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飄門律
眾人都愣住了,除了丁齊事先心裡有點數之外,其他人其實都不知道這回事。眾江湖高人只是看出來,冼皓與范仰之間可能有私仇,但這兩人互相的套路都很深。范仰以為冼皓並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而冼皓也順勢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說到這裡,冼皓又扭頭看著眾人道:「諸位,非常抱歉,我其實也等於是利用了你們,事先並沒有說出實情。」
朱山閑面色凝重道:「妳就是衝著范仰來的?」
冼皓搖了搖頭:「我當初並不敢確定,只是查到了點線索,所以有些懷疑。我的確也是為了你們所說的方外世界而來,人生不能僅僅只有仇恨,我是真的很感興趣......」
沒等眾人繼續追問,冼皓便講述了一段往事,她描述的過程很簡短,顯然不願意再觸及更多傷痛的回憶。丁齊已聽過大概的內容,但此刻又多了另一些細節。
這聽上去是一個很老套的故事,父母被害、孤兒報仇的情節,在很多小說中都出現過,但它真的發生在身邊的現實中時,仍令人驚嘆與傷憾不已。
冼皓的父母在一座沿海城市經營著一家規模不小的私營企業,父親是法人代表,母親是財務主管,在當時出了兩件事:其一是為了現金流,他們「修改」了財務報表,以便從銀行取得貸款。這種事不僅在當時,在任何時候好像都很常見,不少企業的報表都有好幾套,用在不同的場合。
這在通常情況下,只要還款不出問題,就不會有別的問題,就連銀行都不會追究。
第二件事是他們公司吃進了一批走私的貨物。這比第一個問題要嚴重,但在當時的時間和地點,這種情況也不少見。在國家加大打擊力度之後,後來很多公司都收手不幹、洗白上岸了。假如沒有人舉報並拿出確鑿的證據,其實也不會出什麼大婁子。
可是偏偏他們這家公司讓人給盯上了,對方抓住了把柄上門敲詐勒索。這種事情本可以私下談的,可是敲詐者的要價太高,簡直到了無法承受的程度,冼皓的父母不得不拒絕。
身為商人,當然會衡量每一種可能性下的機會成本。在通常情況下,就算被舉報揭發,假如運作得當,可能只是被巨額罰款而已,一般用不著坐牢,就算被判了,差不多也是緩刑。既然如此,還不如把錢拿出來去疏通關係呢。
這樣莫名其妙的敲詐,只要答應了一次,其實就等於脖子被套上了繩索,簡直是後患無窮。所以冼皓的父母不僅拒絕了,而且把話說清楚了。但是他們也沒想到,對方的手段竟會那麼狠毒,從一開始就是奔著謀財害命來的,起初的敲詐只是試探與摸底...
更多的具體細節,冼皓沒有細說,總之是被人設局了,他的父母被編織罪證、栽贓陷害送進了監獄。家族企業的現金和庫存被掏空,最後也落進了競爭對手的手中。冼皓那時候才七歲,當然不明白是發生了什麼事,這些都是她二十歲出師之後才調查清楚的。
先從當年吞掉父母企業的競爭對手開始查起,冼皓已不是那個懵懂無知的小丫頭了。將父母送進監獄的罪證就是最直接的線索,她很快便發現父母當年聘請的事務所出了問題,這是早就被人設好的局,背後另有高人操盤,謀財害命的手法非常熟練。
這夥人挑選的肥羊都符合一個特點,身家豐厚卻沒有什麼大的背景,他們在當地很容易找到更有勢力的競爭對手合作、整垮併吞吃掉這隻肥羊。既然是謀財害命,為什麼冼皓卻活了下來?因為這是經濟案並不是兇殺案,表面上看不出其他的問題來,都是按法律程序辦的。
沒有誰直接動手殺人,冼皓流落街頭,她的父母先後都死在監獄裡。假如換成普通人,就算她長大了也查不清真相,況且時過境遷,很多證據早已消失。但冼皓偏偏是被她師父揀走,成了江湖飄門傳人。
從當年的事務所和競爭對手的有關人員查起,冼皓下手不留情,一連除掉了十四個,從這些人口中冼皓也審問出了當年事件的細節。有一位高人雖沒有直接露面,卻在幕後設局指點;而這位高人身邊還跟著一位小伙子,姓魏,最毒的主意都是這小子出的。
冼皓這次是碰到八門同行了,設局者就是要門中人,而且最喜擅「惡要」手段。三年前,冼皓暗中刺殺了這位要門高手,雖然沒有當場取了對方的性命,卻讓對方在事後毒發而亡。
但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了,那個姓魏的小子當時並沒有跟隨在師父身邊,也沒有留下任何身份資料可以查找,所以冼皓一直沒有找到。但冼皓並沒有放棄,一直在暗中留意。其實當初她在偶然的場合認識了范仰,也並不完全是偶然。
冼皓當時並不知道范仰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她只是不想放過任何線索而已。冼皓也清楚自己的樣貌中帶點父親的輪廓,假如找對了人,不可能不引起對方的關注,而且冼這個姓氏並不常見。後來范仰邀請她到境湖市來一起探索方外世界,冼皓就感覺自己找對人了。
來到境湖市一看,差不多是江湖八門同道齊聚,而且還真有方外仙家世界的存在!她也漸漸搞清楚了這些人之間複雜的派系關係,范仰和朱山閑等人並不是一夥的。
朱山閑的祖師早就有過遺言,所以朱山閑在多年前就買下了這棟小樓,還在友人的指點下特意修了那道後院門,只是遲遲沒有更進一步的發現。在這種情況下,范仰設局利用了丁齊和葉行,當然也包括石不全,找到《方外圖志》之後插了進來。
假如范仰真是當年那個姓魏的小子,他肯定不甘心只是與眾人合作探索方外世界。按照其人當年的套路與個性,他恐怕會設局謀算一切,所以冼皓從一開始就有防備。
許是因為早有懷疑、許是因為女人的直覺,總之冼皓越看范仰就越是覺得他就是她要找的人,到最後反而是她自己先著急了... 因為無論她怎麼懷疑,也抓不住實質性的證據。江湖人做事自然有江湖人的手段,於是冼皓就亮出了那把刀。
她並不在乎范仰是否要對付自己,來的時候就有心理準備,但她要讓范仰繼續以為她還沒有猜到其的身份。她拿出刀的方式很巧妙也很自然,就是取代景文石成為寄託心神之物。假如范仰真是那個姓魏的小子,這把刀就等於直接暴露了她的身份,恰恰證明她並沒有戒心。
冼皓很清楚,范仰只要見到了這把刀,定會心驚肉跳、日夜不安,且定會找機會對她動手的,如此一來反而就證明了她的判斷。這麼做,就是把自己當成了魚餌。
事實證明,情況果然如此。只是她事先也不可能清楚范仰具體會怎麼動手。就在那天晚上,尚妮突然聯繫不上阿全,譚涵川與丁齊出門去找,莊夢周又不在,范仰終於找到了機會。刺客來了,而冼皓其實一直在等著呢...
冼皓以為自己會等來范仰,結果來的卻是另一名刺客,而且對方的身手不凡、反應極快,中了她一刀居然還能及時走脫。范仰還有同夥,目標是她也不僅是她,還包括掌握了方外世界秘密的所有人。
冼皓的刀有毒,尤其在她本人手中更是劇毒;但對方既已知道她的身份以及這把刀的問題,儘管只是劃破了一點皮肉,肯定會立即處置,並不至於中毒喪命。那名刺客當即遁走,就是因為被這把刀劃中了,若不立即處置傷口還要繼續纏鬥下去就是找死。
實話實說, 冼皓其實也等於是利用了或者說借用了所有人。朱山閑早就看出點端倪來了,曾經問過她,冼皓卻沒有說出來,只說他們可以互相信任。
莊夢周也可能也看出點什麼了,那天凌晨他就找冼皓單獨聊過了。別人並不清楚莊夢周具體都說了什麼話,但總之是勸冼皓離開是非兇險之地,而冼皓拒絕了這個建議。如今回想起來,那一幕也耐人尋味。
一個范仰就不太好對付,更何況冼皓並不知道范仰還有哪些同夥,尤其是那名身手不凡的蒙面刺客。假如是冼皓一個人,又孤身來到這麼一個陌生的地方,恐怕是不好應付的。但這麼多高人都看出了范仰有問題,范仰便死定了,他這也算是自己作死吧。
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鐘,冼皓便講述完了,這是一段既令人同情又令人膽寒的經歷,難以想像,它發生在看似文靜而柔弱的冼皓身上。眾人一時間都沉默了,不約而同地看著范仰。
冼皓當初為什麼會認識范仰、為什麼會接受邀請到這裡來、為什麼會做出那些事,答案已經清楚。可是范仰為什麼會請冼皓來呢?他鐵青著臉閉口不言,一副毫無興趣再去解釋的樣子。但丁齊也可以從他的角度做出一些推測......
范仰害死了冼皓的父母,偶然的機會又認識了冼皓,她也姓冼、五官帶著熟悉的痕跡,怎能不起疑心?聽說冼皓如今已是江湖飄門中人,又怎能不忌憚?只要掌握了當年的線索,冼皓的身份便不難查出來,但這個人卻不太好對付。
冼皓表面的職業是一位編劇,沒有固定的工作地點,而且江湖飄門中人最擅潛行、藏匿、刺殺、逃遁,是很難直接找到她動手的。請冼皓到境湖市來,共同參與探索方外秘境,而方外秘境確實存在,這也是一個取得對方信任的機會。打開方外秘境確實需要找人幫忙,另一方面,這等於將冼皓放在了明處,范仰不論是在暗中調查還是伺機動手都更方便。
范仰既然早有計劃謀算所有人,冼皓最終也是要順手除掉的。而且范仰雖然認出了冼皓,知道冼皓的父母死在自己之手,但還不能確定究竟是誰殺了他師父。師父遇刺已經過去了三年,這三年來范仰平安無事,想必對方並不知道他的身份。
結果卻是不用他怎麼費勁查,冼皓直接把那把刀拿了出來,他的算計果然沒有白費... 實情是這樣的嗎?范仰沒說,這一切都是丁齊的推論。
在一片沉默中,剛才一直沒說話的尚妮突然開口道:「冼皓,妳的遭遇我很遺憾。但是妳有沒有想到?妳拿出那把刀就等於是逼范仰下決心動手,首先遭殃的卻是阿全!」
這番話可能有責怪或質問的意思,也可能沒有,總之就是在描述已經發生的事實。在座眾人都不是傻子,有人其實也多少想到了這個問題,但沒有直接說出來。
冼皓低頭不語。莊夢周不得不開口道:「其實就算沒有冼皓,范仰一樣會動手的。他謀算的是小境湖和《方外圖志》,只要《方外圖志》在阿全手裡,阿全就是他的目標,這一次不過是同時設局... 我知道妳很傷心,但要怪只能怪真正的兇手,不能遷怒他人。」
尚妮也低下頭道:「我沒有遷怒誰,我只忍不住會想,其實......」
其實什麼,尚妮最終也沒有說出來。今天的尚妮異忽尋常地寡言少語,能看出來,她的心情非常壓抑,又聽了冼皓剛才講的那個故事,感覺就更壓抑,簡直就不想再說話了。
她剛才的那半句話,可能是想問冼皓:其實妳可早點說的!
冼皓為什麼不早說這些?身為心理醫生的丁齊倒是完全能理解,這是成長經歷所造就的性格使然。
沒出事前不說,因為冼皓沒有任何證據,更不清楚眾人的態度,貿然說出來反而不妥。可是出了事之後,朱山閑那天問了她,為何還不說?或許再說什麼也沒必要了,該出的事已經出了... 既然所有人都看出范仰有問題,那就先把范仰解決了吧!
誰都不願意一遍遍觸及傷痛的往事,而且以冼皓的性格,她也很難向別人完全敞開心扉,就連對丁齊也僅僅是打開了一小部分而已。
朱山閑看著冼皓道:「冼師妹,我這才真正見識了隱峨術的手段,不得不佩服!事已至此,妳又想怎麼處置呢?」
隱峨術?丁齊轉念一想,也意識到自己今天才算真正見識到了。隱峨術不僅是一種秘術,更是一種套路、一種江湖局;莊夢周前幾天就是這麼玩的,而冼皓一直都在用。「隱峨」又稱「隱我」,既能隱起自己也能隱起一座山,有時候讓人注意不到她,有時候又能讓人只注意到她。
冼皓知道范仰一定會忌憚與調查自己,還主動與他認識了,而且又主動拿出了那把刀;她的手段根本就不是想隱藏自己,就是先暴露自己再讓對方暴露。
這時冼皓淡淡答道:「按飄門律。」
所謂江湖飄門律,丁齊如今已有所瞭解,畢竟他看完了葉行曾推薦的那本書。這是一種江湖人在外行走的處事原則,並非飄門中獨有,而是所有江湖八大門傳人共同的講究。飄門律所謂的「飄」並不是飄門的「飄」,而是指行走江湖。
飄門律首先要求江湖人不要輕易觸犯律法,遇到事情能不動手就不要動手,儘量先利用各種律法規則、看似合理合法地去解決問題;哪怕在過去的亂世中也是如此,更何況如今這種太平文明社會。
飄門律的第二個講究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儘管精通各種江湖手段,甚至是身懷秘術與高超的功夫,但能不用就儘量別用,尤其是不要沒事找事,更不要無端去招惹誰。畢竟是出門在外,你不可能完全清楚自己會遇到什麼樣的人。
總是擼著袖子想打架的人,並不是真的高手而只是流氓小混混;江湖人也一樣,總是想搬弄的各種江湖套路的人,不是老江湖而是半吊子。
老江湖中的老江湖又叫什麼,過去的切口稱為「老海」。老海不輕易用門檻,只在關鍵時刻瞅準了再用,否則人人都會防備你,手段也耍不起來。假如養成了這種習慣,恐怕總有一天會倒楣的,因為你總會遇到惹不起的人,或者手段比你更高明的人。
不信就看看朱山閑、譚涵川、冼皓這些人,在外面誰能看出來他們是江湖八大門高手?
而飄門律的最後一個講究,就是必須要動手的時候,當斷則斷,切忌心存幻想、猶豫不決;手段一定要乾淨利索,儘量不給自己留任何隱患,全力避免導致事態無法挽回。總之一句話,在有必要的情況下,動手就要把握時機並乾淨利索,不能搞得像《水滸傳》裡林沖那麼慘。
當冼皓說出「飄門律」這三個字的時候,范仰就知道自己會是什麼下場了... 他坐在沙發上突然笑了,慘澹的冷笑,盯著冼皓道:「冼皓啊,妳還有一個最大的秘密沒有說出來,如今只有我清楚... 妳要想隱藏這個秘密,就趕緊殺了我滅口!」
丁齊聞言皺起了眉頭。范仰一開口,便不是一般的毒啊... 江湖要門興神術的套路,也不是一般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