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夜晚的終結
那敞開的肉體再一次抽緊,這回只因高潮前堆積起的快感。皇帝失控地哀鳴,雙手在刺客後背上胡亂抓著,雙腿夾得更緊,如同一隻努力閉上的蚌。他的手腳死死攥緊,把自己貼到刺客身上,把刺客按進自己體內,無聲地命令更多、更深、不要停。刺客滿足他。這只蚌吞嚥著體內的肉塊,裹緊,留住,珠胎暗結。
被突發狀況打斷的高潮終於來了,皇帝破碎的呻吟戛然而止,一口咬住下唇,渾身簌簌顫抖。刺客掰開他的嘴,拇指揉掉唇上血珠,翻弄裡頭震顫的舌頭。刺客的抽插也失去了節奏,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最後用力插進最深處,像要直接搗進子宮。
他射精時再次握住了皇帝的陰莖,粗暴地上下擼動。皇帝終於尖叫起來,緊隨而來的第二次高潮把他逼出了眼淚。當刺客射進他體內,他稀薄的精液也濺滿了刺客的掌心。
有一陣子誰都沒說話,刺客倒塌在皇帝身上,室內只有兩人混亂的喘息。極樂溫水般沖刷過他們,從身體到大腦,柔化一切尖銳的邊緣。連刺客都感到了驚奇,與之前無數露水姻緣比起來,這預料之外、常規之外的一炮,竟然比哪一次都快活。
他翻身躺倒皇帝身邊,又支起身去看對方。往下瞄,只見那兩瓣肉唇還敞著,乳白色的精液慢慢流出來,如同被暴雨蹂躪過的花瓣,看來奇妙地美麗。刺客心裡頭倒不覺得得意,只覺著什麼事發生了,完成了。他往上看,皇帝半開著眼睛,眼神茫然,就算刺客伸手把他往懷裡攬,他也沒什麼反應。
又過了一會兒,皇帝才緩過勁兒來,發現自己靠在刺客懷裡。他眨巴著眼睛,刺客都能看見他腦袋裡的齒輪重新運轉起來,思索著自己怎麼落到了這等田地。刺客輕輕摩挲著他的後背,等他挪開。但皇帝只是嘆了口氣,調整了位置,放棄似的依偎到刺客胸口。
刺客覺得一股熱氣從胸口直衝天靈蓋,撞得腦門嗡嗡響,臉皮突突跳,整顆腦袋奏出一區交響樂。這感覺好似死人復生,亦或此前從未活過。皇帝若是能看到他的臉,怕是又要笑話他了。
「這不是……我預期中會發生的事情。」皇帝喃喃自語。
我也沒想到,誰能想到刺客心說。片刻之後,他意識到皇帝本不願享受這件事。皇帝已經準備好接受痛苦,本指望忍受痛苦,如此一來,這場意外便只是刑求,他能夠理所當然地憎恨刺客,一如憎恨他自己的身體。
「『偉大的皇帝』是個不男不女的怪物。」皇帝說。
「不是的!」刺客突兀地說,「你不是。」
「什麼?」皇帝問。
「怪物。」刺客胡亂比劃了一下,「你像是,像是坎拉……你知道祂嗎?戰爭與生育之主,死與生的掌控者,我們的王與母親。」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以為西北部族的舊神是女性神祇。」
「不,坎拉是雌雄同體的。」刺客說,「我出生的時候被扔在坎拉神殿外頭,那一年西北饑荒,神殿本不打算收養孩子,但那天是滿月──坎拉在滿月夜只是生之神,是慈悲的母親,所以長老收養了我,我活了下來。」
「……今晚也是滿月。」皇帝在他胸口悶悶地笑。
「啊,今晚也是滿月。」刺客吃驚地說。
在皇帝提起前,刺客完全沒想到這茬。他離開故鄉太久了,坎拉神像的面目已經模糊不清,為神明狩獵的日子像在上輩子。內戰開始的第一年,為了討好帝國,叛亂者推平了神廟,命令所有人只准信奉帝國的至高神。可惜這沒能換來帝國的支持,內戰結束三年後,刺客聽說帝國派去建設西北的人,又重新建起了神廟。
坎拉神的神廟。
西北的人叫坎拉「舊神」,叫至高神「新神」,兩種信徒在西北混居。
「我應該謝謝你。」刺客侷促道,「呃,神廟的事。謝謝!」
他磕磕巴巴地道謝,用詞拙劣,說了幾句便訥訥難言。他在滿月之夜潛入皇宮,刺殺這個下令重建神廟、結束西北內戰、讓北方無人死於飢寒的君王。「救濟西北部族」的報酬只是個藉口罷了,刺客出發時既沒有想到坎拉,也沒有想到故鄉,他追求的只是挑戰與死亡。
刺客這輩子都過得渾渾噩噩,隨波逐流,不分是非,活得像頭動物。而到了此刻,好似霧氣裡點起一盞燈,混沌中分了東西南北,他忽然知道了羞恥。刺客沒有後悔(遇見皇帝切實是他這輩子最好的事),卻的確感到了愧疚。
像是有讀心術似的,皇帝從他結巴的話語和此後的沉默中讀出了什麼。
「你連自己都不願善待,如何要求你善待他人?」皇帝說,「荒原上的駿馬奔逃求生,旁人看見了,哪裡能指責它們慌不擇路。」
他並不是以安慰的口吻說這句話的,他陳述、斷言、宣佈,心平氣和卻又不容置疑。他這樣說,彷彿寬恕理所當然,彷彿他理解──理解那些卑微的迷茫和盲目,理解不得不舉起的刀與手上的血,理解無處可去的憤怒,對自身,對這個世界。
於是刺客亂七八糟的整個人生,自此得到了赦免。
他把嘴唇貼上皇帝側頸結痂的傷口,堵住一聲哽咽。這個親吻毫無情慾,只有感激。即使感覺到了頸上的淚水,皇帝也沒有抬頭。
「小時候,母后讓我隨身帶著匕首。」皇帝安靜地說,「她說,誰要是窺見我的秘密,我就得殺了他們,或者殺了自己。我猜她更想自己動手,可惜我是她唯一的兒子,至少看起來像兒子。至高神說『男人生來便是男人,與女人相別,如天空與大地;若兩者不分,則天下不寧』──可是我能怎麼辦?實在不巧,我生來便是如此。」
刺客不知該說什麼,只把他抱緊了些。
「所以朕得試試。」皇帝又說,「朕四年定國內,六年平北域,又十年南下,使中南聯盟之外皆為帝國領土。再過幾年,不,一年,持續了百年的亂世就將終結,海內一統,天下太平。看啊,不是別人,不是男人,不是女人,是朕……若非母后思慮過重,英年早逝,朕倒想看看,她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皇帝的聲音越來越輕,像是在自言自語。刺客插嘴道:「你只是運氣不好。」
皇帝嗤笑一聲。
「你比較倒霉,生在帝國。」刺客說,「要是你在我們那邊出生,大家會把你供起來。他們會叫你坎拉神轉世,生而不凡者,命定救世主,所有沒結婚的姑娘小夥子都會圍著你轉,向你求婚,為你決鬥,希望你娶他們或者嫁給他們……」
這下皇帝真的笑了,受此鼓舞,刺客繼續信口開河:「要是你誰都看不上,那就待在神廟裡,我姐姐──養姐,長老的女兒──肯定會很喜歡你,她喜歡聰明的人。如果有哪個白痴還糾纏不清,我可以把他們扔進河裡。有一次我往姐姐的糾纏者家裡扔了個馬蜂窩……」
他這麼說著,說著,直到皇帝開始大笑。笑聲還有些沙啞,卻近乎開懷,刺客能感覺它們如何在另一個胸膛中震動,那震動讓他的骨頭一道歡唱。
最後皇帝不輕不重地敲了敲他的腦袋,示意他停止胡說八道。皇帝向後退了一點,又推了推刺客,讓他穿上衣服。
刺客還不想起床,但他聽從了,穿上皇帝遞給他的袍子。皇帝也爬了起來,坐到床邊時皺了皺眉頭,有些費力地拾掇起自己。
差不多就在皇帝扣好最後一顆扣子的時候,門驀然打開。
一些人衝了進來,全都表情嚴肅,如臨大敵。刺客猛然感到身上一陣重壓,饒是他也搖晃了一下──普通人大概會被突然出現的高壓直接按倒在地。有人衝向刺客,劍刃抵住刺客的脖子,等注意到刺客穿著皇帝的睡袍,他緊繃的神色一下子凝固在臉上。
所有衝進房間的人僵在原地,面面相覷。
皇帝抬起一隻手,近衛隊長猛地立正,向後做了個手勢,刺客能聽見屋外盔甲摩擦的聲音,走廊中的軍隊停下了腳步。
這裡站著宮廷首席法師、皇家騎士和近衛隊長,外面還有一支全副武裝的衛隊,饒是刺客也別想從中全身而退。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叫的人,浴室那時候嗎?刺客想,好歹他還提醒我穿上衣服。
不可思議的是,刺客感到平靜。
他本懷著死志而來,刺殺沒成功,他卻得到了遠超預計的東西。不只是一具溫暖的肉體,還有那些交談,還有其他難以說清的一切。時隔不知多少年,刺客再次與人如此親密。這個夜晚驅散了絕望與麻木,如果這就是終結,它無疑是個溫柔的句點。
至於故鄉的同族,刺客並不感到擔心。相識不過一夜,他已經相信皇帝有不遷怒於人的肚量。君王會按計畫撫卹西北部族,一如對待其他子民,為了他一統天下的勃勃野心。
因而到了最後,刺客倒希望皇帝能因為襲擊給自己放個病假,好好去睡一覺。
皇家騎士的劍還擱在刺客脖子上,近衛隊長在皇帝的指示下帶著衛隊退下,現在還剩幾個人站在門口。首席法師大概半夜被突然叫醒,因為缺乏睡眠而缺乏謹慎;又或者宮廷首席的職位按照力量或年齡排序,而不是經驗與人情世故──總之,到了此刻,儘管所有走進房間裡的人都能聞到空氣中性愛的味道,但只有首席法師一個人,在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後響亮地倒抽冷氣。
這真的不是個好主意,皇帝聞聲轉頭,看向了他。
「大法師。」皇帝平靜地說,「關於法師協會半年前修繕過的皇宮防禦體系,恐怕朕有些話要說。」
隨後五分鐘裡,皇帝平心靜氣、用詞高雅地質疑了首席法師的法術素養和知識面、法師協會對理論的研究是否已經脫離實際、皇室的贊助和投資是否值得,還有一些刺客聽不懂且放棄理解的東西。短短五分鐘,一個白鬍子老頭被說得滿面通紅,無地自容,就差以死謝罪。等皇帝大發慈悲地放過他,他語無倫次地發出一連串保證,感激涕零且羞愧萬分地退下,可能連自己姓什麼都不記得,更別說被皇帝針對前他在想什麼。
而後皇帝命令剩下的人修復防禦漏洞,進行換崗,拷問某些人,逮捕另一些人……依次交代,一切進行得有條不絮,彷彿遭受刺殺也是什麼常規活動。刺客在旁邊看得嘖嘖稱奇,到最後才意識到,自己還沒被發落。
現在房間裡只剩下一個老婆婆,刺客真希望自己不會被交給她處置。進門以來,這位老婆婆就用一種極其可怕的目光看著他,恐怖程度逼近人類極限,彷彿刺客當著她的面活吃了她的貓。刺客曾和一頭熊肉搏,不久前還剛剛睡了一個皇帝,但此刻他忍不住左右調整著重心,被老太太看得渾身發毛。
「你叫什麼名字?」皇帝突然說。
刺客愣了一下,說:「伍德。」
皇帝點了點頭,轉向老婆婆。
「今日有歹人行刺,多虧義士伍德拔刀相助,朕才能平安無事。」皇帝對著婆婆緊皺的眉頭與刺客瞪大的眼睛面不改色地說,「嬤嬤,給伍德準備一間客房吧。」
「啥?」刺客茫然道。
「你不能睡這裡,起碼今天不行。」皇帝說,而刺客感到老太太的目光快把他的頭蓋骨鑽出洞來,「朕睏了,其他事明日再說吧。」
說罷,皇帝打了個哈欠,踢掉被體液弄濕的床單,向後一倒,沾著床便睡著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