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院
騶吾轉身看到蘇彌將石嶼攬在懷裡, 石嶼雖沒有發出聲音,甚至連身子的顫抖都很細微,但騶吾卻也知道,這個小傢伙終於肯好好哭一場了。
他百年前與蘇彌為友,雖說不上相知甚深,但多少也見了蘇彌身邊種種。
世人皆傳龍之五子狻猊性情最為溫和,立于鼎爐房脊之上護佑家宅國土,可真與之接觸才知, 這人對三界種種都不過是處於旁觀者的位置罷了。
于蘇彌而言,生死輪回貧富興衰都是天道尋常,一日有惡起亦有一善起,何須插手為之,他只是坐于高臺站于山河看著這一切輪轉。
對於他們來講, 時間總是長的, 長到不知道究竟是從哪次見面時, 蘇彌不再眼中裝盡天地卻又空無一物的樣子,雖還是那日日懶散的樣子,可總覺得是哪裡變了。
石嶼或許就是蘇彌這漫長時間裡的一個小小的意外,可卻在蘇彌眼中落下一顆種子,根莖纏繞於心臟上,然後從耳間探出一朵花。
騶吾那時他也正值風光之時, 對於那些柔軟的些東西總是嗤之以鼻的, 可偏偏那時他哪怕只是遠遠看著那倆人,都覺得自己心裡都為之一軟。
也不知那二人算不算得上情愛, 可他這旁人看著便覺,這樣的兩個人哪怕無言也應相伴。
只是後來的事……
騶吾想到這裡也稍稍歎了一口氣,那事之後蘇彌明明眼中容得下很多東西了,卻永遠空那麼一塊,而他後也因被當做妖獸之事心灰意冷萬分,便也離開了,這一晃竟就是幾百年。
卻不想再次相遇竟又是在這人間,原本他以為這一切許都會好起來,石嶼也終於回來了。可……
前些日,蘇彌忽然單獨來找他,說是那些人又在四處找石嶼,托他也留意一下,蘇彌雖還是那淡淡的樣子,說話間也不過是一袋煙的時間。
可蘇彌竟是主動找他說這個,或許……確實不太樂觀吧。
就如蘇彌一直所說那般,世間萬物皆有自己輪回。
有些事縱使他們有意為之或許也跳不出那個結果。
可現在,看到石嶼這般終於像一個活生生的一般,有著喜怒哀樂,看他們二人相擁,連他這個局外人都覺倍受感觸。
騶吾抬頭看了一眼蘇彌,正巧對上了蘇彌也向他的位置瞥了一眼。於是騶吾比了個手勢,表示自己先回去了。
蘇彌點了點頭,待騶吾走後,稍稍低下身子,剛剛遮住石嶼眼睛的手也放下來,轉而扣住他的後腦勺,貼在自己肩膀的位置。
周圍盡是夜幕,連石嶼自己都說不清自己究竟為何似是有發洩不完的情緒,眼淚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蘇彌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用手輕柔地插、在他的發間,用手指揉撚著細碎的軟發,並用指腹按輕輕地按壓著他的頭皮。像是無意識的動作,卻又讓人覺得分外安心。
直到石嶼覺得眼淚像是已經流盡了,雙眼空空的卻也輕快了許多,心裡卻比之前多了一些東西。
“好了?”蘇彌感覺石嶼呼吸逐漸平穩,便想鬆開手。
卻不想剛剛身子往後退了一點,卻不想石嶼雙臂稍稍收緊,又將他抱住,而且石嶼還將頭抵在他的胸口處。
蘇彌愣了一下,而後伸手將人又攬在了自己的手臂間,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揉了揉胸前那軟軟的頭髮。
“想問我什麼麼?”蘇彌眼睛微微看向遠處,這人間自那之後其實他就沒再怎麼來過了,這百年間的變化可以說是翻天覆地,可當夜落下來了,一切靜了,倒也還是那般罷了。
石嶼知道蘇彌有很多事沒告訴他,或許還和自己是有關的,可潛意識中他心裡似乎很排斥,並不想知道那些事。
於是石嶼搖了搖頭,蘇彌也沒再說話,只是把尾巴露了出來,在正伸在他背後抱著他的石嶼那雙手上輕輕掃著。
石嶼捏了捏那尾巴尖,過了半晌才放開手,頭也從蘇彌的胸口處離開,稍稍後退了一下身子,抬頭看向蘇彌,開口道:
“我想回小時候那孤兒院看看。”
“在什麼位置?”
“湛河市一條沿河的路上……”石嶼拿出手機搜了一下,拿給蘇彌看。
蘇彌劃拉了兩下,而後點上煙,把手搭在石嶼的腦袋上揉了一把:
“走了。”
“恩。”石嶼下意識地往蘇彌身邊靠近一些,抓住了他的袖口。
煙霧四起,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與此同時,不遠處隱蔽的街角也走出兩個身著黑色道服的人。那兩人對了一下眼神,便開始在地上畫起了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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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霧散去,石嶼看到周圍熟悉的景象,仿佛回到了許久以前還在孤兒院時的夜晚。
這個時候孤兒院裡的老師們都睡了,石嶼憑著記憶,順著一條小路繞到後面的院子裡。
院子裡有一棵兩層樓高的海棠,從他小時候起便在那裡了。每年似乎這一樹花開了,才真的是到了春天,老師們也才會允許他們脫下冬日裡厚重的棉襖。
石嶼站在稍遠的地方,看著那棵海棠樹,不知想起什麼,忽然嘴角向上稍稍挑去。蘇彌站在一側瞧見了,拿出煙杆填滿煙鍋,點上火問道:
“想起什麼了?”
石嶼坐在石凳上,這些年身邊人或妖也來來去去數不清多少,故事聽了許多,但他卻似乎從未提過自己的事情,許是這春夜暖風有些太好了,他忽然覺得好像很多以前小時候的事都從腦海一一浮現出來。
“我不記得我父母,”石嶼的語氣裡並無傷感,反而似是有些釋懷,“從我有記憶以來,便在這個孤兒院中。”
“聽照顧我的老師說,是在孤兒院門口發現我的,我的裹布裡有一個小小的石印,印章上刻著石嶼二字。”石嶼說著還用手比劃了一下石印的大小。
“其實說是在孤兒院,但老師們也挺好的,但或許是我一直體會不到什麼感動親近這些情感,所以也沒有和別的小孩一樣,把老師當做媽媽那樣隨意撒嬌或者什麼的。”
“我記得有一次,一個一直帶我們屋的老師要離開了,別的孩子都哭得很難過,可那時我站在一邊,明明也想像大家一樣,表示不舍什麼的,可怎麼也哭不出來,甚至心裡感受不到那種很難過的情緒。”
“我就那麼站在一側,現在想起來當時臉上也許也沒什麼表情吧,老師和別的孩子一一道別,看到我時,或許她原本也想抱抱我的,可最終只是和我揮了揮手,便離開了。”
說到這裡石嶼稍稍低了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蘇彌也坐到了他身邊,石凳有些窄,兩人的肩碰到一起。
“很久一段時間裡,我都以為別人看到的世界是和我一樣的。”
“小時候,那片草地上,總有一團蝴蝶,”石嶼指了指不遠處的一片草坪,“那些蝴蝶翅膀是透明的,上面的紋路特別好看,比書上畫的那些好看許多。而且那些蝴蝶簇在一起,遠遠看像是懸浮在空中的彩球。”
“那個時候的下午,我總喜歡坐在那邊看那些蝴蝶。直到有一次,這裡的院長奶奶也坐在了我旁邊,我印象中她是個挺和藹的老人。”
“她笑著問我,在看什麼。我給她指了指那一團蝴蝶。”
“她卻說根本沒有什麼蝴蝶。”
“我給她指了很久,還形容了蝴蝶的樣子,最後她只和我說以後不要亂說,眼神有些奇怪的就離開了。”
“那之後我才發現,似乎我看的世界,和別人不大一樣。”
“但也只是隱約間有些感覺,許是我平時也不大和別人交流,可能有些東西其實只有我能看見,我卻也不自知。而且說起來小時候也沒見過長相太過詭異的東西。”
石嶼說到這裡時,稍稍停頓了一下,眼神看向那棵海棠樹,像是在回憶著什麼,而後側過頭,看著蘇彌,開口問道:
“有沒有海棠樹妖什麼的。”
“或許有吧,”蘇彌又點了一袋煙,緩緩吐出一點煙霧,“這世間一切皆為靈,妖、人甚至仙,說到底都是有了靈性之物罷了。有物則就可有靈。”
“那或許我小時候碰到過海棠樹的化形吧,”石嶼兩隻手搭在自己膝蓋上,十指相合,輕輕地摩挲著自己的指節,猶豫了一會,開口問道,“……這些會很無趣麼。”
石嶼想蘇彌早就不知見過這世間多少這種事情,自己講故事又很無趣,乾巴巴的,聽起來或許會煩吧……
蘇彌側頭看向石嶼,眯了眯眼睛,伸手從自己的指間撚出一朵海棠花,放到石嶼膝頭,又把頭扭了過去,看向遠處,也並未多說,只是問道:
“海棠樹化形是什麼樣的?”
石嶼鬆開自己的手,將那朵花放在掌心間,看著蘇彌的側臉,抿了抿嘴,稍稍勾起嘴角,繼續說道:
“是個和那時的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我還記得是我八歲那年的春日,我晚上睡不著,偷偷從一樓走廊的窗戶翻出來,其實也沒什麼重要的事情想做,只是覺得那年花開的格外好看,想爬上去看看。”
“我走到樹下,剛要往上爬,忽然覺得腳腕被拉了一下,當時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被老師發現了。”
“結果轉頭一看,是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但我似乎從未見過他。”
“我很少主動與人說話,也不太習慣和別的同齡孩子一起玩,當時看見他,我本想就那麼離開的,可他卻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玩。”
“我沒有拒絕,只是點了點頭。”
“他好像很開心的樣子,不知從哪裡找出來的粉筆,在地上畫著格子,說要和我玩跳房子。”
“我其實不大會玩這些,以往別人玩的時候我都是站在一旁。可他硬是要拉著我一起,還念著一首童謠。”
“童謠我記不大清了,好像是格子寬,格子窄,有人一起來跳房;房子長,房子短,房子裡面媽媽笑什麼的……”石嶼努力回憶著,總覺得有件很重要的事和這首童謠有關一般。
“他玩跳房子很厲害,比我平日見過一個屋子的人玩得好得多,他總是能準確地把石子踢到下一個格子裡,然後自己再單腳跳進去,身子晃都不晃。”
“我卻總是踢不好,有時還會摔跤。可那卻是我第一次和別人一起玩這個,不知道怎麼,就是很不願意放棄一樣。”
“那晚,我倆其實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聽他一直念著那首童謠,一遍又一遍地跳著格子。”
“現在想起來好像是挺奇怪的,”石嶼低下頭,卻輕輕笑了一下,“可那也是我第一次被人邀請一起玩啊。好像還是有點開心的。”
“那天直到天都微微泛白,他才停了下來,看著我,似乎有些不舍地問我:‘那……明日你還來麼?’”
“我當時點了點頭,他就很開心地笑了,和我揮了揮手就跑走了。”
“我也回去睡覺了,等到了白天,我再到院子裡時,卻發現晚上他畫的那個格子竟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因為是用粉筆畫的,所以一般如果不是下雨或者拿水沖,一時半會是下不去的。我記得當時我還有些奇怪。”
“但第二日晚上,我還是去了。”
“他坐在樹下,手邊放了一些東西,看到我,笑著說:‘你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