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匪-第六十三章

　　倪青想說的有太多，話到嘴邊卻像結巴了一樣，磕磕絆絆老半天出不來一個字兒。

　　六爺怎麽還能這麽好言好語待他，明明都傷得快死了。

　　我不是你大哥。

　　六爺一愣，跟著嘀咕道，我知道你是，你別騙我。

　　倪青忽然間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六爺自小和他最親不假，倆人感情好得能穿同一條褲子，一塊挨過罵受過罰，偷過東西打過架，心情不好的時候吼上幾句六爺也不計較，一回頭還是纏著他到處跑。

　　有些過往他連一丁點都不願憶想，那只會讓他覺著胸口發悶腦袋發疼。

　　德叔要他明白的那些道理，他至今也一個都沒弄明白，是他太蠢還是上蒼太不公？

　　當初他和寨裡鬧翻了，唯一想帶走的就是六爺，只可惜天不遂人願，六爺到最後依然沒跟他站在同一邊。

　　他想了許多年也沒想通透，為什麽所有人都棄他而去，他到底做錯了什麽。

　　他也不懂，為什麽當日六爺不躲他的刀子。

　　當時那一刀明明就可以躲開的。

　　你馬叔怎麽死的你沒忘吧？他功夫不好嗎？不是，他功夫好著呢，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倪青突然想起德叔剛說過的話。

　　六爺的功夫不能說不好，倪青幾乎一眼就從他的招法裡看出來，這些年六爺絕對是跟在洪章身邊練的拳腳。

　　洪章的手法倪青簡直再清楚不過。

　　他只是沒有想到，六爺會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受自己一刀，他以為六爺會跳開，會反擊，但是都沒有。

　　這不是他想要的。

　　他一點都不想心懷愧疚。

　　六爺頗有些吃力地探出手，輕輕抓著倪青的手腕。

　　倪青下意識縮了一縮，六爺使的勁兒卻是大了幾分，仿佛用盡了渾身的力氣。

　　倪青真就不敢再動，他發現六爺似乎是牽動了傷口，眉頭微微一皺。

　　而六爺說出來的話卻遠遠與疼痛無關。

　　大哥，你別再跑了。

　　……

　　陪我說說話吧，我躺了好多天了，所有人都在忙，沒人能跟我說上幾句，我快憋出病了。

　　倪青竭力緩了緩聲調，溫聲道，你想說什麽？

　　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麽在這呢？

　　倪青沈默，隨即扯了個謊，我是來看你的。

　　只是這樣啊？

　　恩。

　　六爺一臉失望，我還以為是當家的他們原諒你了。

　　倪青垂著眼皮子看他，將他的手放回被窩，六爺就跟知道他的意圖，死死抓著倪青手腕不放，一同帶進了被窩裡頭。

　　倪青觸到了一片溫熱柔軟的場地，隔著衣服仍然能覺到六爺的體溫，衣料與皮肉隔著層厚而硬挺的觸感，條條道道，倪青知道，那是紗帶。

　　六爺輕聲問他，你不問我點什麽嗎？

　　倪青的嘴角微微一動，勾出條細小的弧度，你知道我想問什麽。

　　六爺卻突然安靜了。

　　過一會，你出完氣，心裡好多了嗎？

　　什麽？

　　六爺直勾勾盯著他的眼睛，讓倪青想逃而不能。

　　對不起。

　　倪青愣了。

　　大哥你當年就跟我說過，你說你很生氣，也很不甘心，但是更多的還是難過，你問我為什麽不跟你一塊出去闖蕩，你說如果可以你真想殺了我再一走了之。

　　那我這次乖乖讓你殺了，雖然沒有死，但是你心裡是不是就可以不那麽恨了？

　　……

　　六爺說著說著，小屁孩毛病又犯了，幾句話間就已經紅了眼眶。

　　你以前總說男子漢大丈夫，只能贏不能輸，與其輸不如死，我一直以為你只是脾氣不好，喜歡說氣話，結果到了那天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的心情，我覺得我們是世上最好的兄弟，但是原來我根本都不瞭解你，我覺得你又陌生又可怕。

　　倪青不自在地看著別處，沒好氣道，那些事情沒必要讓你知道，開心就好，何必知道太多。

　　那是因為你壓根沒把我當兄弟！

　　這話一出，倪青冷不丁就悟了。

　　你就因為這樣所以當初不跟我走麽？

　　六爺吸了吸鼻子，點點頭，我後來知道錯了，我當時不該跟你賭氣，可是你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偷偷找了你好幾天也沒有找到，結果你一走就是這麽多年，一見面就跟我打架。

　　倪青怔了半晌。

　　他究竟錯過多少那些沒來得及跟他說的話。

　　你都多大歲數了，怎麽還跟小毛孩一樣，說幾句就哭。

　　那也是因為你殺我一刀沒讓我死，還要來第二刀，如果不是當家的，我就真死了，嗚嗚你不知道這多疼啊，嗚嗚──

　　倪青是真手足無措了，怎麽會有這種說哭就哭的人呢？小時候毛病怎麽到現在都沒改過來，洪章怎麽教的！

　　堂堂男子漢，說哭就哭，丟不丟人？

　　六爺聽了，扭頭狠狠往枕頭上擦了把臉，你剛也哭過，怎麽好意思說我？

　　胡說八道。

　　我看出來了，你眼睛還腫著呢。

　　………

　　倪青就氣悶了，他來蒼山是算總帳的，不是來跟六爺糾纏的。

　　要早知道你現在這麽沒出息我就該一刀殺了你，哪還用第二刀。

　　六爺眼淚嘩啦啦地倒，特委屈，你真狠心，我都乖乖讓你殺了，你難道不應該被感動麽，你怎麽一點都不感動。

　　倪青嗤之以鼻，我感動又怎麽了，那也只是我跟你的恩怨了了，砍你一刀就能讓我跟其他人都一筆勾銷，美得你。

　　六爺止了淚水，可憐巴巴替洪章辯解，那我記得，當家的替我擋了你一刀，這樣你也算是砍了他一刀了，為什麽不能扯平？

　　倪青冷冷一哼，他又還回來了，當然不能作數。

　　你們打架了？

　　不然你以為你躺了這麽多天那些人是在忙什麽？倪青說到這，陡然換了副面孔，陰氣沈沈了起來，現在你當家的也像你這麽躺在屋裡不能動彈呢。

　　你、你把當家的……

　　是，我出手傷了他，就像那天那麽對你一樣，怎麽？就是這樣你也還想喊我一聲大哥嗎？

　　六爺呆了好一會，倪青見狀心情稍稍平復了一些。

　　他不該因為六爺一番話就有所動搖的。

　　大哥，六爺開腔了，倪青給他這聲大哥震得腦子一熱。

　　雖然我知道你又輸給當家的，心情很不好，但是我不介意你輸了還是贏，真的。

　　倪青瞪著六爺，惡狠狠道，誰跟你說我輸了？！

　　你臉上寫著呢。

　　我…倪青是真想一巴掌拍死丫的。

　　當家的說你做將軍了，是不是真的？

　　倪青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又不能不回答，他一定會被這兔崽子煩死的。

　　恩。

　　做將軍開心嗎？

　　倪青愈發迷茫，六爺到底想跟他說些什麽？

　　開心。

　　狗屁。六爺二話不說拆了他的台，不知道別人還能不知道你，你要真的開心，你絕對不會回來的。

　　倪青張嘴要罵，六爺接著堵他。

　　你看，你一動嘴皮子我就知道你是要好好說話還是要罵人，你別不服氣，我跟你說真的。

　　……你憑什麽這麽說我？

　　就你的脾氣，你要是真的春風得意，你回來只會跟我們得瑟吧，顯顯威風，然後告訴當家的你過得多麽舒坦，多麽意氣風發，沒有蒼山你也能混得風生水起。

　　………

　　就是因為你過得很不好，所以才攢了那麽大的仇怨，你鐵定覺得要不是因為當家的，你沒准就是土匪頭子，過得自由自在，不用聽人差遣，想幹啥就幹啥。

　　倪青的臉色漸漸就變了，心裡頭給鑿動的感覺並不好受，他第一次知道六爺也有洞悉人心的本事。

　　他的確過得非常不盡人意。

　　還是小兵的時候因為脾氣不好受盡折騰和刁難，逢年過節人人都有親人朋友探望，只有他是孤身一人，周圍的兵卒見他常常被上頭拎出來教訓也少有人願意跟他說上幾句話，而後上陣殺敵，出生入死立了些功勞情況才有所好轉，跟著在戰場上撞見將軍有難，救了他一命，沒多久將軍由於戰傷過重，臥床久病，撒手人寰，他便被提拔接任將軍一職。

　　原以為是多年努力終得以出人頭地，事後才知道不過是別人一場算計。

　　他生性好強，不易親近，上頭一直對他不甚喜歡，只是在當時以功績定前途的軍營裡，他是所有部下裡功績最多且大的，拉了他做將軍，為的是堵眾人之口，打算讓他當一段時間，再以不得軍心之說撤了他的職位，讓自己的侄兒頂上。

　　若非一次外出偶然與丞相閨女相遇，逢她青睞，丞相為保自個兒的掌上明珠不受委屈，多番進言，皇帝才封了他建威大將軍的稱號，讓他徹底坐穩了將軍一職。

　　他心裡清楚，在朝野百官心裡，他並不是什麽大將軍，而是當朝宰相的女婿。

　　他怎麽會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