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裏是什麽地方?"
"我爲什麽會到了這裏?"
這基本上是每一個人......呃,一只鬼最初發現自己以另一種物質形式存在時,必會一挫三折、再三吟詠的喬段。
可是這只新鬼不然。
很多時候,他只是茫然地坐著發呆,茫然地坐著思考,茫然地......給周圍所有人~呃,鬼帶來茫然。
除了偶爾在他嘴裏聽到反複念叨的"鳳辰"之外,這新鬼對身周的事毫無理解的意願,爲人也意外的沈默。
"餵,‘鳳辰'是不是你生前的債主?還是欠了你很多錢?要不,是你情人?老婆?相好的?"
王小二首先茫然的是這個問題,很感興趣地湊過來,他這種大齡未婚青年對這種八卦可是最喜歡聽了。可是那新鬼卻象是見了鬼一樣,又象是心事被人道破,反而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不開口了。
"切,不說就不說,鳳辰,聽起來就象個紅姑的名字,八成是你相好的你又沒錢嫖她......"
沒好氣地這樣嘀咕著,卻被那新鬼用一種很惶然的目光看過來,然後,極清亮的聲音低低地說:"你別這樣亂叫他的名諱......是要殺頭的。"
那新鬼倒有一把很好聽的嗓音,低低的,清亮卻柔和,就象清泉流過山澗,叫人情不自禁會想聽他說話。
"哼,你叫得,我叫不得?"
不過看看這個說"要被殺頭"的也的確眞的死了,多少還是有點毛毛的,不知道這個鳳辰是什麽大人物!算了,不提就不提,很多人無心得咎就是因爲嘴賤。他王小二是最明白這一點的,也最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啦!
--不過,這當然不代表他對這新鬼的好奇會有所收斂。
"你叫什麽名字?原來是幹什麽的啊?"
"......"
這次那只新鬼又沈默了好一陣子,在他以爲那個人又陷入失心瘋般地去念"鳳辰"(他保證不是在咒那個人喔!?)名字的魔障而不理他之後,卻聽到那新鬼低低地回答了他的問題:"左靜言。我原來是......教書的先生。"
不知道爲什麽,提起"教書先生"這個身份時,他好象非常羞赧的樣子,然後,就又是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呆呆出神不說話了。
"呃,他都已經來這裏一天了,怎麽還不見黑白無常過來?"
被冷落的王小二不樂意了,就算是見了鬼又怎麽樣嘛,現在他自己也是鬼啊!鬼跟鬼有什麽好見外的?
更別提他還帶了只胖嘟嘟的鬼寶寶來。那小鬼一餓就哭,已經搶了他好多香火食糧。眞難得他家小弟昨天下午才過來一趟,他好容易才得了一頓大餐舍不得吃,存起來慢慢省著,結果全填進了那小鬼圓鼓鼓的肚子。
要不是他好歹也癡長二十年(死也不要把冥壽那二十年也加上去),不好意思在衆(鬼)目睽睽下和一個只知道餓了就哭著要吃的小鬼頭打架......
爲什麽他是餓死鬼而不是飽死鬼!?
王小二恨恨地望著那個已經不那麽怕生了,甚至敢抓著阿吊的長舌頭打秋千的小鬼,悄悄比了比他過分肥胖的肉胳膊和自己麻杆一樣的手臂--那小鬼生前吃得一定很好!所以才白白胖胖,手臂都是一節節蓮藕似的,肥嫩嫩的讓他想起供桌上的乳豬......吸,口水要流下來了。
"你又想吃我!壞壞!"
奶聲奶氣的指控,是那個小鬼已經透過他半透明的形體看出了他腦子裏浮現出食物內容,秋千也不打了,怕怕地往他爹爹懷裏縮了縮,卻又露出一雙精靈的大眼睛偷偷向外看。
面對死亡,小孩子的想法可沒有大人這麽恐懼,他只是覺得自己被冷得受不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之後,再醒過來,就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看到兩個陌生的、怪模怪樣的叔叔。一開始他還有點害怕,可是後來發現這兩個叔叔都只是看起來凶惡而已,那個瘦瘦的,臉色臘黃的叔叔一聽到他哭就會頭痛,然後一邊歎著氣一邊用他那麻杆一樣的手把白白的、有淡淡香氣的東西往他嘴裏填,而另一個舌頭長長的叔叔就更不可怕了。小鬼發現他把長舌頭收起來之後,其實整個人長得還蠻好看的,甚至比自己的爹爹還好看上幾分。
不過相同的是他們都沒有腿,坐在雪拱起的小土包上,也好象飄浮在空中一樣,而且隨著天空亮度的增加,形體更加淡泊,簡直快成透明的了。
"小二你別嚇他了!小元這麽可愛~小孩子就是要吃得胖胖的才好玩。"這麽說著的阿吊又伸出祿山之爪去捏人家肥嘟嘟肉實的胖臉頰,眞難得小孩子胖還這麽好看的,玉雪團兒似的,柔軟又有彈性的手感眞叫人愛不釋手。再看一眼眼中快冒出火來的餓死鬼,對比之下還眞是南北兩極的差距。
不過話說回來,這兩只新鬼一直被沒勾魂使帶走,不由得讓他沈了心。
按冥府的慣例,如是壽數到了盡頭,那麽你不來找鬼,鬼也會去找你,所謂"閻王叫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具體執行這項任務的鬼差就是黑白無常啦。但如果人是枉死,未盡壽而夭折的,則要看他對生的留戀,或是說對人世的怨恨有多深了。
如果根本就不相信自己已經死了的枉死鬼,多半是守在自己的屍體旁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形體腫脹、腐化、出水、變形,如果因爲太過巨大的打擊而不能再依附于自己的朽骨之上的話,就會變成飄蕩天地間的一縷孤魂,直到眞正壽數盡頭的那天,才能被鬼府收容。還有就是象餓死鬼這樣,多年夙願未了--還眞是少見有把"娶老婆"當成畢生志願,並因此含恨到二十幾年不能轉化,獲得解脫去轉世投胎的......
再有,就是象他這種,因爲自行了斷生命而投環、或是投河的人了。上天要叫他們把死的罪孽轉移到下一個人身上才能化解,也就是所謂的找替身,替死鬼。如果沒能做到這一條,消不去生死簿上的自殺記錄,他是永遠都不可能超脫孽障獲得轉世。而就算找了替死鬼轉世,他也勢必要在下一世背負上害死人的罪責,接受天罰,終其一生都受盡苦處。
"再說他胖我就吃了他!"
可憐他王小二從小就沒吃過一頓飽飯,細瘦的胳膊和排骨的身形一向是他的招牌。看到這個小鬼......這個小鬼......嗚,讓他想起隔壁阿毛的幸福了。家境相對較好的阿毛娘也是個壯碩的婦人,居然可以讓兒子吃奶吃到三歲,小時候他就咬著手指頭看阿毛一臉幸福地把嘴湊上娘親那雪白的奶子上,隨著他一吸一吮,那雪白粉嫩的乳房也一顫一顫的,那是他對女人最早的記憶(關于這點,阿吊唾棄至極的說辭是:"靠,光從這一點看,你小子從小就是個色中餓鬼,根本不可能有修成飽死鬼的一天!......而且,三歲的小孩子應該沒有記憶吧!?"),也正是由于從小就吃不飽,他對"胖"、"肉"、"吃"這幾個敏感關鍵詞産生了極度仇視的條件反射。
"你快點消去你的怨念投個好胎吧!我都死了五十年了,多少也認識些鬼差,可以幫你一把。"
看著王小二憤怒,蛻化、變形,變成只剩一張大嘴張口欲擇人而噬的餓死鬼形象,阿吊搶先一步把肥嘟嘟的小鬼擋在身後,淡淡地說道。
"你以爲我不投胎是爲什麽啊?你都已經死了五十年了,還忍不下心、下得了手去找替死鬼,我不和你吵嘴你這日子怎麽過?"
王小二憤怒,沒事男人長這麽漂亮幹嘛!?當初還以爲阿吊是女人,剛死的時候還努力地去獻殷勤,把自己僅有的一口香火都讓給他先享受什麽的。後來徹底認清了這只死鬼的本質後還被他取笑了整整十年!
更何況,一般來說,不都是女人受不了婆婆的虐待自行投環上吊的麽?他一個大男人學別人女人當什麽吊死鬼!
說出去都不嫌丟人!?
"哇,好厲害好厲害,你們比城西變戲法的白胡子老爺爺還厲害!"
賣力的鼓掌聲打破了兩只老鬼各自鬼目怒瞪、僵執不下的局面,那渾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笑得可開心了,就連嘴裏小小的乳牙也都全露了出來,參差不齊地展現在衆人眼前,完全破壞掉"鬼"所營造出來的恐怖氣氛。
由此可見,象他這樣的小"鬼"再多增加幾個,沒准可以營造出閻王一向努力想爲冥府打造的親和形象,說不定還能消除世人對鬼的偏見。
不過......
一想到這胖嘟嘟的小鬼蹦蹦跳跳著去勾魂的形象,一向冷峻如阿吊,也禁不住自額上冒出一滴冷汗。
"谷咕咕--"
打打鬧鬧,一時間忘了注意時辰,遠遠處傳來不知哪裏的雞鳴聲。
雄雞一唱天下白。
卻也是他們鬼族最畏懼的時刻。做人時所詠背的"一日之計在于晨",本應是生活的開始,睜開眼來可以看得到自己所愛的家人、愛侶、所挂念的人,最開心最歡喜的一刻。現在卻成了分別的催命鬼符。
阿吊與王小二立刻化回兩道白煙鑽回自己的墳裏去,生怕清晨初起,那代表著天下間最正氣、至陽至剛的陽光照射到自己身上--別說他們這種沒法力的怨鬼,鬼差都抵擋不住呢。
不過話說回來,他們這殷洪鎮對鬼來說環境相對好。因爲陰寒,所以哪怕是夏季,一天能曬到太陽的時辰也不過半天,如是個生前就極有靈性的,要在這裏修成鬼仙也不是不可能的,畢竟對鬼來說,這算是相對好的地利條件,不過地穴的風水格局不佳就是了。
以王小二這種粗心大意又沒記性鬼來說,能活到現在而沒有化于無形,也是托這裏陰氣極盛,光照甚少的福。
"哎呀~那老鬼又是天亮不回來,八成又喝醉了。"
鑽回自己的所屬地穴之前,阿吊還記得清點一下麾下大將。
不過不管了,那牛鼻子道士會想辦法鎮住老鬼的元魄的,大不了把他罩到道家老祖的神壇下。
"哇,爲什麽你這小鬼也跟到我這邊來了!?"
眼見得那兩只新鬼還不知道陽光的厲害,王小二順手一撈,現在才注意到自己把那個胖娃兒帶回自己的"家"裏,不由得抱頭哀哀痛哭,他......他好容易才從牙縫裏省下、偷藏在壁角的一點香火食糧啊!
"鳳辰......"
細不可微的一聲兒,那只茫然卻堅持的新鬼被周圍突然變得炙熱的空氣逼縮成小小的一團,終于也不得不回歸陰暗的地下,陽光初起,一道金光追著見到它還敢不早早遁形的鬼物正正照射下來,卻好象觸碰到淺埋在地表下的什麽,陽光反折,突地在這墳場揚起一片閃耀的霞光幻彩,但很快就消融淡化。
無人的曠野,一切歸于沈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