唇微張,像倒抽了一口氣般眨眨眼。有那麼短暫的一秒。他看來有點失魂落魄,地球像是微微偏離了軸心。地殼板塊向新的所在地滑去。
我的天啊,克里斯欽·格雷也有迷失的表情。
「再告訴我明天怎麼約?」他伸手到後褲袋拿出錢包。「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手機號碼,早上十點以前要和我聯絡。」
「好的。」我對他笑,看來凱特會開心得發狂。
「安娜!」克雷頓先生最小的弟弟保羅從走道另一頭冒出來。
我聽說他從普林斯頓大學回來了,但沒想到今天會見到他。
「呃。抱歉,等我一下,格雷先生。」
格雷皺著眉看我轉身離開。
保羅一直都是我的好友,尤其在我和這位富可敵國、大權在握、超超超級迷人的控制狂格雷共處的奇妙時刻。能和一位正常人交談真是太棒了。保羅用力摟住我,嚇了我一跳。
「安娜,嗨!看到妳真好。」他很熱情。
「哈囉!保羅,你好嗎?回來幫你哥哥過生日。」
「對!妳氣色不錯,安娜,非常好!」他稍稍往後退,隔著一臂的距離打量我,笑了起來。
放開我後,他的一隻手臂仍然佔有性地搭在我肩上,我有點難為情,不安地將重心在兩腳換來換去。看到保羅很開心,但他每次都有點親熱過頭了。
我抬眼看向克里斯欽·格雷,他像鷹一般打量著我們,銀眸半瞇,神情若有所思。雙唇抿成一條冷酷的線。他從一個親近到有點怪的顧客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冷漠疏離的人。
「保羅,我有客人在。你應該見見他。」我試著消除格雷眼中的敵意,把保羅拉到他面前。
他們互相打量對方。氣氛一下子掉入了冰窖。
「呃,保羅,這位是克里斯欽·格雷。格雷先生,這是保羅·克雷頓。他哥哥是這裡的老闆。」為了某種惱人的原因,我覺得自己應該解釋清楚一點。
「我從剛進這裡打工時就認識保羅了,雖然我們並不常見面。他剛從普林斯頓大學回來,他在那裡唸商業管理。」我開始喋喋不休了…立刻停止!
「克雷頓先生。」克里斯欽伸出手,表情高深莫測。
「格雷先生。」保羅和他握手,「等等,不會是那位克里斯欽·格雷吧?格雷企業控股有限公司。」
保羅的態度從看不順眼到敬若天神,隻花了不到千萬分之一秒。格雷禮貌地微笑。但笑意未達眼中。
「哇噢!有什麼我可以為您效勞的?」
「安娜塔希婭都辦妥了,克雷頓先生。她非常盛情地招呼我。」他一本正經地回答。但他的話…好像說的是另一回事。相當難以理解。
「很好,」保羅回答,「待會兒見囉!安娜。」
「好,保羅。」我看著他消失在倉庫的方向。
「還需要什麼嗎,格雷先生?」
「就這些。」他的話語冰冷簡短。
糟糕…我惹到他了嗎?深吸一口氣,我轉身走向收銀機,他有什麼毛病啊?
我將繩子、工作服、紙膠帶及束線帶結好帳。
「總共四十三元,麻煩您。」我抬眼看向格雷,但立刻後悔。他緊緊盯著我。眼眸矇矓而熱切,簡直奪人心魄。
「要用袋子裝嗎?」我拿過他的信用卡問著。
「麻煩妳了,安娜塔希婭。」他愛撫般輕吐出我的名字,我的心再次失控。幾乎快不能呼吸。
我草率地將他買的東西塞進塑料袋裡。
「如果要拍照妳會打給我,對嗎?」他又回到公事公辦的模式。
我點頭。再次語塞。我將信用卡還給他。
「好,也許明天再見囉。」他準備轉身離開,又停頓了一下,「哦。還有,安娜塔希婭,我很高興卡凡納小姐無法親自前來訪問我。」他微笑,將購物袋拋在肩頭,大步往店門外走去,留下我和我身上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女性荷爾蒙。
他離開後,店門再次關起。我盯著它傻傻看了好幾分鐘才回過神。
好吧,我喜歡他。看,我對自己承認了!無法再隱藏自己的感覺。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我認為他很有魅力,非常非常有魅力。但這注定沒好下場,我很清楚,我悲喜交加地嘆了口氣。他會來這裡只是個巧合,但我還是可以遠遠地暗戀他,對吧?不會造成任何傷害的。如果我能找到攝影師,明天還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旁欣賞他,我期待地咬著唇,發現自己像個女學生般暗自竊喜。
我必須打給凱特安排攝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