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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北在那個晚上十分煩惱。
他感覺血往上撞,憤怒,躁動,有些什麼呼之欲出,但是又無法傾瀉。你說他是不是打算憋死趙小初?絕對不是。不可否認的是,他對這個人的確有點強烈的感覺,到底是什麼又說不清。
人的內分泌系統是個神奇的構造,在激怒的時候腎上腺素分泌激增,心跳加速,行動力爆發力都增加,在激動的時候反應卻也差不多。就比如一個十八九的少年郎,受到冤枉忍不住一拳揮出去的瞬間,和看到自己心儀的女孩子,昏頭脹腦的親吻下去的瞬間,你讓他回去仔細想想對比對比,感覺都差不多,頭腦都是一霎空白。哢嚓,下一秒可能只記得掌指關節受到反作用力後的疼痛,或者臉上挨的那個鍋貼了。如果當時抽了他的血查一查裡面的激素成分,很可能種類都差不多,只是每一種多少有所不同。神秘的激素配方啊。
這套理論幾年後的趙小初是堅信不移的。顧北只會撇嘴。可是你如果不怕死去問他那個晚上是不是失控了。他多半會給你一個沉默的答案,這人有個好處是不說謊。
那天他把被子從小初臉上扒開。不知道是不是憋久了,小初眼睛濕潤著,胸口起伏,鼻翼翕動,他極快的眨了眨眼睛卻又把眼簾垂下來,沒有看著顧北。這是顧北極不喜歡的一種態度,說白了就是沒有態度,聽天由命。顧北居高臨下的和小初對峙了一陣,覺得有點什麼東西堵在胸口那兒了。
趙小初對他不是陌生人,相反他們現在甚至可以說得上熟悉。顧北知道他唇紅齒白,眼大發軟,緊張的時候臉白出汗,害怕的時候睫毛會抖。還知道他眼神不好,帶上眼鏡是小四眼,不戴眼鏡看東西是小眯縫眼。睡覺的時候不翻身,基本上都是趴著睡,不流口水,不磨牙,不打呼嚕。你瞧知道的算很詳細了吧。可是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俄法戰爭的爆發照托爾斯泰看來是這樣的,這一仗必然要打,但是偏偏在那樣一個時刻打起來,很可能只是因為一個不足以記入史冊的小事,比如一個侍衛官打了個噴嚏,弄得拿破崙心情不爽。並不全是無稽之談,再偉大的人做個決定也需要一個契機。那天晚上趙小初沒有給顧北一個契機,讓他知道該做些什麼的契機。所以顧北盯著小初看了很久,無功而去。他什麼都沒說,默默的推開門走到院子裡去了。
天氣預報說這兩天有大雪,天上果然陰沉著都是厚雲一點也看不見星星。沒有風,濕度卻很高,呼出的白氣清晰可見,嫋嫋上升。兩邊屋子都黑著,也沒有動靜。街上的路燈快要壞了,一下又一下的閃,好像爆著燈花一樣,顧北看了一會兒,無聊的猜測下一秒是不是周圍就要陷入全面黑暗。
忽然左邊屋子的門開了,小羊走了出來。他站到顧北身邊,遞過來一支煙。顧北拿著,從他那兒借了火,深深淺淺吸了幾口。兩個紅點明明滅滅,淡淡的煙霧在院子裡飄散開來。
兄弟,哥哥我要走了。小羊隨手扔了煙蒂狠狠地用腳碾了碾,又點了一支。顧北點了點頭,有點詫異卻沒有表示。出租屋不是誰的根,這裡的人註定是要飄來飄去的。
小舞已經搬走了,這是她讓我交給小初的。小羊說著遞過來一卷紙幣。看顧北沒有伸手,小羊說,拿著吧。前一陣欠的,該還。
小初是個厚道孩子。那時候他剛搬來不久,有一天晚上小舞肚子疼,在床上打滾,大哭大叫,我們倆把她送醫院,結果是急性胰腺炎。驗血,吊水,住院,沒幹什麼就兩三千塊錢出去了。我和小舞都沒那麼多錢,還是小初二話沒說先給墊上的。後來也從來沒提過。
雖然都住在這兒,他跟我們不一樣。你們,跟我們都不一樣。可是,我和小舞都覺得認識你們挺運氣的。
小羊停下來吸了一陣煙。
前兩天,我和小舞做了。
她找到一個人,那人要小舞跟他一年,他給小舞找聲樂老師,過一年以後給她辦英國簽證,其他的就看小舞的運氣了。小舞說,哥,我就是想唱歌,這回總算能好好唱了。在我去那兒之前你陪我談談戀愛吧。
小舞是個潔身自好的好女孩,還不到二十歲,可是已經出來飄了快兩年了。周圍來來去去的女孩比她小的都開始出來混了。她得抓住這個機會。沒有人能永遠飄下去。原來我以為我能,其實我也不能。
我帶著小舞去了壩上。跟我們家那邊的草原沒法比,現在也是荒涼。可是小舞高興,她真高興。跟我喝酒,跟我學祝酒歌,我就想弄一匹馬帶上她一路騎回我家。草原上一個男人想娶一個女人不就這麼簡單嗎?就像當初我爸娶我媽。可是行嗎?不行,小舞想唱歌。她跟了我不能唱歌。
小舞想唱歌,小初想做醫生,你一定也有想做的事。只有我,什麼都沒有,在這裡遊逛。
我上完學在我們那邊林業局工作。眼看著一天天草地沙化,小時候有水的地方都亁了,能藏人藏馬的草地都退化了,樹林子都砍了。我想我不能呆在那兒,那地方能憋死我。我跟爸媽說我要出來畫畫。他們不攔我,放我出來闖,出來了總共也沒畫完一幅整畫。
你知道我多大了嗎?快三十了,什麼都沒有。昨天下午回來,她該走了。她不要我去送。她笑。她說,哥,我走了,我唱歌去了。我知道該高興的,可是我沒法高興。我跑到我們那邊倉庫呆了一晚上,想通了。我得回家去,回去幹點什麼。種草,種樹。我們那邊像我這樣的大學生也不多。
顧北一路聽著心情起起伏伏說不出什麼來。無論說什麼小羊也不需要。
小羊拍了拍顧北的肩膀,說,兄弟,明天天一亮我就走。幫我跟小初說一聲。我就不跟他見面了,省得他難受。我屋子裡還有大半箱馬奶酒,回頭你搬走。
顧北點點頭,也拍拍他。小羊轉身回屋,走到一半頭也不回的說,小舞還說,謝謝你。
顧北一個人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兒。他知道剛才小羊在哭。一個男人最無奈的眼淚。
他明白小舞的意思,也隱約可以體會小羊的複雜心情。或許就是因為見到了顧北,和顧北學琴,才促使小舞作出了一個重要決定。推倒一幅多米諾骨牌,小羊是最後一塊。沒有對錯,無人可以指責。誰也不能代替誰怎樣,命運重來一次,在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地點,相同的情形下,不用懷疑,你還是會做出一樣的選擇,不然那個人就不是你了。
小舞的決定旁人看著淒慘,對她或許是最好的,至少她自己很滿足,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不就夠了麼。那麼自己呢,裡面那一個呢?仔細想一想,看到小初受傷的那個瞬間自己的感覺。顧北看了看天,原來明白自己並沒有那麼困難。
顧北攥緊了手裡的紙幣決定進去等,等那個人醒了他們需要好好談一談。談顧北剛剛才想明白的那件事。那件事只有他是不行的,要另外一個也明白,也一樣明白才行。可是怎麼說呢?就說趙小初,想不想一起去看看草原?說趙小初,第一次見面你就把我抓破相了,要負責啊。
那樣太繞彎了吧。傻孩子一定不明白。湖南同學說他們那裡男男女女都直接了當,會去跟心上人說,我耐煩你勒,你對我勒?如果沒有把傻孩子嚇著,就這麼說吧。趙小初,我耐煩你,你呢?
顧北微笑著推門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