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羅棉樹(下)
石嶼還沒反應過來, 口中就自動地念出了那些經文,而坐在蒲墊上的老人身體也愈發透明,但樣貌卻越來越年輕。
直至最後,坐在蒲墊上的人已完全變成了青年的模樣,草綠色的長袍加身,脖頸上有著枝葉圖騰般的紋路,直至盤上左耳耳側長出樹枝樣的角。
隨著經文將近結束,那人的身子幾乎已完全透明, 待他即將消失的最後一刻,那雙眸子睜開,棕色的瞳孔裡帶著些眷戀,聲音毫無顫抖恐懼,似春風般柔和地輕聲道:
“你來了啊……”
而後化作一道光消失在空中。
而石嶼的身子也忽然一輕, 腦中開始閃過許多場景。
那一世他生於戰火中, 叛軍殺人殺紅了眼, 孩童婦孺也都也一個都不放過,他母親為了保護他,在死在了叛軍的刀劍之下,而他則是從後門跑了出去,不知跑了多久來到一棵樹下。
眼看後面叛軍就要追上來,可他那時還小根本爬不上樹, 就在他恐懼萬分覺得會死在那裡時, 忽然感覺身子被環住了,再被一拉扯就到了樹上, 而那樹的枝葉竟也像是活了一般將他隱藏起來。
叛軍追來,尋了半天卻也沒看到人,便離開了。
待徹底看不見叛軍的身影後,樹枝又纏上他的腰,將他緩緩地放回了地上。
他站在樹下,有風過,樹葉嗦嗦作響,他伸手抱住樹幹,甚至想用力晃一晃卻也不見那樹有什麼反應。就好像,剛剛之事不過如夢。
“是你救了我麼?”
樹不言。
“謝謝你。”
枝葉未語。
他臥在樹下,父親母親都已死在刀劍之下,村子怕是也被放火燒了,還年幼的他甚至連哭泣都忘記了,只覺此間再無所依。
不知何時他沉沉睡去,夢中他似是看到光芒點點,走近一看竟是個穿著草綠色短衣的男孩。那個男孩緊閉雙眸,坐在那裡,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幾次搭話卻不見那男孩有什麼反應。
他太累了,靠在男孩身邊就睡著了,好似可借此尋求一絲溫暖。他半睡半醒間,只覺有人輕輕抱了抱他,溫暖而柔和。
當他醒來,發現自己睡在了那棵樹露在地表的根須上,身上還搭了一層樹葉。
他知道自己留在這裡也無法活下去,於是又抱了抱那樹幹,以額頭相抵,輕聲道:
“我會回來的,要記得我啊。”
他走了許久,最終在一寺廟前餓暈過去。醒來時發現自己已躺在了床上,身邊有一個身穿袈/裟的老和尚。
“你面有佛緣,若願放下紅塵入我佛門定可有所修為。你可願讓老衲為你摸骨?”
他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那老和尚拉過他的胳膊,展開他的手心,閉上雙眼,而後卻眉頭緊鎖:
“你命數在戰火中就已盡,怎還會於此。”
他想了想,開口說出了那棵樹的事情,老和尚歎了口氣,將他帶進院內,取了朱砂筆:
“你命數已改,雖非自知,但卻因為妖物所救,入不得輪回。老衲念你有幾分佛緣,畫印於你,以九十九渡換你一渡。”
說罷老和尚用朱砂在他手臂上畫出紋路,又以咒符加之,使那朱砂入他皮骨:
“我可續你四十年壽命,你便用這四十年去渡九十九妖鬼之物,待這印消失,你便功德圓滿,可入輪回。”
老和尚又用筆尖點上他的眉心:
“這一點便為你自度之用。”
“但你切記唯救你那妖樹你不可渡,他改你命,你與他終有一個不可入這輪回之道,若非要逆天為之,則會俱滅。”
那之後老和尚留他在寺院中,教他渡化之事,並為他取名“肉齒”。
直到他二十歲那年,老和尚給了他一身新僧袍:
“以後種種便是你自己的命數了。”
“只切記,勿渡改你命數之妖。”
他雖應下了,但老和尚不知道,這十年間他曾偷偷翻看過老和尚藏起的一些書。他知老和尚當初那話只說了一半——
眉心那一點朱砂,可渡己,卻也可渡改命之物。一人入輪回,一人不復生。
於是他回到那地方,建起銷樟院,為渡這世間九十九妖鬼,至於那最後一渡——
“若有一日你願入輪回了,我可渡你。”
闊別十年,他再次撫上那樹幹,如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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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銷樟院內渡妖三載,那樹一直立於院外,白日裡他出門或歸來,都從樹蔭下而過,卻也再未有過何交集。
只晚上,他會站在自己屋內,從窗縫中看月色映天,他總是想起兒時那似夢境一般的場景一綠袍小童低垂雙目以枝葉擁他。不知那那樹妖,現在是何種模樣呢。
有一次,他外出偶遇一惡妖正在吞噬小妖,他將惡妖封住驅逐時也受了傷,待惡妖形散他才發現不遠處還有一隻小妖狐,想來那惡妖吃掉的是它母親。他又想起兒時戰亂的場景,便將那小妖狐帶了回去。
那晚,坐在後院廊中為小妖狐包紮好傷口,只覺身後有人,他轉過頭,只一眼,便知那定是那樹妖。
那妖一身長袍顏色正如這個時節他枝葉的顏色,一雙眸子如枝幹般木棕,樣貌也不再是小孩模樣,身形高挑,身上的氣息如卷著泥土和春露而過的風。
“你來了。”他笑彎了眼睛,對著那妖說,就好似於一位日日相見的老友那般自然。
他將那受傷的妖狐放到樹妖懷中,一時間恍若回到最初,那雙手也曾這樣將自己圈在懷中。
這世間的妖物他也見了不少,有善有惡,有的癡情有的薄涼,其實說起來與人也大體上無異,但如這樹妖的般淡而不冷,柔而不露的,卻當真沒有。
那夜春風清,徒醉人,只化眼中一片淨土。
那之後那樹妖經常會化作人形來他的院中坐一坐,只稍稍側目便能看到院中綠袍映得水漾三分。
就這麼有時十餘載,他從未言語當年之事,樹妖也未多露何情,許對草木而言世間總是長的,情也是慢的。
他煮水為二人添茶,手起落間露出已是半淺的朱砂紋,樹妖問他那是什麼,他看了看,笑著說,那是他的命數。他知他終逃避不過天命,卻從未覺得恐慌,這銷樟院,娑羅棉都在眼中,又有何可慌的呢。
可那次受傷,他是真的慌了。他知自己命數將空,若此時有人來就自己怕是要耗上全部生命。他見那樹妖匆匆而來,毫不猶豫地將他擋在門外,他知樹妖最終是走了,可他心中卻也悲痛的無法自已。
後來他去到那娑羅棉樹下,當真想好好抱一抱那樹妖。這眾生如何人間如何,他看得透讀得懂,他的命數幾何也早早了然,他以為自己不過是念那時恩情,相伴換友人。
可心上卻脫不得紅塵,許是真的無法可救了吧。他渡眾生芸芸,只為換一私情。
春花,夏暑,秋楓,冬爐,人間二十餘載,他已是中年,鬢間出了白髮,他都一一藏起。
四十年說長也長,渡化九十九已是功德圓滿,可說短卻也太短了。
他自知命數將至,那夜他額頭抵於樹幹,卻不想那樹妖竟也與他相抵。四十餘載,肌膚相近,雖只一瞬,卻也足夠讓他執迷不顧癡枉相對。
他給樹妖的並非是渡化的經文,而是可強行化做半妖留於世間的法術。但半妖無法化形,也無法修化,除了漫長無盡的壽命和無言的寂寥,再無其他。
在法術將成時,他張口說了句謝謝。
謝謝兒時救命之恩,謝謝日日相伴,謝謝你應我一情,這世間我可渡九十九妖鬼,便一定也可渡你。
待他再睜眼,他已成了池中魚。木蘭為色,眉心一點紅。
銷樟院漸漸空了,肉齒和尚之名也漸漸被人忘了,可那娑羅棉樹卻一直春來秋往,而樹妖化行安於院中。
雖不可言,不可近,但日日相望,也是好的。
樹妖衣袍顏色漸深,鬢間也有了白髮,皺紋也多了,他都瞧在眼中。
百年過,樹妖已垂垂老矣,他知時間也要到了。恰是石嶼闖入,便附身于石嶼身上——
我如約來渡你了。
來世就不見了,我的癡纏再不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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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石嶼腦中映出以為身披袈、裟的和尚,細眼淺眉,額間點朱砂,唇間咬一白花,待那和尚睜開眼,額間朱砂似被風吹散,然後一切都消失了。
石嶼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臥在娑羅棉樹下,蘇彌的外袍還搭在自己身上,似乎自己只是做了個夢一般。
不過忽然童果的聲音傳來:
“你看你看,開花了。”
一樹白花,花蕊為棉。
“還不到開花的時候啊……”童果一邊翻著記載,一邊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語。
還未等童果語落,那樹上的花紛紛盤旋落下,花瓣無一相離,朵朵都是完整的花落在地上,宛如一場春花雨。
然後那娑羅棉樹一下子就枯萎怠盡,再一晃神,微茫四起,那麼粗壯的一棵樹就消失了。
童果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
“我去……發生了什麼?”
“他入輪回了,”石嶼蹲下身子,伸手撫上那片原本生長著娑羅棉樹的土壤,“有人陪伴你數百年,也是好的吧。”
童果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站在一旁,剛想上前去問問石嶼剛剛怎麼了卻被百子歸拉了回去。
百子歸上前一步,走在石嶼面前,微微俯身頷首:
“你剛剛大約是入了那樹妖所創之境,此次邀你同來,除去早上我所說之由,也是有長輩囑託我。”
“世間萬物雖皆異,但若有同則可相近。那樹妖所創之境,連蘇彌都不可進,你卻進去了,現下看來,你許就是我的長輩所尋之人。可否與我一同去一個地方。”
石嶼有些疑惑的看著百子歸,雖然不知道他口中的長輩找他有何事,但他潛意識中想拒絕。
然而石嶼還沒開口,蘇彌卻擋道了他身前:
“我以為我已給了你們警告,但現在看來你們百家那些人還是不死心。”
“蘇彌,你明知……”
“我知曉的自然比你們這些凡人多,可這一世,他就是石嶼,不會再是你們所尋之人。”
說罷蘇彌吐出口中煙霧,又以煙杆在空中點了三下,頓時煙霧四起,再不見何。
一片煙霧中,石嶼感覺自己被人攬入了懷中,那人在他耳邊輕聲說:
“走吧,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