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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外:消失的八門》第318章
318、丁老師又上課了

  崔山海喃喃道:「這種人也太可怕了!」

  朱山閑:「是的,不僅狠毒而且愚蠢。我在這裡生活了四十多年,鎮上的、周邊村莊的、區裡的,熟人、同事、鄰居、鄉親,有好人也有壞人,能感受到善意、也能感受到惡念,但是像這種極端的情況還是唯一的一例。這種人很少,但是只要遇到了,也很可怕。

  還有一種人更狠毒,但是並不算太愚蠢;他們更聰明,而且能耐更大,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來,只是做得更隱蔽、更令人無法防備,就像我們這次在神農架遇到的對手。崔師弟比我當初第一次殺人,更不容易也更有價值。」

  丁齊適時開口道:「這世上可恨的人畢竟極少見,更多的是可愛的人,比如我們的朱書記啊... 假如沒有朱書記,那兩個無辜的人恐怕早已死於非命,他們恐怕至今尚不知情吧?」

  朱山閑:「我當然不可能告訴他們,除了我師父和老譚,我對誰都沒有說過。」

  丁齊又說道:「崔師兄,今日的你就是當年的朱師兄,你做了與朱師兄一樣的事情。我們怎麼看朱師兄,你就該怎麼看自己。」

  崔山海長出一口氣道:「哦,我明白了... 搞了半天你們是在給我做心理疏導呢...」

  譚涵川笑道:「是啊,老朱連埋藏多年的秘密都奉獻出來了。」

  這時畢學成又弱弱地說道:「朱師伯,我剛才問『後來呢』,不是問後來那人怎麼樣了,而是問您有沒有告訴您的師父?他老人家又是怎麼說的?」

  朱山閑:「我一開始沒告訴師父我殺了人,只是告訴他老人家,我在酒席上喝多了看見的怪事,然後這件事果然發生了,之後又被我阻止。結果我師父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聽說那人死了,是你殺的嗎?

  我找師父說起這件事,已經是好幾天之後了,看來師父一直在暗中關注我,也聽說了粟六叔已經死了,一聽就知道是我殺了他。然後我就痛快承認了,把所有的經過都說了出來。

  我記得師父當時一直看著我的眼睛,就像把我看透了似的,又對我說:你給了他一個機會,自稱那是不殺他的機會,但事實恰恰相反;你的內心很清楚,你那麼做,是給了自己一個殺他的機會,就看他會怎麼選擇了。」

  丁齊微微點首道:「他老人家真是看透了。」

  朱山閑也點頭感慨道:「是啊... 知子莫如父... 師徒如父子,他老人家確實把我看透了,比我自己看自己還要清楚。」

  尚妮嘀咕道:「其實不用他老人家呀... 換成丁老師這樣的人,也一眼就看透了... 您想想丁老師以前是幹什麼的?」

  莊夢周瞪眼道:「小妮子,妳不會說話就別說話!」

  為何這麼說?因為朱山閑當時根本就是想殺了粟六叔,但從他的立場又不好直接動手。

  嚴格地說起來,粟六叔是犯罪未遂,他還沒有來得及破壞剎車管就讓朱山閑給喝止了。像這種事情,就算讓警察來處理都很頭疼,都是鄉裡鄉親的,事情也並沒有真的做成,估計也就是和個稀泥的「接受批評教育」。但是另一方面,這種人的存在、這種行為的出現,實在是可怕得不能再可怕了。

  粟六叔哀求他不要把這件事情說出去,朱山閑卻沒有答應,聲稱要在酒席上公開。朱山閑將道理看很清楚:他沒有資格原諒粟六叔,更沒有立場去包庇他。要說原諒,也是他姐姐、姐夫的事情。

  像粟六叔這種人,並沒有因為朱山閑的幾句教訓而改變。假如做了這種事情還能不受到懲罰,其人只會變本加厲。他能因為擔心姐姐姐夫讓他還錢而起殺心,同樣也會因為擔心朱山閑抖出他的事而起殺心。

  公佈出來,讓無辜者知道真相並加以提防,就是朱山閑應該做的事情。但是朱山閑也很清楚,粟六叔不會那麼選。師父說得對,朱山閑說出那樣一番話之後又轉身,就是想殺了這個人!用符合自己信念的行為。

  但是換一個人,恐怕很難處理得這麼乾淨。

  葉言行也小聲道:「朱師伯,其實我還想問另一個問題... 您當初修煉爵門望氣術,好像還沒有入門或者是剛剛入門,難道就已經那麼厲害了嗎?那人想做什麼,你提前就能看出來,而且連動作、場景都看到了?」

  朱山閑笑了:「這個問題問得好,我也問過師父,當時到底是怎麼回事?師父告訴我,我的爵門望氣術入門了。」

  葉言行追問道:「爵門望氣術剛剛入門就這麼誇張嗎?」

  朱山閑又搖頭道:「不不不,當然沒那麼誇張,師父說那就是瞬間的靈犀感應而已。有些人在修煉秘術剛剛入門之時,有恍惚悟道的狀態,彷彿遇見了將來的境界;這是一種形容不清的感覺,就像福至心靈,也說明我有修煉望氣術的慧根。

  那只是當時喝醉了一瞬間的感應,但我已然知道,修煉望氣術可以達到那種境界。只是慚愧得很,雖然可以觀人情志,也能判斷出很多東西,江湖經驗當然也比當初老道多了,但直至如今我還不能做到那一步...」

  孟蕙語也忍不住開口道:「再後來呢?」

  朱山閑:「就是從這一天起,師父告訴了我什麼是爵門望氣術,並說出了他的身份是江湖爵門傳人,正式收我為弟子。我問師父這件事做得對不對,師父說我做得沒錯,並且鄭重的告訴我:不論在哪裡,首先要做個好人,然後做個聰明人,最後才能做個正直的人。」

  孟蕙語:「師伯能詳細說說嗎?」

  朱山閑一指丁齊道:「妳應該問問你師父,他才是我們的丁老師。」

  見幾位弟子的目光看了過來,丁齊笑了笑。這三個問題可不太容易講清楚。但最近他並沒有太多時間專門指點弟子,今天方外門眾人來得這麼齊,倒是個難得的機會。

  丁齊不禁想起了去年的時候,曾和李青花警官有一番交流,講的就是類似的問題,但他還沒有和幾位弟子專門講過這些,如今看來有必要補補課了。

  當時他站在一個心理學研究者的身份,講了那個著名的「海因茲偷藥」的故事,還有那位美國心理學家柯爾伯格(Lawrence Kohlberg)將道德水平劃分為三個水平與六個階段,每一個水平包含兩個階段。(注:詳見本書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個水平是前習俗水平(Pre-Conventional),人們通過後果來選擇行為,而非道德標準與法律規範。比如說那位粟六叔,他想要的殺人後果就是不必還錢,所以選擇了殺人的行為。

  在他的認知中,也能預料到殺人的其他後果,所以才極力迴避可能受到的懲罰,選擇了悄悄破壞剎車管;而在行為暴露之後,他對朱山閑動手也是基於同樣的動機。

  但需要指出的是,人們僅僅依據自己想要的後果去選擇行為時,其真正得到的後果,往往並不是自己想要的;甚至從廣義的角度,在大多數情況下都不是。

  第二個水平是習俗水平(Conventional),人們根據道理標準與法律規範而選擇行為,其中包含的兩個階段就是從被動遵守走向主動維護。

  第三個水平是後習俗水平(Post-Conventional),個人的道德超越了社會的道德標準與法律規範之上,並能認識到這些道德標準與社會規範其中包含的價值取向、所代表的社會公眾利益與權利,甚至知曉它在內的邏輯來源、清楚它在什麼情況下是否合理。

  這種人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也清醒地認識到社會包含的價值衝突是什麼,從而做出選擇,這也是自我實現的必經之途。

  這些劃分,是從發展心理學的角度提出的觀點,丁齊只是做了一番簡單的介紹,他還需要從另一個角度去解釋朱山閑的師父說的那三句話:首先做個好人,然後做個聰明人,才能做個正直的人。

  好人怎麼定義?既困難又簡單,但在朱山閑的故事裡並不複雜:朱山閑就是個好人,也是個聰明的人與正直的人。

  當人們學會思考之後,首先就要對「善良」有最樸素的認知:擁有正常的心智,從而具備同理心。很多變態犯罪分子,往往在認知中都有這一方面的缺失。

  舉個例子,假如人們可以隨意殺人,每個人都有可能被殺。人們自己希不希望被殺?當然不!所以不可隨意殺人,進而也應該阻止並懲罰隨意殺人的行為。這是最簡單的同理心,是智慧反思的必然結果、道德標準與法律規範的最初來源,也是所有道德原則所包含的價值核心。

  它也是最簡單的「好人」定義,是一個抽象的標準。人都會犯錯誤,但可依據它定義在某一段時間、某一種行為中的自我。

  那麼所謂的「聰明」,就是能夠看清楚實質;不僅是道德標準與法律規範的實質,也包括各種行為所包含的價值衝突的實質。清楚別人在做什麼、自己該做什麼、又能做什麼。聰明人同樣是一個抽象的標準,因為人難免有犯糊塗的時候。

  朱山閑是個好人,他之所以會殺粟六叔,是基於內心中最樸素的善良,從而在價值衝突中做出了選擇。

  假如朱山閑發現了這種事情,既不去阻止,也不設法讓粟六叔受到懲罰,那說明他要麼缺乏良知,要麼缺乏勇氣。朱山閑之所以會當場喝止,不怕將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是基於他對身手的自信,對粟六叔的動機、行為以及自己的處境都有清醒的判斷。

  但是換成另一種情況呢?假如朱山閑就是一個不會功夫的普通人,恐怕不是一個拿著鉗子的暴徒的對手,這時又應該怎麼辦呢?其實朱山閑還可以採取另一種做法:不去當場喝止,而是回到酒席中提醒粟六叔的姐姐姐夫,也將這件事告訴大家。

  這兩種做法的價值選擇是一樣的,只是採取的方式不同;能夠根據現實情況採取更合適的方式,就是一個聰明人。

  寬恕和仁慈也是一種美德,但人們常常對這種美德有所誤解,關鍵要看我們的行為是維護了怎樣一種價值觀。粟六叔企圖得到朱山閑的寬恕,但朱山閑是沒有資格原諒他的。

  有資格原諒加害者的只有受害者,而且他們也有資格選擇不原諒。而不論得不得到原諒,人們都要承擔言行造成的後果。

  其實朱山閑已給與了最大程度的仁慈:他阻止了粟六叔的行為,不僅是救了粟六叔的姐姐、姐夫,其實也在挽救粟六叔的本人。可惜的是,粟六叔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繼續做出了惡毒的選擇。

  假如朱山閑讓粟六叔的行為得不到任何懲罰,這並不是仁慈,因為他在價值衝突中做出了另一種選擇。

  很多人內心中都自以為有良知,但實際行為卻做出了另一種選擇,不僅沒有維護良知,還以仁慈或寬恕為自己開脫,這恰恰與真正的良知相悖。在價值衝突中做出的選擇,就反應了他或她是什麼樣的人。

  那麼怎樣才是一個「正直」的人呢?很多人對正直也有所誤解,心直口快並不是正直,性格耿莽也非正直,所謂的刀子嘴、豆腐心更不是正直。《易經》中有句話說得很透徹:「敬以直內,義以方外。」

  正直並非表面的耿直。首先是心正,能在價值衝突中做出不悖良知的選擇,便是行直。正直的人更需要思考,像朱山閑阻止粟六叔這樣的事情,他可能會思考該怎麼做,但他不會思考該不該做。

  有一句話叫人心難測。其實從心理學的角度,認知模式和行為模式都是可以分析的,在此基礎上,它是可以測量並預知的,至少從統計的角度是可以測度的。所以在神農架遭遇伏擊時,丁齊很憤怒但並不意外;若非早有測度,又怎能做足準備?

  丁齊沒有用神念,就是在款款講述,感覺彷彿又回到了當年的課堂上,然後他提了一個很有意思、也很古老,但總是繞不開的問題:我是誰?

  有人做出某種言行後,往往會說一句話:「我就是這樣的人啊!」其實你是什麼樣的人,這個問題並不重要,真正有意義的是,我為什麼會是我?

  我們說張三和李四不同,真正的含義是: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張三與李四會做出不同的選擇,而且必然會做出不同的選擇。這就代表了你是誰,也代表了我為什麼會是我,就是「我」的含義與存在概念的來源。

  假如世人皆是同一副面目,或者說同樣的爐鼎,那麼真正的區別在哪裡?我何以為我?丁齊的方外秘法修為已達到了爐鼎境的巔峰,想要更進一步,要修證就是這個,因為方外秘法內在的思辨體系,就在於直指心性。

  丁齊又提到了方外門的十條門規(注:詳見本書第一百二十七章)。門規是丁齊制定的,經過創立方外門的眾長輩一致認可,它就代表了丁齊的價值觀,也符合眾人做出的選擇。看見它就知道丁齊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而成立方外門的又是怎樣一群人。

  如今加入方外門的弟子,不僅要遵守與維護它,更要理解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門規。但對於丁齊而言,他並不需要刻意去想門規的內容,因為那已是他言行的必然。

  丁齊講述了差不多有四十五分鐘,恰好是一節課的時間,最後道:「崔師兄方才想起古人的那句感嘆,人為禽獸兮、禽獸為人兮?小巧,妳聽懂了嗎?」

  周圍坐了這麼多人,他最後問的居然是一隻麻雀。而小巧站在冼皓的肩膀上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大家都笑了。

  見幾名晚輩弟子也在點頭,還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莊夢周笑呵呵地說道:「說聽懂了未必是真懂了。既然這樣,我再問一個小問題吧,你們幾個孩子來答一答。」

  畢學成搶先道:「莊先生,您問!」

  莊夢周:「假如你是個女生,住在女生宿舍裡,你們宿舍還有一個女同學,長得漂亮,個性溫柔,人還很能幹,心地又善良... 」

  畢學成:「您這是啥意思啊?就是要把我比下去唄?」

  尚妮:「小畢,你別打岔!聽莊先生說。」

  莊夢周不緊不慢道:「假如你們學校還有一個男生,喜歡這個女生,在追求這個女生,但這個女生卻不喜歡他,已經很認真地拒絕了這個男生。

  有一天,你們都在宿舍,這個男生拿著一大把玫瑰又來了,站在樓下大聲向那個女生表白,還拿出一把刀對著自己,聲稱如果那個女生不接受,他就當場死在那裡... 」

  畢學成:「可我不是女生啊?也沒遇到過這種事...」

  丁齊:「就假設你是!就假設你遇到了!」

  莊夢周:「問題很簡單,你就站在那個女生的身邊,那個女生很慌亂,你究竟會怎麼勸她?或者說你會怎麼做?丁老師剛才講了那麼多,你們若真聽懂了,那就給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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