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自發間穿梭而過,很是清涼惬意。
漸漸的風加強了,自上而下的墜力,與自下而上的盤旋起風力纏在一起,整個人輕飄飄的,如禦風,如乘雲。
飄浮在空中的感覺很奇怪。
耳邊盡是風聲,卻奇妙地能分清各種不同的風所帶來的不同感受。
軒轅鳳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這麽高的地方躍下,肉身的重量已經完全消失,現在也許只是他的靈魂在雲際間飄浮,等待那一陣把他帶到左靜言那裏去的狂風。
有點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然後,他就看到了一個人。
淡淡的影子,還是像風中閃著螢光的微塵凝聚成的人形,這回又比上次見到的更清楚了一點,銀白色的發,整個人空靈而明澈,淡青的眸子帶有看穿了整個紅塵的淡然,不帶一絲情感。
現在,這個豐神如玉的神祗竟然微有些困惑地看著他,輕飄飄的衣帶當風而舞,柔軟得可隨意在風中曲折。
「你爲何來此?」
淡淡地說來的話並不帶一絲波動,高高在上的神祗,是不會把一個普通凡人的死活放在心上。
「你是風後!左靜言--就是你上次帶走的那個鬼魂呢?」
軒轅鳳辰大喜,伸手想捉住他的衣角,怕這個神一下子就又不見了,可是手伸過去,觸碰處那點點瑩光就四散開來,再在另一處凝聚成形,竟是他捉不住的飄渺。
「那個鬼魂?」風後要側頭想了一想,才憶起當天大殿上微不足道的一個存在,搖了搖頭,淡淡道:「我並沒有帶走他。」
「可是......」
軒轅鳳辰咬了一下唇,苦笑,到現在還沒放棄牛青雲的胡謅帶給他的希望麽?
「如果你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那麽請不要阻止我。上天入地,我一定要找到他。」
他一意求死,就算是神仙,也不能管到一個凡人下定了決心要做的事吧?
「你是黃帝的後人,天命注定你劫後有福,不可更改。」
若非如此,他風後何必出現,只不過千百年前與他的祖先有過交集,而八年前又因爲被封存在琥珀靈珠裏的一滴淚而被軒轅後人召喚出靈體,總算是與軒轅家族有緣,否則他根本不必理會今日之事。
「我是黃帝的後人,所以你救我,那麽左靜言呢?他就注定了應該消散嗎?」
竟然連神仙都只是這麽偏頗的族群!他一介凡人尚且知道有錯需要彌補,而這高高在上的神祗,被人質問到了面前,被人苦苦哀求想找一個消失了的答案,甚至他還應該爲這件事負大半的責任,可是他卻可以無動于衷。
軒轅鳳辰知道面對著不動喜怒的神仙發脾氣也沒用,可是還是忍不住怒火中燒。
「他也自有他的天命定數,不必你挂心。」
風後甚至連推算那個鬼魂消逝方向的意念都沒有,仍是淡淡的神情,說著再自然不過的話。
「天命天命!你只知道說天命!如果一個人生下來,就是天命已經注定好的一切,那麽人活在這世上還需要什麽努力?那還需要我們的存在到底有什麽意義?只爲了娛樂你們這些高高在上,設定下凡人命數的神仙嗎?看我們是不是按著你們定下的路一直走下去,還是看我們苦苦掙紮想擺脫既定的命運,掙得頭破血流,最後失敗了、放棄了,也只歸于一句『天命所定』嗎?」
知道面前的人是一個神仙,他甚至動一動指頭都有可能直接叫自己魂飛魄散,但軒轅鳳辰火氣上來了,而且他也已經豁出去了,倒還眞不在乎。
「......」
看著激動的軒轅鳳辰,風後沈默了。
畢竟他也曾經有過同樣的疑問,共工之死,他也曾悲憤怨恨,可是幾千年下來,早就麻木了,看淡了--不然還能如何?他是神,甚至沒辦法像人一樣,死後轉入輪回,喝一碗孟婆湯,便可以將前塵往事忘得幹幹淨淨,然後再重新開始。
凡人的天命由掌管世間一切的司命所定,根據此人前生來世所造的福,做的孽各有評判,那神的命運呢?又是由誰定下?
誰定下的天命軌道,注定了不可違不可逆?
他是神,有幾千幾萬年的壽命可以用來思考這個問題,卻也還是找不到答案。
「如果眞有天命,違了是不是就會叫我萬劫不複?我不怕,只求你幫我一次。我要找他,逆天抗命的後果我自行擔負!」
高傲的皇子第一次跪倒求人,這滋味實在不好受。
軒轅鳳辰咬著牙磕下頭去,咚咚有聲。
明知不可爲而爲之!
這青年的個性,很像數千年前的自己。
風後歎氣。
要知道風是這世間最自由最不羁之物,幾時曾向人屈服?哪怕是命運!
共工逝後,不周山一倒,天地崩塌,盤古所創之世次序大亂,他在這世上以風力掀起滔天巨浪,幾乎沒把整個人界給淹沒了。直到大地之母女蝸煉石補天,消除共工所撞塌的天漏,間接遏制了他的力量之後,他再藉由軒轅之手把助蚩尤的祝融一族在南北之戰中殲滅,方才消了他心頭之恨。那其後女娲所創造的人類曆經幾代人治水,直到大禹得天命而出,疏導洪水,才算是完全消弭了這位任性的上古元神所造出來的大禍。
換來的代價,便是他古老的元神只能在九天之界上沈睡,不再醒來。
手一伸,自虛無處抓出一枚泛著淡淡白光的種子,風後把這粒種子放到已經把額頭磕出血來的軒轅鳳辰手裏。
「執此兩生花,陰陽兩界可由根柄處互通。但你要記得,陽世人走于陰界,不得惹鬼差,不能招邪念,一對時辰之內便要回來。否則......」
風後淡淡一笑,既然這青年自己說,逆天命命的後果由他自行承擔,應是已做好了准備。
人類,雖然渺小又卑微的存在,但看他們在這世間努力,卻也是連神也會被感動的。
幫助他們,對于一位神來說,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有趣的人世,既然那個微不足道的鬼魂和眼前的軒轅後人都能把他的靈體召喚出來,他就且看看他們能怎麽對抗這既定的天命吧!
風又起,那凝聚成人形的光在風中漸漸消散,一點一點,似螢火蟲點亮了這漆黑的塹底。
軒轅鳳辰一驚醒來,發現剛剛與神的對話不過是做了一個夢。
可是夢中的一切都那麽眞實,他甚至還可以感覺到自己的額頭仍殘余著磕首千遍的疼痛,低頭一看,掌心中不知何時緊握了一枚蓮實,正泛出淡淡的光華。
「執此兩生花。」
這是那個神祗給自己的提示麽?
左靜言不在人界,便在陰間,既有希望,他便不會放棄。
咬著牙站起來,軒轅鳳辰驚異地發現自己現在所在之地是昆侖山山腳的一個溝壑裏,從這麽高的地力一躍而下,卻還能活著,不能不說是神所創造的奇迹。
向上天拜了一拜,這回是眞心實意的心存感激,軒轅鳳辰起身尋找出谷的道路。
在山腳底下曲曲折折地又走了幾天,靠著在軍中練出來的辨別方向的能力和絕佳的野外生存技巧,這才算是有驚無險地走到了漸可見有人煙處。
沿著已經算得上是「道路」的小徑走出山谷,打眼就瞧見不知道自己才進山了月余的時間,山前的一片開拓空地上竟然就出現了一片軍營,而且還打著軒轅大軍的旗幟。
正在發呆間,營前的探馬已經發現了他的存在,一個小兵連滾帶爬地跑到他跟前來,居然也忘了下跪,只是眼圈都紅了,哽著聲音道:「將軍,您......您活著回來了!這眞是太好了,太好了!」
卻是在營中負責打點他生活日常瑣事的親兵,叫張钰的。
軒轅鳳辰也不計較他的失禮之處了,只笑著點了點頭,那邊旗營開處,衣甲鮮明的軍士們押著一個很是眼熟的黃衣道人也一擁而出,在他面前一字排閑,領頭一個上前拜倒。wrxt
卻是在他離開後,匆匆逃離京城的牛青雲到底還是逃不過良心的譴責,也眞怕決絕的五皇子再出事,又跑了回去投案,告之他有可能的下落,這才引動大軍開撥,直指昆侖。
「放了他吧。」
軒轅鳳辰皺了皺眉,喝令把刀劍架在牛青雲脖子上的將士們放下兵刃。
在無人迹的昆侖絕頂過了這麽久,看見這醜道人居然也覺得很親切,倒不想計較他一騙自己八年的事實了。
「五皇子,您大人有大量,吉人有天相,眞是太好了,太好了!」
牛青雲只差沒撲上來抱著俊美的五皇子的腳放聲大哭了。
因他去得決絕,牛大天師幾乎以爲這次他捉鬼道士也眞的要變成鬼道士了,卻沒想到還有轉機。
唉,要說這人間的「情」字,他還眞的不懂。軒轅鳳辰都貴爲皇子了,太後的心頭寶,手中大權在握的龍騎大將軍,又娶了個這麽漂亮的老婆,這人間的福他不享,怎麽八年了還念著那鬼書生呢?
八年前他從權,撒下了彌天大謊是不對,可是出發點也是爲了五皇子好嘛!
瞧瞧這八年過去,五皇子不是很有建樹?
他當初的本意就是想叫五皇子看到世間除了一個左靜言,他可以做的事還有很多。而人總是貪生的,他只要活出別種滋味來,放不下這人間,自然也就把當初之情看淡了,不會再挂著一個鬼。
可沒想到,他活得很有滋味是很有滋味,只有一點不好,他居然還記得八年前的承諾,唉!
「我是不是大人有大量沒關系,道長你欺君惘上的罪名也可大可小。隨我回京去吧,我還有很多事要問你,敢再有所隱瞞的話,休怪我手下無情。」
輕輕一閃,避開他涕泗橫流的靠近。軒轅鳳辰淡淡幾句,就絕了牛青雲心想這一回事了,就返回老家去說什麽也不要再出來蹚這渾水的決心。
「五皇子,您就饒了我吧!」
他眞的眞的,只是一個本事不怎麽高強的道士,擔不起太後親封的天師之名,也幫不了五皇子的忙。
「我說可以就可以!來呀,拔營回京。」
在屬下奉上熱水面巾等物粗略打理了儀容後,再度恢複翩翩風采的軒轅鳳辰微微一笑,竟是自顧自走了。
「呃......」
這這這,這五皇子怎麽入一趟山再回來,好像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甚至連那種不講理的任性也恢複了。
依稀仿佛又見到了八年前認識他的時候,那個任性驕蠻、但卻熠熠然奪目的驕橫皇子。這樣的他,比起這八年來,漸漸走上正軌,甚至可以說有些木讷圓滑的龍騎大將軍,不知生動了幾千幾百倍。
有些人的本性是不會因歲月而改變的,頂多是因爲各年風霜而蒙塵,但現在,吹去那上面所沾染上的俗世塵埃後,就像是撕掉了裹在寶石外面那一層蠟封,重現人間的至寶棱角鮮明,卻光爭奪目。
牛青雲看著他挺直的背影,知道一切雖然曆經八年,他卻還沒有變,那個任性、執著的小皇子又回來了,甚至比多年前更堅定,更具能力。
只能歎口氣,認命地跟上他的腳步。
他知道,現在的自己若是違逆了他,或者下場不僅僅只是被打個滿頭包這麽慘了。
闊別兩個月的京城已進入夏序。
跟冰封雪原的絕域孤頂相比,這裏萌動的綠意和擠擠的人流,恍如兩個世界。
重新回到這地方的軒轅鳳辰倒還有點不適起來。
他離開的期間,最大的變故就是一夕成歡的五皇妃越璃已然有孕。
懷著兩個月身孕的她蒙上了一層母性的光輝,看起來更聖潔了。
五皇子府中的人都盡心盡力地討好這當家主母,對五皇子洞房之後突然離去,二月余下返家之事卻是提也不也提的。
哪怕是在宮中。
也不知道是他那當皇帝的大哥做了什麽手腳,他挂印而去兩月有余,卻連太後、二皇兄也沒敢再問他的去處。
只做平常,一切都像是沒有發生。
太後索性天天過來,指揮著宮人們做這個做那個,給初次懷孕的皇妃進補。
八年前因蚩尤之故消逝的那個鬼物,成爲宮裏的禁忌。
或者應該說,到底還是紙包不住火,軒轅鳳翔雖然極力替自己這弟弟隱瞞眞相,可是五皇子兩度幾千顛狂也全爲一人,那鬼物竟然還在衆人面前清清楚楚的現過身,一直知道直相的軒轅鳳翔,以及後來通過影衛查出直相的皇帝心知肚明。被大夥兒刻意瞞騙的太後,卻自然也不會是傻子。
他逼問過了牛青雲之後直上昆侖,能活著回來就已經是大家撿回來的寶,逼得他再緊,難道卻是眞的要把他逼死了,才覺得稱心快意麽?
是故在軒轅鳳辰非要辭去龍騎將軍之職,說是今後要跟牛青雲學道之時,皇帝也沒再用什麽「軒轅家不能由得子弟做一個逍遙王爺」的大帽子壓他,只說讓他休息一陣子多想想,想清楚也好,就准了。二皇子軒轅鳳翔索性遠征苗疆去了,眼不見心不煩。
辭去一切凡俗職務的軒轅鳳辰一下子清閑起來,搬出了做爲新房的鳴玉閣讓有孕在身的五皇妃靜養,自己另在蓮心軒裏設下住處。
誰也不知道,在那處的小湖中,底部秘密地生長著重生的五皇子的一個希望。
風後所賜那枚「兩生花」的蓮實,被他種到了蓮心軒的湖底,萌了芽,一日一日地生長著。
在他每天都心急如焚的誠心祈禱下,那努力生長的「兩生花」終于把枝葉挺出了水面,如傘蓋大的蓮葉擁簇下,一朵潔白的蓮花花苞傲立水中,黑夜裏看去,如指路的明燈。
「五皇子,這蓮花好像很有仙氣......」
被他強留在府中的牛青雲也看到了,他那天眼所見,只覺得這花身周靈氣環繞,襯得守立在湖邊的五皇子也似欲遺世飛去的輕靈。
「道長,你有沒有聽說過「兩生花」?」
守候著花開的軒轅鳳辰微微一笑,終是信了風後之言。
「『兩生花』?這是什麽東西?沒聽說過......」
牛青雲努力翻書,可恨這種時候就會想到小左的好處來了,有他在,什麽道曲法籍都好像自有目錄似的,根本不用他這般辛苦的翻書搬典。
看他的狼狽,軒轅鳳辰也只是笑笑,望著湖心處光芒閃爍的花苞,悠然道:「有仙人告訴我,此花的根柄可通陰陽兩界,你說我要是循著這花到了陰間,能不能找到左靜言?」
「陰間!?」
牛青雲聞言差點驚跳起來。
這花是不是有此靈異他不知道。可是他卻是知道活人到陰界去的凶險。
活人的身體自然是不能通過陰界入口直入陰世的,去的只能是他的生魂。
可是地府一向只是鬼族的聚居地,生魂一入,凶險非常。
且不說會不會被鬼差發現驅逐,萬一一個不好,迷了路失了魂,少了魂魄留在人間的
身體也撐不得多久,那豈不是要命的勾當?
「他不在人世,如果不是眞的消散,當在陰間。我要去找他。」
隨著那花苞的漲大,起先還只是微微顯現的光芒愈顯,它似乎也在凝聚著力量,正准備要舒蕾綻放。
「可是五皇子!這個那個......我們還是得從長計議。您千金之軀,可別輕易涉險啊!」
牛青雲也看到那花將開,急得汗都下了,萬一要是勸不住,五皇子就這樣一去不複返了,那他......他可是天大的罪啊!
「裏面的桌上,有我寫的遺書。如果我回不來,那麽我的身後事就交由道長負責了。不會爲難你的。」
可是那個一臉堅定的人只是這樣淡淡地交待著,他的身後事。
眼中迸射出來的熱切光芒卻隨著那花變化而增強,已決定的事是無可回轉。
牛青雲還沒想到要再勸什麽,只聽得「蔔」一聲輕響,那水中花已經徐徐綻放,七彩霞光在層層花瓣綻開之初一閃而沒,空氣裏花香幽遠。
夜色映襯下的這一朵白蓮,讓人爲之神奪。
牛青雲只是閃了一下神,「撲通」一聲有人輕輕滑下水去的聲響響起,眼前已經不見了素衣玉帶的五皇子軒轅鳳辰。
「救......救人啊!」
直覺反應地叫出這一句,牛青雲卻又趕緊捂著自己的嘴巴。
幸好此間是軒轅鳳辰特意吩咐過的靜思所用之室,下人們除打掃外一概不得接近,倒也沒驚動了旁人。
牛青雲只能緊張地盯著他隱沒入水中,泛起漣漪之處,不住地祈禱五皇子諸神庇佑,早去早回。
水下的軒轅鳳辰卻沒岸上的牛青雲這諸多顧慮。
他深吸了一口氣,摸著那兩生花的花柄,漸漸地下沈,下沈。qiqi
從水下往上看的世界有些扭曲,不過在夜裏他充其量也就看得到那水面的白蓮罷了。紮根于湖底的花根離水面的距離卻遠得超乎他想象,順著花柄還沒下到一半,就已經覺得那一口氣已經消耗殆盡,肺葉裏有如在燃燒一般,但軒轅鳳辰卻不肯放棄,雙手死命地持著那花柄,一氣向下。
正自覺水下的壓力加大,漸漸脫力的自己已經快因爲喘不過氣來而昏迷的時候,昏朦的眼睛看到了手下不遠處是藕節般似的根莖,再下方是陷在汙泥裏一個散發出幽幽青芒的洞穴。
軒轅鳳辰拼盡最後的力量奮力一掙,只覺得自己好像「咻」的一聲從那個洞穴穿了過去,然後整個人上浮,嗆咳連聲地從水面冒了上來,眼前的景物卻已經完全改變。
他冒出頭來的這裏好像是在一條橋下的河流,回頭看去,那朵兩生花在這邊也生長了一朵,很奇怪的,倒像是他種在蓮心軒那一朵的倒影似的。
努力爬上岸去,這邊是青幽幽的森林,青光點點,從森林裏飛出來的熒光落地就變成了人,然後一臉迷茫的表情,排著隊向橋上走去。橋的對岸卻開了一片如紅如荼的彼岸花,一位鶴發雞皮的老婆婆卻正在另一端橋頭向過往的遊客們販賣一碗碗茶湯。
「你要不要喝一碗茶湯?」
待得他走過的時候,那個老婆婆也很熱情地給他盛了一碗湯,那湯不冒絲毫熱氣,定睛看時,在她身邊的茶爐下燃的火也是青白色的。
「呃......」
難道這就是那喝了就能忘記一切前塵的孟婆湯?
軒轅鳳辰搖頭,卻不敢多說話,怕泄露自己的身分。
幸好那老聾子也沒勉強,只是叨叨絮絮地說:「唉,又是個有孽緣的,不喝老婆子的湯,你後悔可也就來下及啦!」
只是說這幾句話時間,她面前的茶湯就已經一碗碗減少,從他們面前過去的人們多是來時神情愁苦,喝下後茶湯卻一掃愁容,快步離開。
那婆子還要再勸,軒轅鳳辰趕緊閃身離開,沿著腳下一條青白色的大道向前一氣直走。
他只有一對時辰。
要在這段時間裏找到左靜言的下落談何容易。
偶爾路過一些民居,路上一些面目猙獰的鬼不懷好意地打量自己,軒轅鳳辰謹記風後所言,不惹邪念,不招鬼差,只是小心翼翼地四處查探。
可是眼前一陣又一陣淡青色的霧氣飄過,這裏的光線說不出的幽暗,隔很遠才有一盞青白色的燈光在前方燃燒,眞是要找也無從找起。
心中一念,想起自己身上還有個鴛鴦鈴铛,就算是左靜言無法響應他,卻也是會有同樣的響聲自挂在他身上的另一只鈴铛響起。
軒轅鳳辰伸手一摸,還好那紅鈴仍挂在自己身上,于是一邊輕輕的搖鈴,一邊循著那鈴聲回蕩的方向前進。
越走,腳下的青白色道路越寬。最後竟然來到一座城池的門前,上面大書「酆都城」,城門卻是敞開的,門口兩個奇形怪狀的守衛鼻中噴著一陣陣白氣,好不嚇人。
軒轅鳳辰壯起了膽子,就要跟著前面的一批人一起混進去,可是卻被一張老長的馬臉擋下了。
「老牛,你覺不覺得這個魂有點怪怪的?」
一叉子把他攔住的鬼差上上下下的嗅著,諾大的鼻孔好像一個用力吸氣,就能把他給吸進去。
「是嗎?說起來,他身邊怎麽沒有勾魂使者?」
另一個脖子上長著一顆牛頭的鬼差也湊了過來,圍著這個奇怪的靈魂上上下下打量。
「難道是生魂?」
這牛頭馬面還在討論著,裏面卻走出一黑一白兩個使者來。
白衣的那個吐出三尺紅舌,手拿哭喪棒,帶著高帽,一臉無聊正在打哈欠。他身邊的黑衣使者又高又瘦,麻稈似的,臉色蠟黃。
「喲,牛頭哥,馬面哥,這是怎麽了?」
一見到這邊有熱鬧,白衣使者立刻感興趣地湊上前來,叫得好不親熱。
他身邊黑衣那人立刻如影隨形,還順便瞪了討好賣乖的同伴一眼,這才向軒轅鳳辰看來。
「是個長得不錯的人嘛!」
在一批奇形怪狀的人中,軒轅鳳辰雖然臉色蒼白,可是卻仍顯得鶴立雞群般的顯眼。
這期間被鬼差押著路過的鬼魂雖然不敢這麽明目張膽地看熱鬧,卻也不時偷眼看向這邊。
「王小二你說什麽!這色胚!」
白衣使者立刻變臉,長舌頭收回去俏臉一扳,不知爲什麽倒有幾分眼熟。
「在這裏最帥的兩位哥哥自然是牛頭馬面兄,接下來就到我阿吊大爺,這亂七八槽的鬼魂算什麽啊?」
那白衣使者的馬屁拍得梆梆響,換來被他褒獎的牛頭馬面下住颔首稱是,一個個挺胸凸肚,好不得意。
「是你!」
軒轅鳳辰再四打量,終于記起這漂亮的鬼差自己到底在哪見過了。
這不是當時和左靜言一起出現過的那個吊死鬼麽?
當時因爲他長得漂亮,又和左靜言同入同出,還吃過好大的飛醋。時隔八年,他記憶雖然模糊,卻也沒有完全忘記。
「呃......」
在他叫出聲來的時候,阿吊也注目向他看來,只覺這人有點面熟,可是卻怎麽也記不起在哪見過,聽到王小二嘟囔「這人長得比你漂亮嘛!」電光火石間這才想起眼前這個明顯成熟了不少的青年,就是當年讓他看了就心裏有氣,捉弄不休的那少年。
「咳咳,兩位哥哥,打個商量,這只魂呢......其實是我拘來的,卻沒想到路上讓他給丟了,多包涵一下,別向上頭的告發啊!」
向還在憨憨眺望的王小二打了個眼色,阿吊立刻陪上笑臉,給那兩個已經給他拍馬屁拍得雲山霧裏的鬼差求情。
「什麽嘛,竟然是你弄丟的魂啊,我還以爲是生魂擅闖地府,正打算把他先拘到往生殿去,再禀明閻王呢!」
馬面噴鼻大笑,這小鬼差雖然說是新上任不久,可喜的是能說會道,長得也是賞心悅目,他和牛頭已經守這酆都城近千年了,雖然資曆較長,可是地位不高,難得有個這麽奉承自己的,倒是對他特別照顧一點。
「海涵,海涵!我先把他帶走了。」
二話不說立刻拿出索魂鏈往軒轅鳳辰脖子上一套,阿吊拖著他飛也似地跑走,直跑到遠離衆人視線的幽冥小徑才停下來,轉頭看著赫然出現在這裏的軒轅鳳辰,奇怪道:「你是怎麽過來的?來這裏幹什麽?」
「阿吊你跑什麽?」
王小二也緊跟上來了,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兩個人,還沒搞清楚這一切是爲了什麽。
「笨蛋,過來見過個老朋友吧!」
阿吊拿起手中的哭喪棒往他頭上敲了一下,指一指軒轅鳳辰的生魂,沒好氣地介紹。
「這是?」
畢竟軒轅鳳辰與他們不同,八年過去,身量也長高了,面容也多少有些改變,王小二一時半會倒是沒認出他來。
「小左的『那個』,軒轅家的小皇子!」
啧啧啧,當年那個水水的小皇子長大了也不難看嘛,比起原來太過漂亮而顯柔弱的樣子英氣多了,不再眉目間一團孩氣。
阿吊瞇起眼睛,和王小二一起抱著觀賞的態度客觀評價之後,又想起該問他來這裏的原因。
「左靜言?他在哪兒?」
倒是軒轅鳳辰被他上言中提起的「小左」震撼到,急急地抓住阿吊的衣襟,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只希望有阿吊和王小二的幫忙,起碼給自己一個尋找的方向。
「你還來找他?」阿吊不悅地拂掉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淡淡地道:「害得他還不夠?他早死了,化成飛灰了!要不是當時我和小二逃得快,早也被你害死。」
雖然知道當時情況危急,他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不過說到底左靜言一事是因他而起,他們這些鬼陪著要報仇的左靜言進宮遇險也是因爲這個原因,這當年的小皇子就是一切的禍源,阿吊可沒忘記。
「不會!你一定是騙我的!風後指點我到陰間來找他,他就一定還在這裏。」
千辛萬苦找來的,居然還是一場空?
軒轅鳳辰臉色都變了,急得嗓啞聲嘶,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阿吊的薄唇,祈求能聽到一個讓他滿意的答案。jiajiajiajia論壇jiajia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你現在到地府,也只不過是一個生魂而已。離體也離不了多久。我看你現在臉色灰敗,再不回去,恐怕你那邊的身體就要撐不住了!反正你在陽間享你的福,何必還要再來找他?還嫌害他不夠?我只盼他早早把那口孟婆湯吞下去,早早投胎!」
一氣之下說漏了嘴,阿吊恨不得能咬掉自己的舌頭。
「你一定知道他的下落對不對?告訴我他在哪兒?」
他實在找累了,之前的巍巍昆侖山,現在的幽幽冥間路,上天入地,兩處茫茫皆不見,軒轅鳳辰幾乎絕望了,在面對著左靜言的事情的時候,他總是欠冷靜。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你。哼!」
在人間他是呼風喚雨的皇子,在這裏,他可就什麽都不是了,連一個小小的鬼差也比他強多了!
阿吊想到那個人的下場,狠下心要把他們之間的孽緣斬斷。
「阿吊阿吊......別捉弄他了。小左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眞想投胎,早就去了......」
看見軒轅鳳辰眼眶紅紅的快哭出來,王小二的心立刻就軟了。當年這小皇子年紀小,憋屈地哭泣也不覺得有什麽,現在他明明已經是一張成熟男子的臉了,還這副表情,就莫名叫人心酸起來--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啊!
「小左也不知道該說倒黴還是運氣好,八年前殿上對決那一刻,居然剛好是他天定壽命盡時,鬼差開通了陰間路到他身邊,所以才避過了魂飛魄散那一劫。可麻煩的是,他把小左也帶到地府來了......唉!」
那個小小的噬魂鬼,被蚩尤強迫成爲邪惡存在後,下到全是鬼魂靈魄的陰間簡直如魚得水,更何況他的力量有一部分來自蚩尤。當時不要說普通陰靈,就連鬼差都給那小鬼幹掉了大部分,後來是閻王聖君親自出手,才算是制服了他。經此一鬧,鬼府秩序大亂,再加上一下了失去太多人手,所以他和阿吊這種還沒什麽太大能力的老鬼也能當上鬼差。
那個當人家爹的決意一力承擔兒子的過失,本來閻王聖君是大怒,非要把被打回原型的小鬼嚴辦不可的,但這孩子在世時只活了三年,而且早夭得冤枉,實在也沒什麽錯可以讓他拿住,只能遷怒到這「子不教,父之過」的父親身上,十八層地獄給他層層不落地遊曆了個遍,一百零八種酷刑也一樣不少。好容易那個鐵骨書生用七年時間一一熬過了,閻王的氣也消了,安排了給他投胎,那死活不知好歹的書生卻含了一口孟婆湯說什麽也不願轉入輪回,這不,下不了面子的閻王只能把這不屈書生的鬼魂打入冰河鬼域,怒言他什麽時候想通了,什麽時候再放他出來。
一路走,王小二還是不改愛閑話的個性,把這些前情一一與軒轅鳳辰細說,只聽得他百爪搔心的難過。
阿吊呶了嘴不說話,他豈有不知道左靜言放不下的是什麽,八年前殿上一誓,到現在那癡情的鬼還放不開。說實話,出于偏心想幫左靜言,阿吊並不想讓軒轅鳳辰再見他,再見,只會讓他更放不下,不能死心絕念就更不肯向閻王聖君求情,不肯轉世投胎的話,他要在那冰河鬼城裏關到幾時?
孽緣孽緣!
愛個男人居然還能愛得這麽情深意長的,眞不知道他是不是上輩了欠了軒轅鳳辰的!
之前阿吊也代他怨過,軒轅鳳辰一直毫無音訊,蚩尤收拾了之後,宮裏重新恢複生氣,各仙靈瑞獸各歸其位,卻不是他這種小小的鬼差能進的地方了。他和王小二的屍身毀了,在陽世再無可寄魂依托之所,也只能到地府報到,後來陪左靜言熬著,等久了,也看開了,卻軒轅鳳辰不出現更好,這樣左靜言也許有一天自己就能想開了,只念著那人的負情薄幸,不再堅持自己的誓言,卻沒想過八年後,那個人卻又出現在眼前,而目還神通廣大地找到地府來了。
阿吊心裏也拿不定主意,給他們見面好,還是不見好。長痛與短痛......唉!或者王小二說得對,左靜言是眞的還想再見這皇子,不然他要投胎,也一早就想通了。
兩個鬼差帶著一個生魂,小心地避過衆人的耳目,向幽暗的地區直走,越向下,越覺得一股陰寒之氣從腳底冒上,這種冷,連體質偏于陰寒的鬼都受不了,像是刀子般直往骨縫裏刮,王小二和阿吊幾乎是腳不沾地往下跑,直下到地底一條鋪滿了冰霜的大道,盡頭通向另一個挂滿了藍紫色冰棱的山洞。
透明的冰牆後面,一條矗立的人影像是被凍在了地上,雙手抱肩,僵立著一動不動。
「左靜言!」
軒轅鳳辰直撲上去,裏面那人卻根本像是聽不到也看不到,只是垂著頭靜默地立在冰河之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阿吊無言地一擡手,讓洞口的冰層褪去--反正這門關不關也沒差別了,左靜言的腳被地上的縛魂索綁太久,搞不好都被凍在地上生根了,根本就不可能出來。
「左靜言,是我,你還聽得到我嗎?」
軒轅鳳辰顧不上管那裏面冰寒刺骨,伸手急急地去撸走他眉毛、眼睫上的細碎冰棱,感覺他整個人也凍得跟冰塊一樣冷,伸手把他摟在懷裏,不住地去用嘴向他的手呵氣。
許久之後,他的眼睛動了一動,看見來人不是阿吊,而是一個化成灰自己也認得的人時,大大地吃了一驚,臉上覆著的薄薄冰層也迸碎了,眼睛大睜著,卻說不出話。
他含了孟婆湯,卻不肯吞下去投胎,在陰世,受了孟婆湯的死靈就好比人界將死之人,所謂死者爲大,鬼差也不能再強迫他,卻沒有人想過這只聰明的鬼魂會以此來拒不投胎,自覺被擺了一道的閻王震怒,直接就把他關到冰河裏去了,他是凍死鬼,對冰寒的忍受力比一般的鬼魂原要強很多,可是因爲這也是他的死因,他對冰寒的畏懼心卻也比一般鬼要強很多。寒冷,對他的靈體來說不是酷刑,對他的心理則是。
這是閻王對這狡猾的鬼魂施以同樣狡猾的懲戒,卻故作姿態說他什麽時候想通了,願意去投胎,就什麽時候放他出來。
軒轅鳳辰一點一點的把他的手指含得不再僵直,左靜言就這樣怔怔地看著他,然後慢慢,慢慢地蹲了下去,因爲過度冰寒,靜谧到聲音都凍凝傳不出去的空間裏,聽得到細小的冰塊進裂聲,簡直似他骨骼折合的脆響。
左靜言吃力地舉起右手,手指在冰雪覆蓋的雪地上一筆一劃地寫字。他的手指僵直,但寫得認眞,字迹一如以前教他學寫萬言書般清秀,最後一筆寫完,軒轅鳳辰順著他的手指看去,他在雪地上寫的是一個「忘」字。
叫他離開並忘了這裏的事?
還是叫他把以前所有的事全忘了?
千言萬語他說不出來,只能以指代書。
軒轅鳳辰急急地握了他的手,想再說些什麽,突地一股巨大的拉力傳來,他只覺得身子一輕,便整個人被那股巨力拉得向上飛撤,感覺幾乎整個人都快被拖散了,散成沒有形狀的面粉,眼睜睜地看著左靜言與他越離越遠。
雪地上只有那個「忘」字烙入腦海,印刻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