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隊衣甲鮮明的衛兵護送著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急急地行駛在官道上。
車前挂著琉璃所制的球狀燈籠,小巧玲珑卻設計精巧的燈籠即便在疾駛中仍不受風的影響,還在其中跳躍的燭光透過琉璃球折射出來,光華奪目,似一盞小小的夜明珠。
連夜奔出城來的馬車已經南下行駛了近一夜,天色微明,那燈的光芒才沒這麽顯了,映在雪地裏,仍是一個發出微微黃光的水晶球。
明亮的光線把一切色彩回歸原狀,這才能看清車廂挂簾是皇族才能使用的明黃顔色,在白茫茫的雪地裏顯得無比鮮明耀眼,護送的衛兵經過一夜奔勞,雖然人人臉上均有疲憊之色,卻無人敢有怨言--皇家威儀向來如是。
不過,要是有人敢揭開那明黃的厚厚車簾,看到裏面人現時的舉動,沒准會讓他們感覺自己如此盡心盡力地維護皇家威儀到底有沒有價值。
寬敞得可以容兩人攤手攤腳平躺的車廂內,厚重的門簾擋去了外面的寒氣,隔絕了衆人的視線。鋪滿整個車廂地面的紫色厚波斯地毯把聲音吸得一絲兒也沒有,高起可坐可臥的軟榻上,精巧的小幾擺放著茶點、食盒和熏香。四角都點著暖爐的車廂內暖意融融,和冰天雪地的外間簡直是兩種季節、兩個天地,可是內裏的主人仍極不給面子地整個人蜷縮在輕軟的棉被裏,面青唇白,瑟瑟發抖。
車廂內,坐在旁邊的另一個青年男子沒好氣地在那個人鑽進去後,拱成一坨的被子外,找准了大概是屁股的位置,重重地拍了拍,開口道:"五弟,你也忒沒出息!不就是殺了一、兩個人嘛,犯得著嚇成這樣嗎?想當年我隨大哥征戰北寇時,沙場遍染碧血,死在手下的也不知道有幾百幾千個,也沒見有什麽好怕的。你這也算是我們軒轅家的皇子麽?居然怕鬼!?"
"誰......誰說我怕了!我只是......只是......還沒習慣。"
被他這麽一激,從被子裏鑽出個小小的頭顱,漲紅了面孔,叫囂著回應他先前的蔑視。
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年紀,生得面白唇紅,大大的眼睛裏寫滿了不服氣的倔強,兩道挺揚的劍眉削淡了他所應有的孩子氣的柔弱,不過天生優秀的血統,外加後天養尊處優的調理仍讓他皮膚肌理的細膩柔滑程度遠異常人,一看就知道是貴族子弟。
再仔細打量,這少年和坐在他旁邊取笑他的青年眉目間蠻有幾分相似,加上適才那青年叫他"五弟",其中的血緣關系一眼而明。
只不過那青年多長了幾歲,加上經曆過沙場洗禮,臉上再無一絲稚氣,端整俊秀到可稱爲範本的臉上,只一個瞪視那淩厲眼神所帶來的王者氣勢就叫人兩股戰戰。不過現在那眼中滿是無奈和寵溺,罵自家弟弟的口氣也是哄勸多過責備。
"哼!一個小小的賤民,頂多也不過就當了幾年你的老師,居然膽大包天到敢玷汙我皇家清譽,教書教到皇子的床上來了,沒把他淩遲已經太輕了!"
年長的青年提起此事就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那男人的屍體從墳裏挖出來再鞭屍三百。他帶著淩厲表情在幾上重重一拍,把探頭出來的少年又嚇得縮了回去。
"二皇兄,不要......"
虛弱地堅持著自己的立場,可是卻有太多不上台面的話說不出口。
到底那小小少年--軒轅鳳辰年紀還小,盡管出生皇家,卻還沒能把一個人的性命視若等閑。
而且,現在一閉上眼就看到那濕淋淋被凍得發青的面容在眼前晃,要是被淩遲......一想到他全身一塊肉一塊肉掉下來血淋淋的樣子,軒轅鳳辰這下不止害怕了,簡直控制不住地想幹嘔。
"五弟,怎麽,你到底是害怕、不忍,還是說......你心痛了?"
那二皇兄,軒轅鳳翔見自己太過強烈的反應嚇到了自己的幼弟,忙又帶著戲谑取笑的語氣緩和一下氣氛,不過在說及最後一個可能時,眼中陰鹫的光芒一閃而過,口氣卻斷不是在說笑了。
"不......不是!我們快走吧,我再也不要回來了!"
這裏有太多太多好的或是不好的回憶,但隨著那先生--左靜言的死,一切美好的事情都已經變成了悲傷可怕的回憶。
而且,他一直沒敢跟自家二哥說實話,若不是他先去招惹那先生,也不會把事情弄至如此。
八年前,先王駕崩,王叔起兵奪權,打被從局勢動蕩不安的宮廷護送到這邊遠的北疆之後,有一段時間他很茫然不知所措。面對茫茫的荒野和無盡的叢林,觸目不見了自己熟悉的綿繡花花世界,也沒有了可撒嬌或依賴的親人,少爺脾氣發得尤其厲害,加上又是皇宮裏嬌生慣養出來的小皇子,一時間成爲了人人頭痛的存在。弄到後來,他越想親近人,人就越害怕並且遠離著他,皇室的驕縱與皇家的威嚴,成爲了依伴他身邊的雙刃劍,還不懂得這武器厲害的他因好玩而拿來傷人,卻沒想過也傷到了自己。
開頭幾年胡鬧到宮裏的太後看不下去了,密令這邊的親信要給小皇子找個老師,從根本上教導他知大體,守禮儀,不再做個野蠻無狀的小皇子。
然後,那個有著一雙清亮眼睛,笑起來總是很溫和的左靜言就出現在他面前。
那溫文爾雅,耐心十足的左靜言,對自幼失怙的他而言,是亦父、亦師、亦友的存在。
也曾經是少年心目中視爲最重要的人,重要到只想讓他眼裏看著自己一個,重要到連老師的小兒子他也會妒忌的地步。
後來順其自然發展成叫人難以啓齒的關系,並不能全怪把執不住的左靜言。
至少在惶惑不安的掙紮過後,當時自己心裏是竊喜的--在終于和那個人有了身體切膚的聯系後。
睜開眼看到他就在自己身邊,一夜陪到天明。羞恥疼痛卻也歡喜,在那之後是一段甜得空氣裏都可以淌出蜜汁的日子,因爲那個人的眼光離不開自己,因爲那個人比以往更倍加溫柔的對待。
直到前來接他回宮的二皇兄的到來,打破了這種當事人不在乎,就把周圍一切都忽視的濃情歲月。
是錯了嗎?是讓皇族蒙羞的事。
可是錯的人到底是他,還是自己?
那位先生有教導他禮、義、廉、恥,卻又甘願爲他犯下冒天下大不韪的罪。
"不知廉恥!"
當二皇兄的手指著他的鼻子這樣披頭蓋臉地罵,爲什麽站在他身邊的自己,心裏也會體驗到那種難言的羞恥與害怕?
事情鬧大了,無法收拾。
面對冷峻的皇兄與冰冷的皇室威儀,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到底做了什麽。
一瞬間,只覺得往日的柔情蜜意都是毒藥,讓他一步步深陷而不自知。
那份肯響應他的柔情,是讓他再也回不到皇宮的阻礙,那個人明知道這是不正常的感情,卻沒有以年長者的身份好好地加以引導。
錯的是他!
這是皇兄說的。
找了個借口親手把他自船上推下水,冷眼看著他在冰冷的水中呼救、掙紮......直到冰寒的水溫奪取了他的性命也沒有伸出援手的自己,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一不做二不休,把哭鬧不已的小元也踢下水去,讓他們父子永相聚,在起腳那一瞬間仍有些妒忌的心理。
他以前最看不習慣那小屁孩仗著自己還小就拼命要獨霸爹爹,哭鬧著不肯給他分享了。明明給他吃得這麽好、吃得這麽肥,因爲可愛,有這麽多人都喜歡他、疼愛他,把他爹爹讓給自己又不會少塊肉!
不過,即使在這一刻還想到的是這些,這說明自己對那個人的依戀已經這麽深了麽?
他悚然而驚。
幼時的皇家教育,皇室中人,對任何事物有了過分的感情都是致命弱點,被人抓住了,就是無可挽回的致命傷。
也許,太過習慣了他在自己身邊的感覺,無法接受他變成一具沒有呼吸沒有生命的屍體。
所以才會在他死後仍感覺人就在身前。
再也挽不回!
害怕。
打從心底而起的寒意,讓他控制不住要竭斯底裏地發作,卻又得在皇兄面前證明自己其實並不在乎。證明那個過錯他的確醒悟了,並且順當地把一切都推到從來不開口辯解,也再不會開口辯解的那人身上。
害怕。
害怕自己感情的暴露會成爲他人攻擊的目標,其實,說到底,自己也還不能完全明白對他的感情是對父親一般的依賴依戀,還是如王叔對麗妃一般,即便傾國也要求得美人一笑的執著。
但明顯,這份感情比起王叔來說更不正常。
連一向流連花叢的二皇兄,對男女情事--甚至祖父曾經爬灰、寵妃曾經出牆都一笑了之的二皇兄都無法接受。男人和男人,奇怪又羞恥得叫人說不出口的關系。他不肯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
他焉能不怕?
據說,後來終于殉了葬的麗妃的怨魂還會出沒在大殿,甚至還攜伴坐上大殿數月的王叔的身影,讓母後很是擾襄。所以特特重金禮聘了會法術的高人當國師。
在舉國之後都信怪力亂神說的情況下,于是,心中惶惶然的思慮全部歸結于怕鬼,是一個很好的借口。
"別怕別怕,我們皇家一脈乃天人臨世,背後自有神靈護佑。要是你還不放心,回去後我叫國師替你驅邪!管叫什麽大鬼小鬼都被清得清潔溜溜。"
到現在仍堅信自家幼弟是中了邪才會跟一個男人顛鴛倒鳳,軒轅鳳翔安撫性地拍拍從殺了人後就因爲怕見鬼而要求連夜撤離的弟弟,見他還是抖得坐不住,好笑地把他抱到自己的懷裏。
這個打小就特別招人疼,也特別驕縱的弟弟啊,因爲王叔之亂,兄弟闊別了八年才能重回懷抱。不過現在大哥已經坐穩了江山,他應該又可以象從前一樣,成爲上至太後,下至宮人掌心中的寶。
雖然現在長大了些,可是在他眼中,這弟弟永遠是那個奶聲奶氣地跟在自己身後嬌喚"二哥,抱抱!"的小奶娃兒。所以小過睜只眼閉只眼也就算了,在操行品德上,卻斷不能容他行差踏錯,讓世人嘲笑唾罵。
那個男人......
軒轅鳳翔溫柔寵溺的慈愛目光自弟弟身上移開後,眸光轉而深沈。
哼,算你死得及時,沒有落在我手上!
否則我不會讓你死,只會讓你活著受罪,直到讓你有生一日不能從口中吐出有關鳳辰的任何一個詞,甚至怕到連心裏都不敢再念記我家小鳳辰爲止。
這才算是幹淨了斷地絕了孽障,永無後患。
左、靜、言,你如眞有怨成鬼,識相的也別來糾纏我皇室血脈,否則定叫你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