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朱(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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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離最初是想幫白修生得了這片土地, 一舉登上高位,受萬人敬仰。他一直覺得為將且有謀略者,心中皆有此念。
他二人身處桂地,正是兵壯民心從的鼎盛時候,白修生那年生辰真是辦的好不氣派,達官顯貴紛紛先來送禮慶賀。
朱離那日覺白修生風光無限,可他身為宅子裡的管事,只得站在一旁遠遠看著。他看著白修生仿佛眾星環繞, 可身側卻沒了自己的位置,不由得想起上一世,哪怕是那王宮謝宴,白修生都要把它一同帶著。
想到這裡,朱離不由得有些自惱。那時的自己不過是一隻未開化的獸, 怎麼能跟現下相比。且自己就是來幫白修生成大事的, 待事成他便可放下塵緣一心向仙了。
於是朱離摸了摸金邊框, 自己回了別院,想翻書看一看靜下心,可還未及他從自惱中緩過來,半醉的白修生就那麼晃進了他的院子。
喝醉的白修生,少了往日的大將沉穩的樣子,多了幾分頑劣之感。真若是想來, 那時的白修生也不過二十多的年紀, 本應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卻不得已早早圓滑世故在各種勢力之間周旋。
白修生拉著他, 近乎有些耍賴地說,他和別人不一樣。
那一刻,朱離心裡一動,這百年來被他嚴嚴實實包裹起的情感,規規矩矩劃下的分寸,似乎都有所動搖。
朱離自覺他不應該如此,塵世不是他應過多留戀的地方,於是他說:
“先生如果想要這天下,朱離可幫先生得到。”
他覺得自己幫白修生成了大業,自己欠下的恩情就了了。
可白修生,愣了愣,卻認真地說,他不是想自己得了這天下,他覺會有大智者比他更適合給中華一個光耀的未來。
朱離似是看到了山海河圖在白修生的身後都化作春雨綿綿,溫柔又細膩的融進神州大地。
對啊,這才是他心中所念的白修生,勇而不莽,智而不阿,明明身披盔甲手握長劍內心卻裝著的不是鮮血與權力,而是這世間所有美好和期望。
那晚,這樣的白修生戲他,說是想聽他唱《鴻雁捎書》當做慶生賀禮,朱離心中不知為何,毫無羞惱之意,明明以他的性情可以大大方方唱兩句便是,或是恭敬地斷了白修生這念頭。
可偏偏,朱離說不出拒絕的話,卻也張不開口唱詞,最後有些慌亂地,像是逃離般的擇了個由頭,就走了。
現在想來,許是那一夜桂地的星辰雨露都是極盡風華溫柔,幾百年來的刻板不變的東西,在那夜,都悄悄發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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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倭寇犯華越發猛烈,殘酷的暴行簡直令人髮指。
白修生所跟隨的委員長,卻遲遲猶豫著沒有聯合抗敵,還不肯放棄內戰。
白修生急了,帶兵一路壓至金陵城下,想逼迫其聯合抗敵出兵討伐。臨走前,他專門留了大半的兵力給朱離,囑託他,萬一自己出了意外,不用去救,這些兵全部由朱離統帥,至少保全桂地百姓。
朱離知白修生不得委員長信任,此去危險重重,那時他在人間也已呆了六年有餘,西王母已經連傳了好幾次,讓他早日回仙界,人間即將大亂,不是他一屆神獸可左右的。
且那時,朱離隱隱已覺,自己若是再不走,怕是與這凡間牽扯越來越深。他知道自己既已是西王母的神使,還是要刻盡本分的好。
於是朱離在白修生走後,借著他可預知賊人會偷襲白修生宅邸,做了一個局,在那之前幾日便擇了個藉口離開了宅邸,還遣散了宅邸上一些婦孺孩童,然後等事情發生後,故意讓委員長的人將自己抓到。
如此這般,只要白修生殺了自己,得到了信任,至少可繼續手握兵權,保衛他心中的國土,而他借著西王母給他的紅玉,詐死後也可回到仙界。
可最後一刻,他卻是不舍了,於是他想起,自己似乎還欠白修生一個生辰禮物,看來是送不了了,那便最後一次,由衷地為他祝福,於是他閉上眼開口說:
“朱離祝先生身體康健,福壽延綿,大業可成,功成身退。”
可原本以為的疼痛卻沒有到來,過了半晌,白修生的聲音在屋內響起,他將所有罪責都攔在了自己的身上,還以兵權相脅,給朱離留了一條可保全性命的後路。
而後,槍聲響起,穿透的不只是白修生的胸膛,也刺痛的朱離的心。
恍若又是前世,那一勇夫在最後時刻依舊將對世間莫大的善意都留給了自己,而後身負難言,在他眼前消失不見。
血濺一地,甚至沾染到朱離的衣服上,即使是落在墨色的衣裳上,卻也無比刺眼。
朱離掙脫開禁錮,一下子撲上去。將胸口一直佩戴的那塊紅玉,抵在白修生身上。
除了三百年前,京城上方那一整日悲鳴,他此生從未這麼狼狽慌亂過。
朱離一雙眼睛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地露出為獸時的猩紅:
“白先生若是出了差池,我朱離即便逆天而為,也會帶兵殺你們片甲不留。”
委員長看了看朱離,仿佛倒是並未因這話而被震懾到,出門前輕笑說了一句:
“白修生在未遇你前,便是軍中的‘小諸葛’,他自知是不會死在我這裡的,你這一番作為,反倒成全他心意了。”
“會有醫生為他救治的,朱先生我聽聞你向來沉穩睿智,怎麼這個時候,丟了分寸。”
說罷,委員長就離開了房間,不出片刻便有醫生進來,將昏迷的白修生帶走了。
朱離有些神不守舍地跟在醫生後面,白修生滿身鮮血實在是刺痛了他的目光。可細細想一下,他自然也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委員長絕不會讓白修生死,明明他也可以按照原本的計畫,就這麼離開。
可是,可是啊……
朱離看著病床上的白修生,不由得伸手撫了一下他的眉宇,心中柔軟萬分。罷了,罷了,皆言人間多離散,合歡能幾何,既是你在這裡,我便再多陪你幾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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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幾年,抗擊倭寇,打得甚是艱難。可中華兒郎,卻也從不肯放棄自己的家國,終究形式漸漸明朗了起來。
那幾年間,朱離陪著白修生浴血戰場走遍四方,像極了前一世相伴的日子。
他知白修生年輕有為受人敬仰,也知他實則常寂寥。
他知他鐵骨錚錚,卻也只他可百轉柔腸化酒鄉。
他知他願為英雄光耀,也知他可為天下人低下頭顱。
他知他的驕傲他的柔腸他的英勇他的謙卑都恨不得拿手捧著,化成山河勳章,送給自己。
這麼個人啊,怎麼就偏偏讓自己碰上了,真是太狡猾了啊。
於是大戰前一日,恰逢白修生生辰,朱離回到西王母宮中,取了天羽織成的紅袍。
“你怎麼還要去人間啊。”西王母看著朱離回來又叢叢離開,不由得開口問道。
“西王母,”朱離跪於宮室之中,“朱離怕是難了塵緣,與那人之情,許是伴他過此生才能了結。”
西王母看著眼前的朱離,有些賭氣的別過頭,甩著尾巴。
朱離上前,給西王母整理了下衣衫,俯身道:
“望西王母成全。”
“那……那就這一世啊,等他死去你不可再去尋他。”
“好,就這一世。”
他為他下凡間,為他賀生辰,為他著紅衣唱戲詞,說盡心中情:
“……胸中有你薛郎在,世間萬物都是甜……”
我的英雄,我的愛人,你便是我的山河故土,我的無上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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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終究是他貪心了,這情啊,只能一世太短了些。
他隨著白修生幻化容貌,恍若一起老去。
不知何時起,朱離開始懼怕死亡,懼怕天命,他懼怕再也找不見白修生。
於是他將自己的靈力源源不斷地送入那紅玉,日日放在二人床頭,為白修生延緩著衰老的時間。
可這日日為之,縱使是那上仙也受不起,何況他不過是獸。
他知道再這樣下去,待白修生故去,他也會耗盡靈力,再無法登仙,還會受到仙界處罰。可是他更怕啊,他更怕溫茶無人飲,更怕大河過眼無顏色,怕一人剪燭臥冰河,怕那伸手再無人攜。
哪怕有一日不復存在,備受煎熬,他也願多與這人多片刻時光,坐攬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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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離帶了些食材,回到院裡,做了些吃食,給石嶼和蘇彌送去了一部分,而後化作年邁的樣貌,回到了後院。
石嶼隱隱覺得蘇彌似乎有些不太對勁,便坐到了他的身側:
“怎麼了?”
蘇彌敲了敲煙杆,把手搭在石嶼的頭上:
“他這的菜太素了,都沒什麼油水,忽然覺得那個半吊子做的還是挺好吃的。”
石嶼看了看眼前,清煮蔬菜和排骨,雖說看起來還算精緻,但確實是沒什麼油水。
但他知道蘇彌斷不是因為這個事情,他隱隱覺得蘇彌似乎也有些在意朱離和白修生,大概是從他們二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
人啊,太短暫了,若是可以,他也願和蘇彌看盡人間繁華與荒蕪。
可是他知有些事不是強求而為的,他理解白修生,換做是他也定是不願意看到自己所愛之人因為自己而受苦。
可他卻也理解朱離,在神明的漫長時間裡,孤寂總是更多一些,若是能抓住些什麼,執念也更深一些。
他與蘇彌從未談過這個事情,蘇彌是不是也在不安呢。
於是石嶼稍稍斜過身子,靠近了蘇彌的胸口,一隻手撫上蘇彌的挑煙的手背,稍微撐起身子。
兩人唇瓣離得很近,四目相對視。
石嶼看著蘇彌半眯的雙眼,抬起頭,用鼻尖蹭了一下蘇彌的鼻子:
“我答應你,這一生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好好的活著。”
“我們的便利店等到了春天,我想重新翻修一下,想去青要山看一看武羅有沒有長大一些,還沒有和鄒吾一起吃火鍋,我和童果都沒有去過遊樂場上次他說很想去,再過年的話我貼春聯還是想要財源廣進那一副。”
“這些事,我都想和你一起做,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現在,這一刻,是最愛你的時候,比以往所有的時間都要更愛你。”
“以後的每一刻,我都會更愛你一點點。”
“所以即便有一日,我老去了,時間停止,那一刻都是我最好的時光,因為我是愛著你的。”
“等到了那個時候,你也要繼續好好活著,讓我自私一點,你要記得我。”
“我還會生在人間,等著你春日裡到來,給我插上一束花。”
說罷石嶼淺淺地吻上了蘇彌的唇,柔軟間,石嶼感覺唇間有一點鹹澀。
他也不知那是自己的淚還是蘇彌的。
這世間有太多不可知,但他不想惶惶終日,他願傾盡溫柔回贈蘇彌,一世也好,千百年也罷,無論活著還是死去,他都願為了蘇彌再入輪回,來到人間陪他看盡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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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待石嶼睡下,蘇彌起身從懷中摸出了那個香囊,向後院走去。
蘇彌見後院離朱屋內的燈還未熄滅,便輕聲走了過去,剛剛走近,便看到離朱推門出來,臉上似是還掛著淚痕。
離朱看到蘇彌,有些訝異,但很快還是俯身打禮:
“讓上仙見笑了。”
蘇彌抿了抿嘴,將那香囊打開,拿出裡面的兩個符咒小人。
“這是……”離朱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蘇彌。
“共生符,我花了百年世間,也只做出這麼一雙。”
屋內的白修生聽到外面有談話聲,也不由得走出來。
蘇彌看到白修生,稍稍頷首:
“白先生,在下蘇彌,與朱離有幾面之緣,此次住在這裡,叨擾了。”
而後蘇彌繼續看向離朱:
“你身上西王母賜給你的神符已祛,已無神位,雖然不再受那些條框束縛,但靈力也弱了不少。”
“我知你們二人之事,這共生符便是生則共生,但一人死去另一人亦死,只是死後可雙雙入輪回,永生永世無論是入人道還是畜道,都會糾葛在一起。”
“你們若是願意,這符我便可給你們。”
離朱雖是並不精通這類法術,卻也知這等符咒需要耗用大量珍貴物品,費勁心力,不知多久才能做得一個。他知道早就聽聞過蘇彌石嶼那一世的事情,也知道這一世石嶼是人類。
他也有心愛之人,為愛人放棄仙位這種事,別人看起來荒誕,他卻完全可以理解。
想必這個符咒是蘇彌想等石嶼暮年時,用在他們二人身上的,怎麼現在就送給了他倆。
“上仙……”離朱剛剛想開口,就被蘇彌打斷了。
“也不是白送你,以你那紅玉來換便可。”
若是有了這個共生符,那紅玉自是沒什麼用處了。
“可上仙與石先生日後……”
蘇彌看了看院子的另一側,臉上不由得露出一絲淺笑:
“那個小傢伙,許是比你我都要更勇敢些,也看得更透些。”
“況且我二人本都有仙命,他即便再入輪回,也依舊會是最初的樣子,我記得,能找到。”
說罷,蘇彌將那一雙符人給了離朱和白修生。
離朱也將那紅玉從脖子上摘下,放在蘇彌手中,而後深深一拜。
這已是莫大的成全了。
“夜深了,你們早些歇息,我明日會再為你們選些調養身體的藥草。”
說完蘇彌順手將紅玉貼了符咒傳送到了百子歸那邊,自己挑著煙往院子另一側的屋子走去,還哼著“小春香,一種在人奴上。畫閣裡從嬌養,伺娘行,弄朱調粉,貼翠拈花,慣向妝台傍。陪他理繡床,陪他燒夜香,小苗條吃的是夫人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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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的石嶼在睡夢中,總覺心口有些發痛,可漸漸卻又平復了下去,若是他那時睜開眼便能看到,他的胸口在黑夜中亮起了如螢火那般淡淡的光,光暈十分模糊,雖是看不清卻隱隱像是有著什麼紋路。
時間還長,這人間故事啊,且要一一說盡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