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凱特欣喜若狂。
「但他去克雷頓五金行做什麼?」她的好奇從話筒另一端蔓延過來。我正在儲藏室的盡頭,試著讓聲音聽起來輕鬆自在。
「他剛好在附近。」
「這也太巧了吧!安娜,妳不覺得他是來看妳的嗎?」她做出推測。
我的心因為這種可能性而漏跳了一拍,但喜悅很快就消失無蹤,無趣又令人失望的現實指出他只是來出差。
「他是來拜訪華盛頓州大的農學院啦,他贊助了一些研究。」我咕噥著。
「哦,對,他贊助了兩千五百萬給那個部門。」
「哇,妳怎麼知道?」
「安娜,我是個記者。我還寫了篇關於那傢伙的專訪,這是工作要求啊。」
「好吧,卡拉·伯恩斯坦。小心頭髮別掉光了。所以妳要拍些照片嗎?」
「我當然要。問題是要找誰來拍。而且在哪裡拍?」
「我們可以問他地方,他說他會待在這附近。」
「妳有辦法聯絡他?」
「我有他的手機號碼。」
凱特驚呼「全華盛頓州最富有、最難以捉摸、最迷人的黃金單身漢。把他的手機號碼給了妳?」
「呃…對。」
「安娜!他看上妳了,無庸置疑。」她斬釘截鐵地說。
「凱特,人家只是表達善意而已。」但即使我這麼說,心裡也很清楚真相並非如此——克里斯欽·格雷不會來表達善意這一套,頂多只能說他禮貌周到,我心底有個小小聲音在低語凱特可能是對的。這樣一想害我頭皮發麻,可能,只是可能。他也許喜歡我,畢竟他有說過,他很高興訪問他的人是我。我竊喜地抱住自己來回搖晃。暫時沉浸在他可能對我有意思的喜悅中。
凱特把我拉回現實。「我不知道該找誰來幫我們拍照。我們常配合的攝影師利瓦伊沒有空!他回到愛達荷瀑布市的家中去度週末了。他要是知道自己錯過幫全美頂尖企業大亨拍照的機會,一定會嘔死。」
「嗯…荷西怎麼樣?」
「好主意!妳去問他,反正他可以為妳赴湯蹈火。然後打給格雷,問他要在哪裡拍。」凱特對荷西總是很不客氣。
「我覺得應該是妳打電話。」
「打給誰。荷西?」凱特哼了聲。
「不是,格雷。」
「安娜!妳才是和他有交情的人耶。」
「交情?」我對她尖喊,聲音不只高了八度。「我根本不認識那傢伙。」
「至少妳見過他啊!」她挖苦地說。「而且看來他也想多認識妳一些。安娜,打給他吧!」她交代完就掛斷電話,有時她真的很霸道。
我皺眉瞪著手機,對它吐吐舌頭。
我剛在語音信箱留話給荷西,保羅就走進儲藏室來找砂紙。
「外頭需要人手,安娜。」他溫柔地提醒我。
「好,嗯,抱歉。」我低語,轉身要離開。
「說說看,妳怎麼會認識克里斯欽·格雷?」保羅想讓聲音聽起來輕描淡寫,但沒什麼說服力。
「我替校刊社去採訪過他,凱特那時人不舒服。」我聳聳肩,試著讓聲音聽起來輕鬆自在,但和他一樣失敗。
「克里斯欽·格雷會跑來克雷頓五金行?最好是這樣啦!」保羅嗤之以鼻又有點驚訝,他甩甩頭像是要釐清些什麼。「總之,今晚要不要聚一下,喝點東西!」
他只要回家就會約我出去,但我從來沒答應過,這已變成一種例行公事。我從來不覺得和老闆的弟弟約會是個好主意,況且保羅是那種美國鄰家大男孩式的可愛,不是小說男主角那一型,我實在沒辦法把他聯想成男人。那格雷算嗎?我的潛意識挑起假想的疑問,但我立即揮開這想法。
「你不是應該幫你哥哥辦個家庭聚餐或什麼的?」
「那是明天的事。」
「或許下次吧,保羅,我今晚要唸書,下禮拜就是期末考了。」
「安娜,總有一天妳會答應我的。」
他笑起來,我逃出儲藏室。
***
「但我隻拍地方風景,安娜,不拍人物。」荷西抱怨。
「荷西,拜託啦。」我求他。
我握著手機在小公寓的客廳裡來回踱步,看著窗外漸暗的暮色。
「把手機給我。」凱特一把從我手上搶過手機,將絲緞般金紅的秀髮撥到肩後。
「給我聽好。荷西·羅德裡蓋茲。如果你想讓校刊報導你的開幕秀,你明天就要當我們的攝影師,瞭嗎?」凱特有時實在很強悍。「很好,安娜會再打給你告知時間、地點,我們明天見。」她啪的一聲闔上手機。
「搞定。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決定時閒、地點。打給他。」
她將手機遞給我,我頓時感覺胃絞在一起。
「打給格雷,快點!」
我滿臉不悅地看著她。同時伸手到背包拿出他的名片。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用顫抖的手指按下號碼。
鈴聲響到第二聲他就接了,語氣冷漠內斂,不帶感情。
「格雷。」
「呃…格雷先生,我是安娜塔希婭·史迪爾。」我太緊張了,幾乎快不認得自己的聲音。
對話出現了短暫的停頓,我的心嚇得直打顫。
「史迪爾小姐,真高興聽到妳的聲音。」他的口氣變了。
我猜他很驚訝。但聲音聽起來非常…溫暖,而且更加誘人。我的呼吸暫停,羞紅了臉,突然意識到凱瑟琳·卡凡納正目瞪口呆地盯著我看,我衝進廚房躲開她不必要的精密探測。
「呃,我們決定為那篇訪問稿拍一些照片。」安娜,吸氣,呼吸啊。我感覺我的肺似乎換不過氣來。
「如果可以的話,就明天拍,哪裡對你來說比較方便呢?先生。」我幾乎可以聽見他那斯芬克司般的笑容透過電話傳來。
「我住在波特蘭的希斯曼酒店。這樣吧,明天早上九點半如何?」
「沒問題,我們去找你。」我激動得喘不過氣,簡直像個小孩似的,一點也不像華盛頓州有資格投票以及合法飲酒的成熟女性。
「我很期待,史迪爾小姐。」
我能想像他眼眸中的淘氣光芒,他怎麼有辦法把這九個字講得像是某種曖昧的約定?我掛斷電話,凱特來到廚房。一臉驚愕地看著我。
「安娜塔希婭·若思·史迪爾,妳喜歡他!我從來沒有看過或聽過妳這麼…這麼神魂顛倒。妳整個臉紅透了。」
「哦,凱特,妳知道我動不動就會臉紅的啊!這已經變成我的職業病了,所以別荒謬了。」我凶她,她驚訝地對我眨眨眼!因為我很少會鬧脾氣,但也很快就沒事了。
「我只是覺得他…很可怕,就是這樣。」
「希斯曼酒店,那好辦,」凱特喃喃自語。「我打個電話給他們經理,喬個地方出來拍照。」
「我來準備晚餐。然後我就得唸書了?」我掩飾不住被她挑起的焦躁不安。只好打開櫥櫃開始準備晚餐。
這一晚我睡得不好,一直翻來覆去。夢到一對矇矓的銀灰眼眸、連身工作服、一雙長腿、修長的手指,還有伸手不見五指、渺無人煙的地方。我半夜醒了兩次,心跳怦怦狂跳。哦,我幾乎沒什麼睡。明天本人的臉色可好看了。我自嘲一番,拍拍枕頭試著再睡一下。
希斯曼酒店就位在波特蘭市中心,這楝華麗的棕色石砌大樓恰好就在一九二○年後期經濟大蕭條開始之前竣工。因為我的小車坐不下,荷西、崔維斯和我開金龜車,凱特則開她的CLK。崔維斯是荷西的朋友,也是攝影師。今天來協助打光。
凱特用列名於訪問稿中的方式和希斯曼酒店談交換條件,讓我們今早得以免費使用一間客房。
當她在櫃檯說明我們是來拍攝克里斯欽·格雷總裁的照片時,客房立刻升等為套房,只是普通大小的套房,因為很明顯的,格雷先生應該佔據了整楝樓最大的房間。一位熱心過頭的營銷專員帶我們上樓到套房,他非常年輕,而且不明就裡的緊張。我懷疑凱特的美貌及女王般的態度讓他毫無招架之力,他簡直被凱特吃得死死的。
套房裝潢得優雅低調,卻也不失奢華感。
已經九點了,我們還有半小時可以安排前置作業。凱特火力全開。
「荷西,我想我們靠著牆拍,你同意嗎?」她沒等他回答。又繼續說「崔維斯,把椅子都搬開。安娜,妳可以請房務部準備一些茶點來嗎?然後告訴格雷先生我們到了。」
「是的,夫人。」她真是頤指氣使,我翻翻白眼,但還是按話照做。
過了半個小時,克里斯欽·格雷走進我們的套房。
要命!他穿了件白襯衫,領口敞開,下半身搭配灰絨西裝褲,微亂的頭髮依然帶著剛洗完澡的水氣,光是看著他就讓我口乾舌燥…他真是性感得離譜。走在格雷前方先行進入房間的是一位大約三十多歲的男人,理著小平頭,蓄著短鬚,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色西裝,現正默默的站在房內一角,榛色雙眼毫無感情地注視著我們。
「史迪爾小姐,又見面了。」
克里斯欽·格雷向我伸出手,我握了握,眼睛眨個不停。哦,我的天…他真的非常…我一碰到他的手就感覺到那股美妙的電流再次竄過全身,為我注入活力,也讓我臉紅心跳,我確定自己一定明顯的喘不過氣。
「格雷先生,這位是凱瑟琳·卡凡納。」我低聲介紹。伸手指向正走上前來的凱特。她緊盯著他的眼睛。
「鍥而不捨的卡凡納小姐,妳好嗎?」他對她淺淺一笑,看起來真的很開心。「我相信妳感覺好多了,安娜塔希婭說妳上週身體微恙。」
「我沒事,謝謝你,格雷先生。」她沉穩的和他握手,眼也沒眨一下。
我提醒自己。凱特唸的可是全華盛頓州最好的私立學校。她家很有錢,成長過程充滿自信,從不懷疑自己會在世界上佔有一席之地。她可不是省油的燈。我一向很崇拜她。
「謝謝你挪出時間。」她對他禮貌但專業的一笑。
「榮幸之至。」他回答。
當那雙眼眸朝我看來。我又紅了臉。該死。
「這位是荷西·羅德裡蓋茲。我們的攝影師。」我介紹,同時對荷西笑了笑,他也充滿感情地對我微笑,但當他的視線轉向格雷,立刻變得冰冷。
「格雷先生。」他點頭。
「羅德裡蓋茲先生。」打量荷西的同時,格雷的表情也變了。
「你們要我站哪裡?」格雷問他,語氣似乎帶點威脅。
但凱瑟琳不準備讓荷西獨撐全場。
「格雷先生。可以請你坐這裡嗎?小心那些燈的電線。之後我們再拍幾張站姿。」她指引格雷到牆壁前方的一張椅子。
崔維斯打開燈,一下子閃花了格雷的眼睛,他低聲道歉。隨後我和崔維斯退到後方。看著荷西進行快速連拍。他用手持的方式拍了幾張,請格雷轉向這邊。接著轉到那邊,舉起手,再放下去。接下來用腳架拍,荷西大概拍了二十分鐘,格雷一直很有耐性地擺出各種大方自在的坐姿。我的願望成真了,我可以近距離恣意地欣賞格雷。當我們再次四目相交,我必須強迫自己別開視線。不去看他迷濛的雙眼。
「坐姿差不多了。」凱瑟琳再次打岔。「站起來好嗎?格雷先生。」她問。
他站起來,崔維斯迅速移開椅子,荷西的Nikon相機快門再度喀嚓作響。
「我想已經足夠了。」五分鐘後,荷西宣佈。
「太棒了,」凱特說。「再次感謝你,格雷先生。」
她和他握手致意,荷西也上前握手。
「我很期待看到這篇訪問,卡凡納小姐。」格雷低聲說著,接著轉向我,在門邊停下。「妳願意送我出門嗎?史迪爾小姐。」他問。
「當然。」我回答,腦子一片混亂。
我急切地往凱特看去,她對我聳聳肩!我注意到荷西在她身後拉長了臉。
「祝各位有個美好的一天。」格雷說著打開門,往旁邊退一步,以便讓我先行。
哎呀,這是怎麼回事?他想要什麼?我心煩意亂又緊張兮兮地在酒店長廊停下腳步,格雷正走出房間,身後跟著一身利落西裝的小平頭先生。
「我再打給你,泰勒。」他低聲對小平頭先生交代。
泰勒信步走回長廊!格雷灼熱的視線轉回來看著我,該死……我闖禍了嗎?
「我在想。妳現在會不會想和我一起喝杯咖啡?」
我的心快要跳出喉嚨了。約會?克里斯欽·格雷要和我約會!他是問妳要不要喝杯咖啡。也許他認為妳根本還沒睡醒。我的潛意識再次冷嘲熱諷。我清清喉嚨,試著讓自己鎮定一點。
「我得把大家載回去。」我語帶歉意地低聲回答,雙手在身前絞扭成一團。
「泰勒。」他大聲叫喚,嚇得我跳起來。
剛剛還在長廊另一端的泰勒,轉身向我們走過來。
「他們都住在學校裡嗎?」格雷問,聲音溫柔中帶著好奇。
我點頭,震驚到無法言語。
「泰勒可以載他們,他是我的司機。我們有一輛大型四輪傳動廂型車,也可以順便載器材。」
「格雷先生。」泰勒走到我們身邊,面無表情。
「麻煩你,載攝影師、他的助理及卡凡納小姐回家好嗎?」
「沒問題,先生。」泰勒回答。
「來吧,現在妳可以陪我喝杯咖啡了嗎?」格雷微笑,好像此事已經說定了。
我皺眉。「嗯…格雷先生,呃,這真的……聽著。泰勒不需要載他們回家。」我很快地瞄泰勒一眼。他依然維持面無表情的酷樣。「如果你能等我一下,我可以和凱特換車。」
格雷揚起眩惑人心、毫無防備、渾然天成、滿口白牙的燦爛微笑,我的天…他打開套房門讓我再次進入,我從他身邊繞進房間,看到凱特正熱烈地和荷西討論著什麼。
「安娜,我想他絕對是看上妳了。」她斬釘截鐵地說。荷西不贊同地看著我。
「但我不相信他。」她補充。我舉起一隻手,希望她不要再說了,而奇蹟出現,她真的停止說話。
「凱特,如果金龜車給妳開,妳的車能借我嗎?」
「為什麼?」
「克里斯欽·格雷邀我和他一起喝杯咖啡。」
她的下巴掉下來了。凱特也有張口結舌的時候,我欣賞著這一刻。她抓著我的手臂,拖著我到套房內和客廳相隔較遠的臥室。
「安娜,他有點不對勁。」她的語氣充滿警示意味。「他是很帥,我同意,但我覺得他有點危險。特別是對像妳這樣的人來說。」
「什麼叫像我這樣的人。」我追問,覺得有點受冒犯。
「像妳這麼純真,安娜,妳懂我的意思。」她不悅地說。
我滿臉通紅。
「凱特。只是喝杯咖啡而已?我這禮拜就要開始考試,我必須唸書,所以不會耽擱太久的。」
她噘著嘴,似乎在衡量我的話。終於!她從口袋裡拿出車鑰匙交給我,我把自己的交給她。
「我們晚點見。別拖太久,不然我就要派救難搜索隊了。」
「謝謝。」我抱了抱她。
我離開套房。發現格雷靠在牆邊等我,帥氣的姿勢看起來就像時尚雜志裡的男模特兒。
「好,來喝咖啡吧。」我咕噥著,雙頰熱辣。
他咧開嘴笑。
「妳先請,史迪爾小姐。」他站直身子,伸出手示意我先走。
我沿著長廊往前走,雙膝打顫,滿滿的蝴蝶在胃裡振翅飛舞,心臟在嘴裡以戲劇化的不規則頻率大力跳動。我就要和克里斯欽·格雷一起喝咖啡了…但我討厭咖啡。
我們一起沿著酒店長廊往電梯方向走,我應該跟他聊些什麼?我的腦子忽然變成一團漿糊。我們待會兒要聊些什麼呢?我和他到底有什麼共同點?他輕柔溫暖的聲音把我從沉思中驚醒。
「妳和凱瑟琳·卡凡納認識多久了?」開場問題還滿簡單的。
「從大一就認識了,她是我的好朋友。」
「嗯。」他回答,似乎不以為然。他在想什麼?
到了電梯口,他按下按鈕,開門鈴聲幾乎同時響起。門打開後,裡面有對正熱情擁抱彼此的年輕情侶,被嚇到的他們難為情地連忙分開。視線尷尬地四處亂瞟。格雷和我走進電梯。
我努力想保持面無表情,只好盯著地面看,感覺一陣陣熱浪湧上臉頰。我從睫毛底下偷看格雷,他的嘴角隱隱浮現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年輕情侶一聲不吭,大家在尷尬的沉默中抵達一樓。甚至沒有抒情的背景音樂,讓我們轉移注意力。
電梯門打開了,格雷牽起我的手,用他那修長微涼的手指緊緊握住,害我嚇了一大跳。我感到電流竄過全身,那已經跳得很急的心臟,現在更是變本加厲。他領我走出電梯,同時聽見那對情侶的竊笑聲,從我們身後傳出。
格雷笑了。「電梯有什麼好的!」他喃喃自語。
我們穿過酒店那富麗堂皇、人聲鼎沸的大廳往前門走去。但他沒有走旋轉門,我猜可能是因為他不想放開我的手。
外頭是舒爽的五月星期天,陽光燦爛,交通順暢。格雷轉向左方,漫步往街角而去,我們在人行道上停下來等紅綠燈,他依然握著我的手。我在大街上,而克里斯欽·格雷牽著我的手。沒有人牽過我的手,我感到微微暈眩。全身興奮地打顫,我想盡辦法要壓下那股威脅著要撕裂我的臉的荒唐笑意。試著保持冷靜。安娜,我的潛意識向我哀求。號志燈上的小綠人出現了,我們再次往前走。
我們經過了四個路口。抵達波特蘭咖啡屋,他放開我,握住手把推開大門好讓我進入。
「不如妳去找張桌子,我來點飲料。妳想喝什麼?」他問,一如往常的彬彬有禮。
「我想要…嗯,英式早餐茶,茶包分開放。」
他挑起眉。「不喝咖啡?」
「我對咖啡不太熱衷。」
他微笑。「好,茶包分開放,甜嗎?」
我愣了一下,把這句話想成了甜言蜜語。好在我的潛意識臭著臉闖進腦海裡並不是,傻爪,是問妳要加糖嗎?
「不用,謝謝。」我低頭看著絞扭的十指。
「要吃什麼嗎?」
「不,謝謝你。」我搖頭。
他走向櫃檯,我偷偷地從睫毛底下打量他,他正在排隊等著點餐。我可以這樣一直看著他…他高大挺拔、肩膀寬闊、身材修長,而那條長褲貼著臀部的曲線。我的老天啊!他用修長優雅的手指梳了一兩次那現在已經乾了、但還是有點微亂的頭髮。嗯…我也想那麼做,這個念頭就這樣自動出現在我腦海中,害我的臉像著火般熱辣。我咬著唇,再次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不喜歡自己的思緒有如脫韁野馬。
「一分錢買妳正在想的事。」格雷回來了,嚇我一跳。
我滿臉通紅。我正在幻想用手梳過你的頭髮,不知道它的觸感會有多柔軟?我甩甩頭。他將手上的托盤放在貼有樺木木皮的小圓桌上,遞給我一組杯盤、一個小茶壺、一個上面放有標示著「唐寧英式早餐茶」長形茶包的小碟——我最愛喝的口味。他喝的是咖啡,奶泡上方有個完美的葉型拉花,他們是怎麼做的啊?我無聊地想。他還買了個藍莓瑪芬蛋糕給自己。他將托盤移開,長腿交迭坐在我對面,四肢自然擺放,看起來輕鬆閒適,我真羨慕他,反觀我呢。則是手足無措、缺乏平衡,幾乎動不動就會摔個四腳朝天。
「妳在想什麼?」他提醒我。
「這是我最愛喝的茶。」我的聲音低不可聞。我就是無法相信自己正和克里斯欽·格雷面對面坐在波特蘭的咖啡館內。
他蹙起眉頭,知道我沒說實話。我將茶包放進茶壺,又立刻用湯匙把浸過的茶包撈出來,將它放回小碟子上,他疑惑地偏頭看我。
「我喜歡喝什麼都不加,而且很清淡的茶。」我低聲解釋。
「這樣啊。他是妳男朋友嗎?」
什麼跟什麼?
「誰?」
「那個攝影師,荷西·羅德裡蓋茲。」
我笑了。帶點緊張。可是也很好奇,是什麼造成他這種印象?
「不是。荷西是我的死黨,僅此而已。你為什麼認為他是我男朋友。」
「妳對他微笑的樣子,還有他對妳的態度。」他的眼眸緊盯著我的。
他太懾人心魄了,我想要轉開視線卻被他牢牢抓住,像是著了魔般。
「他比較像是家人。」我輕聲回答。
格雷輕輕點頭,看來對我的答案很滿意。低頭看著他的藍莓瑪芬蛋糕。他修長的手指靈活地剝開蛋糕旁的襯紙,我看得入了迷。
「要來一點嗎?」他問。那個淘氣的神秘微笑又出現了。
「不了,謝謝。」我皺眉,再次垂眼看著自己的手。
「那麼,昨天我在店裡碰見的那個男孩子,他也不是妳男朋友。」
「不,保羅只是朋友,我昨天跟你說過啦。」噢,這有點離譜了。「你為什麼問這些?」
「妳和男人在一起似乎很緊張。」
真是的,這話題太私人了。而且,我只有在你身邊會緊張,格雷先生。
「我有點怕你吧。」我面紅耳赤。但在心裡拍拍自己的背讚美自己實話實說。繼續盯著自己的手!我聽到他猛吸一口氣。
「妳是應該怕我。」他點頭。「妳很誠實,拜託別一直低著頭,我喜歡看妳的臉。」
我看著他,他給我一個充滿鼓勵但有點苦味的的微笑。
「這給了我線索,關於妳可能在想些什麼。」他頓了一下。「妳很神秘,史迪爾小姐。」
神秘?我。
「我一點也不神秘。」
「我覺得妳非常內斂。」他低聲說。
是嗎?哇…我怎麼做到的?這把我搞糊塗了。我,內斂?不可能!
「除了妳臉紅的時候,當然啦,還滿常見的。我只希望自己能知道妳為什麼羞紅了臉。」他剝了一小塊瑪芬蛋糕放進嘴裡慢慢嚼,兩眼依然盯著我。
就像時間算好了一樣,我立刻臉紅起來。該死!
「你一向都做這麼私人的觀察嗎?」
「我沒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我冒犯到妳了嗎?」他聽起來很驚訝。
「沒有。」我老實回答。
「那就好。」
「但你還滿霸道的。」我輕聲反擊。
他挑高眉,而如果我沒看錯,他也微微紅了臉。
「我習慣照自己的方式做事,安娜塔希婭。」他低語。「各方面都一樣。」
「這點我不懷疑。為什麼你都不請我直接叫你的名字?」我為自己的厚顏無恥感到驚訝。這段對話怎麼變得這麼嚴肅?方向和我原先預想的不一樣,我不敢相信自己對他的反抗性這麼重,因為他像是在警告我遠離他。
「會直呼我名字的只有家人和一些親密的朋友,我喜歡這樣。」
哦,他還是沒講出「叫我克里斯欽吧」。他就是個控制狂,沒什麼其它好解釋的,部分的我心想也許當初讓凱特去訪問他比較好?兩個控制狂面對面,加上她也是金髮——唔,草莓般的金紅色,和他辦公室裡的所有女人一樣。也是個美人呢,我的潛意識提醒我。我不喜歡克里斯欽配上凱特的想法。我喝了一口茶,格雷又吃了一小塊瑪芬蛋糕。
「妳是獨生女嗎?」他問。
他一直在換話題?
「是。」
「談談妳爸媽吧。」他為什麼要知道這些?很無聊的。
「我媽住在喬治亞州,和新婚丈夫包柏一起。我的繼父住在本州島的蒙帝撒諾。」
「妳父親呢?」
「我還是嬰兒時,父親就過世了。」
「我很遺憾。」他低聲說,一抹不安掠過他的臉。
「我並不記得他。」
「所以妳母親再婚了。」
我哼了一聲。「可以這麼說。」
他皺眉看著我。「妳不願意多談,對嗎?」他淡淡地說,深思似地摸著下巴。
「你也是啊。」
「妳已經訪問過我一次了,我還記得當時那些頗為追根究底的問題。」他做個鬼臉。
慘了。他還記得關於「同性戀」那個問題。我又再次覺得丟臉到極點,日後我可能需要密集治療才不至於每當想起那一刻就羞愧得要死。我開始叨叨述說關於我的老媽,任何可以讓我封鎖那段回憶的事。
「我媽很了不起,她是無藥可救的浪漫派,現在這位是第四任丈夫。」
克里斯欽驚訝得瞪大眼睛。
「我很想她。」我繼續說。「不過她現在有包柏了。我只希望他可以盯緊她,還有在她那些愚蠢計劃失敗時,幫忙收拾爛攤子。」我甜甜一笑,我很久沒見到媽媽了?
克里斯欽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不時喝幾口咖啡。我真的不應該再看他的嘴了,那實在讓人無法集中心神。
「妳和繼父相處得好嗎?」
「當然,他把我養大的,他是我唯一認得的父親。」
「他是什麼樣的人?」
「雷伊,他…沉默寡言。」
「就這樣!」格雷非常驚訝。
我聳肩。這男人期望聽到什麼?我的生平傳記。
「和他的繼女一樣不多話。」格雷立刻搭腔。
我壓抑住對他翻白眼的衝動。
「他喜歡足球,特別是歐洲球隊。還有保齡球、飛繩釣魚以及製造傢俱。他是個木匠。也是陸軍退伍老兵。」我嘆氣。
「妳和他同住?」
「是,我媽在我十五歲時認識了第三任丈夫,我留在雷伊身邊。」
他蹙眉,似乎有些困惑。
「妳不想和妳母親同住?」他問。
這真的不關他的事。
「第三任丈夫住在德州。我家在蒙帝撒諾。而且…你知道的,我媽剛新婚。」我停住。我媽很少提到第三任丈夫的事,格雷想知道這些做什麼?這和他完全無關。轉換牌局,另一方出手了。
「談談你的父母吧。」我問。
他聳肩。「我父親是位律師。母親是小兒科醫生。他們住在西雅圖。」
噢…他有個富裕的童年。我讚嘆這對收養了三個孩子的成功夫妻,其中一個不但長成了俊美的男人,還不費吹灰之力就征服了商業世界。是什麼促使他如此成功?他的父母一定很驕傲。
「你的兄弟姐妹在做什麼?」
「艾立歐從事營造業。我的小妹人在巴黎,跟在一位法國名廚旗下學習料理。」他的眼中蒙上一層不悅之色。顯然,他不想多談家人或是他自己。
「我聽說巴黎很迷人。」我咕噥著。為什麼他不願意談他的家人?因為他是被領養的嗎?
「很美的地方,妳去過嗎?」他問,不悅之色消失了。
「我從來沒離開過美國本土。」所以現在又回到閒扯淡了。只是,他在隱瞞什麼?
「妳想去嗎?」
「去巴黎?」我尖聲問。一下反應不過來——誰不想去巴黎!「當然呀。」我不情願地承認,「但英國才是我真正想去參觀的地方。」
他微偏著頭,用食指輕撫下唇…天呀!
「原因是…」
我眨眨眼。專心一點,史迪爾。
「那是莎士比亞、奧斯汀、勃朗特三姐妹、湯馬斯·哈代的家鄉,我想去看看那些啟發他們寫出曠世巨作的地方。」
談論這些經典文學作品提醒了我。現在應該是唸書的時候,我看了看錶。「我得走了,我得唸書。」
「準備考試?」
「對!星期二開始考。」
「卡凡納小姐的車在哪裡?」
「酒店的停車場。」
「我陪妳走回去。」
「謝謝你的茶,格雷先生。」
他又露出那種秘而不宣式的微笑。
「別客氣,安娜塔希婭。我很榮幸,來吧!」他發號施令,同時對我伸出手。
我迷迷糊糊地握住他的手。跟著他走出咖啡店。
我們慢慢走回酒店,彼此沒有交談。但氣氛安詳和諧。他看起來一如往常的冷靜自持。而我呢,則拚命回想這個小小的早晨咖啡約會進行得如何?我覺得自己好像參加了某種面試,但我不清楚工作內容是什麼?
「妳一天到晚穿牛仔褲嗎?」他突然天外飛來一筆。
「大部分的時候。」
他點點頭。我們走回了十字路口,穿越酒店對面的馬路。我的腦子轉個不停,這是什麼奇怪的問題…我發現我們的相處時間所剩不多,就這樣即將結束了。我完全搞砸了。我知道,也許他已經有了對象。
「你有女朋友嗎?」我脫口而出。真是的,我就這麼大聲問出來了嗎?
他嘴角微揚,似笑非笑地低頭看著我。
「不,安娜塔希婭,我不來女朋友那一套的。」他柔聲說。
那是什麼意思?他不是同性戀啊。哦,搞不好他是!他在受訪時一定騙了我。有那麼一刻,我以認他會繼續解釋剛才說的話。為這句莫名其妙的宣言提供點線索,但他沒有。我得走了,我必須整理思緒,也必須離他遠一點。我往前走,但是絆了一跤。整個人往馬路上栽了過去。
「該死,安娜!」格雷大叫。
他和我相握的那隻手用力一拉,我往後倒,一位速度飛快的單車騎士剛好擦過我身側,往單行道逆向而去。
一切發生得很快,上一分鐘我差點跌倒,下一分鐘我就在他懷裡,被他緊緊摟在胸前。我聞著他那清新卻致命的氣味,他的香味像是混合了剛洗過的乾淨床單及某種昂貴的沐浴乳。我的天啊。真是令人心醉神迷,我深深吸了一口。
「妳沒事吧?」他低聲問。
他一手環著我緊緊扣在懷中。另一隻手輕撫我的臉,用手指溫柔地檢視。拇指輕擦過我的下唇,我聽到他急抽了一口氣。他盯著我的眼睛,我回望著那充滿擔憂卻熾熱的眸子一會兒,也可能是一輩子…我的注意力終於還是被他優美的嘴吸引過去。二十一年來第一次,我想要被人親吻,想要感受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