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跟著人群往山上走的路上莫文一直覺著後背泛涼,冷汗浸濕了整件裘衣,裹在從綠釉身上換過來的紅袍裡邊沒人看見。
奴僕裡素來好事的梁子挨在他身邊,小聲問他怎麽就答應了。
莫文瞥了他一眼,張嘴想說什麽,卻是一個字兒都沒蹦出來。
不答應又如何?方無盡能因為自個兒不答應就作罷麽?
橫豎都是條絕路。
梁子見他不說話,好奇心更重,壓著嗓門鐵了心想問到底。
莫文給問得煩了,輕聲答道,賤命一條,大人愛咋咋地吧。
那是梁子第一次在莫文臉上看見瀕臨絕地的無可奈何,在這之前他從不曾這樣。
梁子聽說過許多次莫文是府裡除老管家外待得最久的僕役,盡心伺候了方無盡十幾年。
於是在梁子眼中看來莫文臉上的神色其實像極了嘲諷。
盛夏的陽光炙熱而黏人,舔在人身上烤出一層又一層的油水和汗。
不多時大家夥皆是喘著粗氣,心中犯起了牢騷,不知還得走多久才能到,既然斂了財物為何還要抓人。
方無盡走在前邊,時不時回頭看幾眼莫文,心裡邊有股後悔,但愣是沒能破土。
莫文一直都低著頭走路,也不說話,在上邊瞧下去方無盡只能瞧見他的額頭和鼻樑,就像在府中伺候自個兒更衣時的模樣。
一定不會有事的。
方無盡擦了把腦袋上的汗。
路子開始轉了方向,拐了左幾十步,前邊便有了聲聲歡呼雀躍。
方無盡抬頭一看,便是寨門大開,排排而立的彪壯大漢,幾年輕的毛頭小子等不及似的開始圍著運送財物的推車打轉,嘴裡不住嚷嚷好東西,好東西,惹得那些大漢一陣哄笑,念著沒見過世面。
人群裡邊出來個身形消瘦的男人,約莫四十開外的年紀,擱一堆年輕壯漢裡分外顯眼,只看了眼人數便眉開眼笑,沖押人的頭頭拍了拍肩,喲,東西還不少,行啊老六,第一遭出寨就混得不錯,辛苦了。
那給喚作老六的男子頓時笑開了,大致說了過程,說到盡興處開始執手比劃,手裡握著的家夥險些那男人臉上。
方無盡看清了他手中拿的東西是副弓箭,暗暗將此人的臉記在心裡。
行了,不扯淡了,虎子先把東西清點清點,一會給當家的報數,老六你把人領進來。
誒,德叔那您先進去吧,把當家的請出來先。
男人聽了,哈哈一笑,你小子就這麽急著在當家的面前現啊,行吧,我這就進去。
方無盡估摸著這讓叫做德叔的角兒在寨裡分量不輕,自他一出來,周遭吵吵嚷嚷的人群便靜了,三言兩語幾句話,聽著就知是常年打點這類事務,能在匪子窩裡管上財物的人多為寨主親信,更何況還是叔字輩的人物。
莫文冷不丁察覺屁股給人掐了一把,匆忙回頭去看,一滿臉胡茬的漢子正倚著寨門沖自個兒發笑。
莫文臉色一煞,紅了大半,低頭不敢在一旁多待,擠進人堆裡。
漢子意猶未盡地沖他臀間一瞟,邊上幾個見狀跟著漢子的目光所向紛紛瞧起了著衣最為顯眼的莫文。
前頭莫文似是能覺到那些赤裸又直接的視線,一時駭得渾身都火燒火燎了起來。
寨子並不小,院大能容百餘人,此刻方無盡同那些僕役侍衛就連院子一角都占不滿,更顯蕭瑟。
運送財物的推車也一併推了進來,方無盡這才看清自個兒江南之行所帶回來的寶貝竟也裝了匪子三大車。
不免有點兒心疼了……
點數的虎子面容鎮定,常年對著這類玩意早對奇珍異寶司空見怪,輕車熟路,三大車東西不過片刻就都了然。
人群給分作了三排,年輕的在前,年長的在中,年老的靠後,莫文站在最外頭就跟心裡邊吊了水桶,七上八下,死死低著腦袋看腳尖。
不知是過去多久,點數的虎子突然吱了聲,誒當家的來了。
剛還有些躁動的匪子頓時靜作一片,就像德叔出來的那會。
都點完了?
一把聲音,洪亮如鍾,底氣渾厚。
於是個個心知肚明,正主兒到了。
是,都點完了。虎子開始報數,一樣一樣清楚分明絲毫不落。
寨主聽完之後砸吧兩聲,道一區區刺史出趟門也能有這麽些家當。
方無盡心中一緊。
這賊人,竟是對自個兒底細清楚得很。
刺史?老六摸了摸腦袋,一臉不解,當家的,我可還沒問他們的來路呢,你怎麽知道他是刺史啊?
寨主往高堂之上的虎皮靠椅一坐,蹬著個二郎腿道,那是你第一遭出寨,見聞太少,這可是堂堂名聲在外的中州刺史方無盡。話到這身子微微一傾,沖著方無盡清冷一笑,方大人,我說的可對啊?
方無盡原就憋著口怨氣,無處可發,一聽這賊首公了開地挑釁,登時渾身氣血往腦門上湧,不快道,對又如何?對就能將方某人放了不成?
看來方大人挺有自知之明,這倒也省了我口水同你廢話,不過看在你是為官的份上,我不傷你們性命,留下年輕壯實的人丁在我寨中為奴就行。話鋒一轉,瞥著人群裡邊如花似玉的丫鬟又道,女人嘛,自然全都得留下。
這話一出,無異於讓那些家丁丫鬟都炸開了鍋,紛紛討饒,丫鬟裡性子柔弱的,已經是眼淚吧嗒嗒直掉。
虎子大聲一喝,哭什麽哭?吵什麽吵?!再吵吵全都拖後山喂狼!
莫文聽得一陣陣寒顫,雙腿直發抖,眼睛不住往邊上方無盡瞅,綠釉此刻正挨著方無盡連頭都不敢抬,渾身抖得跟什麽似的。
方無盡沒敢同莫文對視,極不自在地盯著地面。
匪子開始將女人挨個兒拽出來,拽到院子另一角,哭得厲害不從的,倆耳光扇上去扇得人都沒了聲,嘴角鮮血直流,這才不敢再鬧,捂著腫起來的臉縮在一塊嗚嗚直哭。
莫文身邊站的丫鬟一個個都被拽了出去,空著的地方愈來愈大,匪子將女人盡數拽出去之後,開始挑壯實的家丁,來來回回在莫文面前背後走了好幾遭,幾次莫文蹭到那匪子身上的刀把都能渾身一震,大氣不敢出。
不知是誰在寨主耳朵旁嘀咕了什麽,突然聽那主兒在那高堂之上喝道,穿紅衣裳的,出來。
莫文從頭到腳有如泡在汗水裡,腳底都濕了大片,杵在那愣是沒能將步子邁出去,石重千斤的。
挑著男丁的匪子聽聞當家的這樣發令,一眼瞄見站最前頭的莫文,上前就推他肩膀,裝什麽聾哪?!叫你呢!
方無盡不知哪兒來的衝動,當即脫口道,他是男的。
我管他是男的還是女的,當家的要他出去,廢什麽話?!
說著伸手就要拉莫文的手臂,莫文下意識一縮,驚得一顆心就快從嘴裡跳出來,後退了兩步。
嘿你還敢躲?!
匪子躁性來了,哪還記得自個兒是要挑家丁的,揚手就是對待女人那套,成天舞刀弄槍,個個有點功夫底子,手勁大得驚人,一巴掌下去扇得莫文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穩。
匪子跟著將他往堂前一拽,莫文是連腿都軟了,一個踉蹌跪倒在地,瑟瑟發抖。
寨子裡頓時多了層壓著嗓門偷笑的動靜。
莫文知道那些人是在恥笑自個兒的窘態,想咬牙站起來卻發現渾身都使不上勁,想擦汗,怎麽都擦不乾汗涔涔的腦門。
面前突然多了個黑漆的人影,罩下來占了偌大的一塊地方,將莫文整個兒罩在裡邊。
莫文戰戰兢兢抬起頭看,原來是那寨主不知什麽時候就從高堂上下來了,這麽走近了才發現這人高大如山,虎背熊腰,一張臉生得棱角分明,卻是戴著只皮罩子,罩著整個左眼,掩了幾分颯爽。
莫文的胸腔跟打鼓似的,只一眼就趕忙又低了頭,心道莫怕莫怕,鎮定鎮定。
一大男人穿成這樣,嘿,寨主冷不丁一笑,說說吧,你是幹什麽的?
綠釉揪著顆心生怕莫文將真話抖出來,抓著衣角就快將它搓出個洞。
莫文一聽心中連連叫苦,心知這人是明知故問,想不說又怕他動粗,左思右想小心翼翼答道,倌、倌兒…
什麽?這麽小聲,我聽不見。
莫文漲紅著張臉,聲音死活大聲不起來,男、男倌兒…
噢,原來是男妓。
哄堂大笑。
莫文是恨不得鑽個地洞將自個兒埋下去。
寨主止了笑。
把頭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