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匪-第三十七章

　　三更夜，萬籟俱靜。

　　方無盡突地掀被而起，大汗淋漓。

　　伺候的小廝給驚了一跳，忙不迭掌了燈，上前服侍。

　　方無盡木然地坐在那，适才噩夢纏身，三魂七魄都散了架，歸不了位。

　　天還沒亮麽？

　　這才半夜呢大人，您是怎麽了，做了什麽噩夢嗎？

　　沒什麽。

　　方無盡轉身推開了窗，外頭泛涼的空氣一股腦鑽了進來，吹在臉上和著汗水冰涼一片。

　　打莫文留在了蒼山匪窩裡他便三天兩頭做夢，不全是壞的，常常的也能夢見莫文回來了，兩人還跟從前一個樣，就像從來沒有分開過。

　　從來沒那樣經歷過。

　　幾天前再度見到莫文時他是以為再也不會做這樣的夢了的。

　　方無盡擦了把汗，緩緩又躺下。

　　小廝替他將窗關上，勸著時間還早，再睡會，實在不想睡也眯一會，天亮就喊他起。

　　殊不知方無盡已經全然沒了睡意，腦子裡的記憶仿佛一瞬間倒回了幾天之前。

　　在當時聽見消息時他並不相信，卻仍然馬不停蹄奔往景翠樓，那是離市集中心最近的地方，能看見蒼城裡最為熱鬧的地段。

　　匆匆忙就上了二樓靠窗的雅座，嫌棄看不大遠，火急火燎就同護欄旁桌位的客人換了，又怕太過暴露，立馬叫隨行的下人搬了盆花擱欄杆轉角來擋。

　　剛坐穩沒多久，視線不過往街上一放，竟輕而易舉就將身影捕到了。

　　方無盡挺直的身板驀地在那一瞬僵了。

　　他等這天已經太久了，曾經夢過裡見過多少次兩人重逢的場面，卻無論如何都沒料想會是如此出乎意料。

　　方無盡反而有些想不透洪章的用意了。

　　撇開當初那麽費盡心思將莫文扣下來，如今莫文在山上待不到半年就能下山溜達，這與他之前所打聽來的消息全然不一樣。

　　洪章到底怎麽個意思？

　　蠻子最近一個頭兩個大。

　　諾大的蒼城，沒有一家鐵匠鋪能接得了他的單子，說出來的由頭大同小異，半月前官府下了令，蒼城內的鐵匠凡是交接大批量的貨物，買主需拿出戶簿先到官府登記獲批。

　　蠻子瞬間就明白王老頭子為啥改行賣豆腐了。

　　過去那些年裡頭王老頭子生意上最大的主顧非蠻子莫屬，一來二去王老頭子多多少少也能猜出點蠻子是幹啥的，只不過明白人不講實話，而如今官府公文都下來了，顯然的，那戶簿別說蠻子，但凡是個不正經勾當的人都鐵定都拿不出來。

　　大主顧都斷了，不改行還幹啥呢？等著往後哪天突然鋪裡來幾個官差抓人麽。

　　蠻子唯一惱的是這麽多年交道王老頭子居然都不跟他吭一聲，這麽大個事情。

　　洪章擦著隨身帶的短刀，哼了聲，一把年紀的糟老頭子，躲你都來不及了，還指望跟你吭聲？

　　蠻子沈默了，喝乾了碗裡的茶，扭頭就出了門，打算去周邊的縣裡頭瞅瞅看。

　　出城門時蠻子瞥了眼門旁立起來的木榜。

　　懸賞令仍貼在上邊，洪章的臉畫得惟妙惟肖。

　　洪章報了名號，小廝臉色一變，震驚過了頭張大嘴就想喊人，下一刻刀刃便架在了脖子上閃著寒光。

　　我不想殺你，你只需要乖乖替我傳個話就行。

　　陽光落在圍牆，投下來的影子罩住了整條小巷。

　　小廝哭喪著臉點頭，話都說不出一句。

　　要你家大人一會到南郊榕樹井邊找我。

　　刀子輕輕一刮，脖子處頓時滲出道紅，儘管並不大疼，卻已然害怕得雙腿都在打顫。

　　是、是，我一定會稟報大人的。

　　刀子又往下壓了幾分，直直抵到了頸上脈動的一處，洪章壓低了聲音。

　　別想耍花樣，倘若我等過傍晚你家大人還沒來，晚上就等著我取你小命，知道了麽？

　　是是，知、知道了。

　　聞言洪章手一鬆，將他推往巷口，還不快走！

　　小廝面如土色，逃命似的連滾帶爬。

　　方無盡沒來得及問怎麽抓服藥這麽久，小廝已經手腳發軟跪在地上將事情的始末都說清楚了。

　　方無盡聽得頭疼，完了還有點煩躁。

　　洪章是怎麽找到這兒來的？方無盡不記得自個兒洩露過離開中州的消息。

　　他還說了些什麽？

　　沒有了…

　　方無盡來回踱了幾步，沈默良久。

　　晌午的太陽熊熊燒成了把火，炙熱而火辣。

　　洪章坐在井邊等了約莫半個時辰，不遠處開始有了動靜，凝神一聽，有條不紊的腳步聲。

　　正主兒到了。

　　方無盡在來的路上想了不下十種兩人見面之後要說的話，心裡邊可算有了底，可那點底在見了洪章的面之後就丟了個一乾二淨。

　　洪章渾然不覺自個兒的笑臉在方無盡眼裡多麽可怕。

　　當初在蒼山寨裡說著那些蠻橫無理的話，他便是這麽副嘴臉，肆無忌憚。

　　儘管心裡邊覺得目前的情況無需畏懼，方無盡仍是有點兒寒顫，畢竟站在面前是悍匪頭子，殺人不眨眼，洪章不喜歡按常理出牌的性子也早在蒼山寨裡見識過，不得不防。

　　方刺史，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方無盡冷聲一哼，你倒是很把握我一定會來。

　　洪章笑道，那可不，你想要的人有一天在我手上，你就必定得來見見我不是。

　　方無盡心頭一緊，險些就要皺眉，轉念一想兩人的對話才剛開始，這麽輕易就將心事寫在臉上未免太過窩囊。

　　人？我想，我不太能明白你的意思。

　　方大人別介意，我乃一介草莽，說話開門見山，之前出了個馬嶺，多多少少從他嘴裡聽到了些事情，所以才會這麽問。

　　提及馬嶺，方無盡輕聲一笑，面不改色，道，我想洪寨主你是近來太忙，糊塗了吧？馬嶺是誰？與我有何干係麽？

　　聞言洪章作恍然大悟狀，啊──，那看來是我誤會了，方大人是到這遊山玩水的，看來方大人挺懂修身養性之道，公務繁忙都不忘時常出個遠門遊一趟。

　　方無盡眼神向來就不差，豈有看不出洪章裝模作樣之理，修身養性說不上，我此行不過是一朋友家中有喜事，前來做客罷了。

　　洪章噢一聲，煞有介事點點頭，說，原來是這樣，那我回去一定將方刺史這些話告訴他，讓他別再胡思亂想，一堂堂刺史怎麽可能為他一個人整這些事情呢？

　　你…！

　　方無盡就差將舌頭咬下來了，惱火至極。

　　我什麽？

　　方無盡心裡頭千百個聲音叫他要沈住氣，別自亂陣腳，遂咬咬牙，圓了個場，你要我出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這怎麽能是莫名其妙的東西呢，不過方刺史你不用太過緊張，我現在還沒有同歸於盡的念頭，事情也不到這麽慘烈的地步，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對你怎麽樣，有什麽話儘管可以說出來，大家相互商量商量，說不定事情就解決了不是？

　　方無盡頭皮發麻，洪章的口氣就像他的眼神，誠摯無比，整得跟真的似的。

　　有什麽事一定要在這種地方商量？

　　洪章拍著大腿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方無盡跟著往後一退。

　　洪章哈哈一笑，道，你不用這麽怕我，我說了我不會對你怎麽樣。至於為什麽約你來這，自然是因為想跟商量的事情比較大，那種人來人往的地方當然不合適，或者方刺史你並不介意讓人看見你同匪子同坐一處相談甚歡？

　　方無盡沒吭聲，盯著洪章一言不發。

　　洪章收斂了點臉上的笑意，道，你也不用裝出副獨身前來的樣，你身後邊跟了多少人保護你，我用腳趾頭都能猜得出來，約你見面吃虧的可是我。

　　方無盡心底一沈，适才的於己無關在聽了洪章這話頓時通通沒了影子，臉色帶霜，冷著聲音道，難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是一個人來麽？

　　洪章坐了回去，滿不在乎蹬起了二郎腿，如你所願，這回下山的幾弟兄忙著張羅打兵器的茬，沒工夫跟我來。

　　這種事情跟我說，真的妥當？

　　方無盡摸不清洪章的用意，他看著洪章的眼睛，想從中獲知些什麽，卻生生給他眼裡的戾氣殺了回來。

　　有何不妥？我不過是據實回答刺史大人的問題而已。

　　方無盡焦躁漸露，再懶得同他打太極似的你來我往不停繞。

　　你到底想幹什麽？

　　這話難道不該是我問你麽？

　　我哪敢對洪寨主幹什麽，您可是蒼山大寨的當家，誰能有本事動到您頭上，您說呢？

　　洪章聽他酸得帶勁，不由就樂。

　　方無盡還記著當初擄他進寨的茬呢。

　　大人怎的心眼如此次之小，屁大點事記仇到現在？還特地找個小屁娃塞我寨裡，是想送給我當暖床呢還是啥呢？

　　方無盡眉頭一擰，分外不解，小屁娃？什麽東西？

　　成，你不認也沒關係，我今兒個找你，是想跟你落實一些事情。

　　哈？落實？本官為何要乖乖回答你？

　　喲，官架子都出來了，您是太相信你那些護衛還是身懷絕技了？真不怕我把你跟你的護衛一塊弄死在這明年同一天做祭？

　　你…

　　別的不用扯，就跟我說說吧。洪章輕輕一笑。

　　你這回，到底是借誰的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