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治療
那之後他們換了兩輛車,在自助式車餐廳買了點吃的,夏天喝了半碗粥,又都吐了出來。
白敬安打發他去後座睡覺,他抱著兩把槍、一架火箭炮、還有一小袋炸彈不情願地過去,但閉上眼睛立刻便睡著了。
白敬安一路向下,穿過通往下城的維修站——建築部的權限直接讓車子通過了——繼續逃亡之路。
上城和下城仿如兩個世界,但當你有權限,真正走起來並不遠,只是一道浮空的城牆而已。
一會兒時間,太陽已經升起,他們一路進入下城,從一條懸浮公路上遠遠看到陽光燦爛的N7區。
當陽光照下來,溫暖而壯闊,讓這片城市有了一種奇異的神聖感。
那之外的地方,上城投下的陰影越發觸目驚心,燈光顯得如此微弱,像是什麼也照不亮。浮空城下,整個世界都在黑暗之中。
N7區此時熱鬧非凡。
映空湖的水剛退去沒多久,四處可見垃圾和淤泥,所有人都是初來乍到,從不見天日的下城聚集至此。來看陽光。
白敬安從未想到他的家鄉有一天會籠罩在這樣的光線下,並再次聚滿了人。那些人將在這裡生活,做生意、打架、戀愛和死掉。他們也談論殺戮秀、戰神夏天和白敬安,談論N區暴動,還有白林。下城人總是在談白林。
白敬安下了懸浮公路,轉入地面駕駛模式,進入N7區的街道。在救夏天之前,他便在網上定位了一處落腳地點,應該能躲上一陣子。
這麼多年後,他再次回到了這座城市,尋求庇護。
不同於紀念秀裡偽裝成的地方,這是荒廢已久、骯髒破碎、又開始在陽光下慢慢伸展開殘破肢體的N7區。
白敬安嫻熟地轉過一個彎角,動作彷彿是本能,他從骨子裡熟悉這裡。他知道所有的轉角、磚塊、建築板、廣告牌和上著鎖的下水道口。雖然他的記憶已被吞噬,是個不可恢復的黑洞,但一些東西仍在。
這是他的家鄉。
前面有個店面屏幕在放《黑暗之子》的音頻剪輯,其中一幕是幻想著白林去上城第一次看到陽光的樣子。他們喜歡幻想這些,但白林這輩子也沒有見過陽光。
在這裡,那人最後也沒能救到想救的人,他所有想守護的,他的家鄉、朋友與夢想全部死去了,埋在了黑暗中。
那時的種種,已經沒人記得了。只是人們仍在傳說著反抗。
現在,他穿過即使在陽光下仍顯得陰冷的街道,彷彿仍能看到角落的骸骨,屬於所有他們曾努力守住,卻曾失敗了的人。陽光終於光臨此地,照在墳墓之上,街道仍舊是原來的街道。
他聽到後座的夏天在後面迷迷糊糊叫:「小白?」
「嗯,我在。」白敬安說。
夏天安靜下來,又睡了過去。
白敬安從後視鏡裡看他,他蜷成一團,抱著槍,夢中仍舊處於痛苦和警戒之中。
嘉賓秀的第五天。一個到不了頭的地獄,終於結束在即。
但事情不會這麼結束的,他毀掉了整個浮世天堂,那兒現在還是個杵在空中的大洞,沒人能做出這樣的事而不用付出代價。
而夏天……夏天還沒有被粉碎掉,那些人還沒把他啃食得什麼也不剩,不會放過他的。
這些人最終就是會毀掉一切,像龐大隻會吞食的怪物一樣一塊一塊把那些美好之事吃掉。就像曾吃掉白桑,白林,他的整個家鄉……
白敬安的手又抽搐了一下,差點沒把穩方向盤,但很快控制住了。
他體內舊日血淋淋的大洞正在擴張,用藥過度的損害顯露出來……但現在不是出岔子的時候,他想,嘉賓秀還在繼續,情況並沒有好轉。
雖然這一刻,看著陽光下的街道,他突然不切實際地覺得一切會好起來。有什麼撫平了可怕和黑暗的溝壑,讓他覺得很安全。
為了守住他要守護的,他能夠殺掉任何需要殺的人,做出任何極端的事情。
後座上,夏天做了噩夢,驚醒過來。
他做噩夢時也很安靜,只是蜷得更緊,呼吸急促,指尖顫抖,抵禦不知哪裡來的敵人。
他醒得很快。白敬安正準備叫醒他,他便猛地張開雙眼,手死死抓著槍,一時不知身在何方。
他空白了一會兒,陰沉著臉爬到前座,手在發抖。白敬安轉頭看他。
「沒事。」夏天語帶輕蔑地說,「就是個夢。」
他從儲物櫃裡翻出之前在自助餐廳買的一小袋水果糖,遞了一顆給白敬安。白敬安接過來——草莓口味的,糖紙亮閃閃的很漂亮——又自己挑了一顆大概是橘子口味的。
他撕開糖紙,看著外面,說道:「N7區?」
「嗯。」白敬安說。
「我來過幾次。」夏天說。
他看著這片陽光下既如垃圾堆一般殘破,又璨然生輝的城市,突然說道:「他只是為了他妹妹而已。」
「有些事情,明知道不行,但你就是非做不可。」白敬安說。
他們周圍,陽光與上城投下的陰影涇渭分明,像道裂痕。這座城市帶有某種力量,在他周圍延伸,帶來溫暖,還有偏執、暴力與仇恨的鼓勵。
夏天咬著顆糖,在陽光下又朝他笑。
白敬安攥著自己那顆,心想這糖大概真的非常甜。
白敬安把車轉入定好的房產,這是供上城人過來「朝聖」用的,沉沒的映空湖倒像個連接,讓兩城間的聯繫加強了很多。
白敬安停好車,收拾了裡面的武器、食品和醫療包——他一直備著,夏天會需要的——走進這棟隱沒在陽光邊緣的民居。
房子裡除了必需用品什麼也沒有,但收拾得很乾淨,夏天高興地發現衛生間裡有熱水,說道:「我要先洗澡。」
白敬安去拿治療儀的盒子,有一瞬間,突然心跳失速,渾身發抖,他一把按住桌子,站穩身體,沒有摔倒。
他吸了口氣,覺得情況還行,繼續拆開治療儀,一邊朝從衛生間出來的夏天說道:「坐著,我看一下你的身體情況。上衣脫了。」
夏天不大情願,但還是脫了,白敬安一眼看到他後背的鞭痕。
想必已經好了很多,但仍舊密密麻麻,簡直難以想像之前慘烈到了什麼地步,白敬安試探著伸手去碰,夏天身體猛地繃緊。
「會好的。」夏天用儘量平淡的語氣說,「別管了。」
白敬安放下手,冷著臉「嗯」了一聲。夏天低頭看著茶几上的槍,身體繃著,拳頭緊緊攥著,看不清表情。
白敬安走過去,突然用力抱住他。
自打認識夏天,他跟人的肢體接觸簡直比記憶裡所有的都多,但他沒有別的選擇,他只能抱住他。
那人小心地放鬆下來,把下巴放在他的頸窩裡,在發抖。
「我、我沒法說這個……」他小聲說,「這次特別疼……特別疼,小白……」
「我知道,我知道。」白敬安說。
他覺得自己也在發抖,因為憤怒指尖都在發熱,心臟變得極其柔軟,但又被未知的力量狠狠擊中了,疼得受不了。
他無法移動,但又從沒這麼想去毀掉什麼,讓什麼人付出代價!
也不知道那些人都幹了什麼,夏天身體裡的各項指數一塌糊塗,亂七八糟,簡直讓人懷疑他怎麼還能走路。
白敬安用的是浮金醫療部最新款的全科儀器——用祭品殿的權限搞到的——居然都沒法給出治療意見,只能建議他等著。
白敬安看數據看得一臉陰沉,夏天說道:「沒事,就是下藥下猛了,過幾個小時代謝出去就好了。」
白敬安想,他說得大概沒錯,至少他的外傷很快會好起來的。這些人用最極端的方法折磨他,又什麼都往他身體裡注射,修補外表,讓他看上去彷彿完好無缺,在神聖風格的燈光下保持著優良消費品的樣子。
嘉賓秀這事兒……不會就此了結的,他心想,但這一次他絕對不會再和夏天分開了。他沒法再來一次了。
夏天伸手觸碰他額角的一處傷口,表情憂慮,但指尖很溫暖。白敬安躲了一下,說道:「我沒事,你……」
他話沒說完,下一瞬間,整個世界變得漆黑,顛倒過來,他朝著什麼地方墜落下去——
夏天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他。
白敬安掙紮著想站穩,說道:「我沒事,你坐回去……」
夏天理也沒理,把他拖到沙發上,又去拿醫療包,白敬安一手無意識地抓著夏天的手臂,想叫他回來,好好處理傷勢,可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好像所有的言語都破碎了,身體不聽使喚……那黑洞始終在他體內,空洞、巨大、屍橫遍野。他從不是完整的,那座地獄吞掉了太多的東西。
但他必須再把自己拼起來,白敬安想,情況很糟糕,他不能在這時候出事——
「你得處理傷口,小白,」夏天說,「再這樣你會死的——」
白敬安想說他不會死的,雖然殘破不堪,但他能堅持很久不粉碎掉,能拿起他的槍,做出最好的規劃……但他說不出話來,只能死死抓著旁邊傷痕纍纍的隊友,他好不容易才救出來的,再消失了怎麼辦?
但夏天並沒有消失。
他把他扶到床上,脫了制服——一身黑衣上血並不顯眼,他也不覺得疼,不過大概傷得不輕,夏天臉色很不好看——處理了傷口,定位了身體情況,注射了治療針劑。
白敬安終於找回了一點說話的能力,他努力讓自己顯得正常一點,有自信一點——雖然他還在發抖,根本控制不了——朝夏天說道:「我沒事,只是用藥過度,你的傷得處理一下……」
「你躺著!」夏天說。
他把他按在床上,還把毯子拖過來。
毯子很暖和。空氣裡有股消毒水的味道,白敬安能隱隱聽到窗外N7的喧鬧聲,鬆鬆垮垮地包裹著他,但巨大又安全。
夏天說道:「我會照看咱倆的,你睡一會兒。」
白敬安不覺得自己應該睡覺,情況仍然很糟糕……這不是一個能夠睡覺的世界,你得一直醒著,守著你最重要的東西。沒時間治療,傷口只是會潰爛而已,上城有足夠的藥物能解決這個問題。
但夏天按著他的力量很大,居然還伸手順他的頭髮,好像在順一隻受傷動物的毛。他動作很溫柔。
接著白敬安發現是自己沒有力氣了。他手腳發軟,疲憊感沉沉壓下來,好不容易積攢的力量都在床鋪和這不切實際的安全感中消失了。
「睡一會兒。」夏天說。
白敬安閉上眼睛,他無法抗拒,沒有選擇。他心想著他可以只睡一小會兒,一小會兒應該不礙事……
他很快就睡著了。
白敬安的睡眠從來都是輕淺而且有條件的,但這一次,睡意像是一種新生事物一樣,帶著暖和與麻癢從身體裡生長出來。他從來沒有睡得這麼沉過。
他醒來時不知道是什麼時間,也想不起來身在何方。
他渾身仍在疼,像是被拆碎了勉強拼回來的,而且拼得根本不對。他感到莫名又極端的恐懼,好像一會兒睡眠讓他失去了極端重要的東西,他伸手去抓槍——
這時他看到了夏天,意識到自己在哪裡。
沒發生什麼事,夏天蜷在一團睡在他旁邊,在呼吸,伸手就能碰到。
白敬安能感到體內虛弱的顫抖,頭還在疼,這沒什麼,他知道會有這個階段,現在情況已經很好了。
他動了動手指,確認如果需要的話他能在第一時間殺死入侵者。他應該沒留下任何找到這個地方的線索,但是——
他知道自己必須停下來。
他早已經想過所有的可能性了,現在需要的是休息。否則這恐懼真的會把他拖下地獄的。
他看著旁邊蜷成一團的人,溫暖、安全、活著。他靠過去一點,伸出手,輕輕搭在他身上。
夏天醒了,但沒睜眼,指尖在他手臂上蹭了一下,又睡了過去。
白敬安聽著他的呼吸,感覺溫暖又安全,把整個世界都填滿了。
他也閉上眼睛,再次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