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更新時間:2018-01-22 17:00:03 字數:5142
沈老太太與沈太太被以證人身分約談,主要是厘清她們要求調閱監視器時,是否遭到廟方拒絕,以及拒絕原因。沈觀走不開,工作告一段落才與母親聯絡上,方知她們已返家,她不多想,讓顏雋將車開回老家。
「約談你們,真的只是想確定你們是不是被廟方拒絕調閱監視器?」才坐下她就立即開口。
「對啊。」王友蘭與婆婆坐在三人沙發上。「說到這個,你被裝針孔的事怎麼沒讓我知道?」
「不想讓你和阿嬤擔心。」她能猜到應該是她們被約談時,檢警向她們透露了什麼。
「阿你不講我們不也是知道了。」黃玉桂看向孫女身旁的顏雋,問:「顏先生你怎麼也沒跟我聯絡?」
聽得出老太太無責怪之意,不過是擔心,但終歸是自己未盡責。顏雋開口講了「抱歉」兩字,沈觀隨即接了話:「阿嬤,是我讓他別告訴你們的,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別怪他。」
「當然不希望還有什麼狀況,但萬一有,我還是希望顏先生你能立即通知我或是阿觀她阿嬤。我知道我們阿觀比較有自己的想法,她會讓你別講我不意外,但我們請你保護她,也就是希望她平安,所以你還是得跟我們報告情況才是。」王友蘭語重心長。
「是,我會留意。」顏雋明白自己有錯,對雇主他不該有立場只該有任務;但面對身側這位女雇主,他沒忘任務,卻也多了立場。
沈觀看了眼他線條繃得略緊的側顏,道:「媽,你還沒告訴我你們被約談到底談了什麼。」
王友蘭看了看婆婆,欲言又止。
沈觀明白母親的顧忌,轉而看著祖母,道:「阿嬤,其實爸爸的事情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都這種時候了也不必再瞞我。」
「誰跟你講的?」黃玉桂一貫慈藹的神情在這刻透著罕見厲色。
「也不用誰跟我講。小時候每次問你或媽媽,爸爸為什麼晚上都不在家,你們總告訴我他在工作,要我小孩子別多問,我從沒懷疑過你們。後來他走了,這事情一直放在我心上,你們不提,但我還是會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網路很方便,即使是幾十年前的事,想要查並不難,何況我已經知道偷拍我的主使者叫張金山。」
黃玉桂面色難看,胸口起伏明顯,王友蘭擔心地看著她,她卻在這時歎了口氣。「算了算了,大華是你爸,瞞你這個也沒意思。」說罷拍了拍王友蘭手背,示意她講。
王友蘭開口:「說是約談,其實是找我們去和張金山還有其他關係人對質。」
警方先約談了張金山,會約談他全因為沈觀被針孔偷拍一事的嫌疑人指出主使者是「寶哥」。張金山到案說明,坦承自己就是「寶哥」,也是財神廟管理委員會的主任委員,但他不認識這個裝針孔的年輕人,亦不認識被害者沈觀。
警方提及他曾經是鄭智元的助理,懷疑他對當年沈家人報案鄭智元是兇手一事懷恨在心,才跟蹤沈觀,並裝置針孔。張金山聲稱他不認識沈觀,也未對她做任何報復行為,但他承認自己確實跟過鄭智元,所以認識沈大華及其母與其妻。
警方又查出當時沈家兩位太太跟廟裡要求調閱監視器時被拒絕一事,是張金山下令要當時出面與兩位沈太太交涉的委員這麼做。張金山也未否認,他確實要廟裡的委員不讓她們調閱監視器,並謊稱監視器壞了;此舉並非要掩飾什麼罪行,是因張金山在委員報告有信徒想調閱監視器畫面時,他隱在管委會辦公室暗處觀看,認出那兩位沈家女士,故讓委員拒絕她們的要求。
張金山早年跟著鄭智元,頗受器重;除了是助理,鄭智元後來還將賭場經營交給他全權負責。沈大華找人詐賭時,張金山就在現場,卻未即時發現,被沈大華的小弟拿走近百萬現金,事後鄭智元自然將錯怪在張金山頭上,張金山又將矛頭指向始作俑者,只不過他尚未去向沈大華要公道,沈已被鄭處理掉。
「所以他不讓你們看監視器只是因為他當年是賭場管理者,他不高興爸的行為才故意不讓你們調閱,但他不知道有蛇跑進女廁的事情?」如果真是如此,牽扯上他只剩一個可能——他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背了黑鍋。
「你被蛇咬我老覺得怪,所以那時我沒說有蛇跑進女廁,怕打草驚蛇,只說有東西掉了想看看掉在哪,他應該是真的不知道蛇跑進廁所的事。後來他和那年輕人對質時,那年輕人說詞漏洞百出,因為前後兜不攏,最後才坦承是他一個朋友要他做的,說只要裝了針孔,就給他五萬,這麼好賺他當然就答應了。我看張金山是真的不認識那年輕人的樣子,不過犯罪的人往往不會承認,他也可能是演的。」
「那年輕人的朋友要他把責任賴給張金山?」事情真如她所推測,但為何將犯行推給張金山?
「對。那個年輕人說他朋友交代,萬一被警方查出來,一定要說是張金山指使的。」
「他有說他朋友是誰嗎?」
王友蘭問黃玉桂:「媽,你記不記得那年輕人說的那個名字?」
「好像叫什麼……」黃玉桂想了想,道:「忘了,想不起來,警方那邊是一定會去查的。」
看起來似是無進展,卻也並非全無收穫,至少幾乎能排除張金山是幕後主使者的嫌疑。
「沈小姐相不相信張金山的說詞?」從她老家出來後,她一路沉默無語,盯著車窗外不知在想什麼。一句話在他喉裡翻了幾回,終於問出口。
沈觀側過臉蛋,看著他幾乎陷在黑暗中的側臉。「我信。他當然有可能說謊,但我更相信他所言屬實。」
「你說過,那天知道你們會去拜拜的只有鄒宜平。」他明白她為什麼可以在無證據下認定兇手是誰。
對向車流經過,由遠而近的燈光在他面上滑過短瞬燦亮,她道:「如果我沒猜錯,那麼這些年的交情,我不知道算什麼。」她側過身,幾乎背對著車窗。「你說人的心思怎麼可以這麼可怕。為了做這些事,可以花費那麼多時間來與我交陪。當她對我表示關心時,心裡想的是什麼?她既然對我做這種事,必然是對我有所怨恨,又怎麼做得到在面對我時表情是高興的?」
顏雋沒講話,看了眼左後視鏡,輕踩煞車。
小時候,快樂生活是一件簡單的事。
長大了,慢慢發現原來簡單的生活才是最快樂的事。偏偏懂這道理時,很多事都已經變得不那麼簡單了,親情如此,友情也是。面對已不簡單的感情,誰都會難過,需自己咀嚼品味,然後消化,無需誰來為她解釋那滋味是酸是甜、是苦是甘。
「下次再見她時——」沈觀頓住了。他踩了幾次煞車,車道換了兩次,前車仍是那一輛。她坐正身子,看右後視鏡。
「沈小姐。」他打方向燈,欲切進外車道。「你田徑成績怎麼樣?」
「尚可。」她留意後頭有部車跟得緊。
「請記得一件事,無論什麼情況下,以自己安全為第一考慮,你有了遲疑,我就多一分顧慮。」車已開進外車道,騎乘在機車道上的摩托車倏地朝外車道過來,前後有車,內側車道亦有車,他們被包夾了。
前車與左車共下來三個男人,機車騎士等在一側。他不會飛天遁地,這陣仗要安全離開並不易。「沈小姐,有機會就逃。」
「我知道。」沈觀摸出前頭置物箱的噴霧槍,車窗在這時被敲響。
「沈小姐,我們寶哥想見一見你。」外頭男人彎身,看進車內。
她愣一下,望向顏雋。他啟口:「我來跟他談。」他開了點她那側車窗,身子越過她,從那點窗縫望向外頭看進的那雙眼,問:「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我們老大有事想見見沈觀小姐,麻煩請下車跟我們走一趟。」
「沈小姐並不認識你們老大。」
「我們老大是張金山,大家都叫他寶哥。寶哥是沈小姐父親沈大華先生的舊友。寶哥因為沈小姐的事被約談,現在找沈小姐問問情況應該不過分才是。」
見車內人不動,又開口:「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請沈小姐別為難我,跟我們走一趟,事情談完寶哥再留你也沒意思,你說是不是?」
車內兩人對視一秒,顏雋低聲問:「沈小姐願意與他見一面嗎?」
她低眼解安全帶。「看這情況我們根本走不掉,你身手再好也占不到便宜,萬一受了傷得不償失。」抬眼時他面孔就在面前,她沉靜看他數秒,道:「我去見見他。」伸手要去開車門,他按住她的手。
「沈小姐。」他聲音很近,像在耳邊。
她轉眸對上他的目光,他開口:「無論如何,請記得我說過的,你要以你的安全為第一考慮。」
她目光深深,啟口應聲:「我知道。也請你記得,不要受傷。」
兩人說話時,吐息只在方寸間。
「沈小姐,還沒考慮好?」外頭人已不耐久候,再敲了敲窗。
兩人一下車,領頭男人見沈觀手中握有手機,遂開口要求兩人將手機留在車上,隨即將他們分別帶進前後兩部車裡,他們見不到對方,猜不到這一路將往哪裡去。沈觀頻頻回首,密切留意後車是否與自己同方向。
「沈小姐不必擔心,你男朋友不會有事。」說話的依然是領頭的那一個。沈觀忍不住,問:「你們寶哥要見的是我,與我朋友無關,是否能讓他下車離開?」
「這沒辦法。我要是讓他先走,他帶員警跟上來,我怎麼跟寶哥交代?」沈觀不再開口,一路沉默至車停下。
車門一開,她急下車沖向從後車剛下車的男人,她握住他的手,追問:「他們沒為難你吧?」
他垂眼看她,忍不住抬手碰了碰她臉頰。「沒有。」
領頭男人走過來,呵呵呵地笑了數聲,略尖的音色聽來有些剌耳。「看來沈小姐也是性情中人,對男友可真是情深意重。」
沈觀不想廢話,抿著嘴看他,只見他手勢一打,身後兩個年輕人上前壓制顏雋,隨即有第三人在他身上摸索一番;在他腰間摸出噴霧槍、甩棍及戰術手電筒時,領頭那人不禁拿起甩棍玩著,訝道:「沈小姐的男友是混哪個道上的,身上工具未免太齊全。」
「阿三,人來了就帶進來,廢話這麼多!」屋前站了個人,往這邊看了一眼即轉身進屋。
阿三笑容陰森,道:「沈小姐,你看我們寶哥都親自出來迎接你了。」
沈觀直接越過他往前頭屋子走。進門是一室茶香,她一眼便看見坐在長木桌後的男人。他就是張金山?他正將冒著熱氣的開水注入茶壺,手上鑲玉戒指泛著薄光。阿三湊到他耳邊不知說了什麼,男人笑了笑。
「沈觀是吧?來,這裡坐。」張金山倒出茶湯,再次將開水注人茶壺,蓋上壺蓋時,抬眼看面前杵著不動的男女,做了手勢,道:「坐啊。」一邊說一邊將茶湯來回注人幾個杯子。
沈觀動,顏雋便跟著動,兩人坐在男人對面,面色同樣沉冷。張金山手橫過桌面,將杯子遞至兩人面前,自己捏了個杯子在指尖轉了轉,才一口抿幹。放杯時他看著沈觀,道:「剛剛聽我小弟說,你男朋友身上有甩棍,現在看他這模樣,還真像保鑣。」
「不如直接講重點。」沈觀看似沉著,擱在腿上的手卻隱隱發顫,顏雋留意了這幕,桌面下,他手搭上她的。
張金山放聲笑。「第一次見面,總是要先熱絡一下氣氛。」盛了杯茶湯,抿兩口才道:「我知道被這樣請來太委屈你們了,但好像也沒更好的方法。」他拍拍身邊人手臂,又說:「我這個小弟叫阿三,脾氣陰晴不定,要是路上有所得罪,看在我是你父執輩分上,多多寬宥,別計較。」
「我並不需要認識你的小弟。張先生何不直接表明找我來的用意?」
「好!有膽識,不愧是大華的女兒。」張金山豎大拇指。「你都這麼乾脆了,我再囉嗦下去也沒意思。」他摸了摸手上戒指,道:「你去廟裡被蛇咬這事我是真不知道,我不讓你奶奶和你媽調閱監視器只是因為我跟你死去的爸還有一筆帳沒算,怎麼會想到我不過報個小小老鼠冤,卻連你的地盤被裝針孔也懷疑到我頭上。這不是很有趣嗎?」
「警方不是查清了你和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是沒有關係的?」
「怎麼沒關係?」張金山轉著茶杯,飲盡後,反問:「對方要對付你,但把所有的犯罪事實全推給我,這怎麼能說沒關係?」
「張先生有話請直說。」她不習慣迂回的說話模式。
他放杯,在桌上發出聲響。「我知道沈大華有個女兒,但在我被約談前,我並不知道沈觀這個人,莫名其妙沾上這種事,實在觸黴頭;我找你來不是要算你爸跟我之間的那筆帳,是我想知道你究竟得罪什麼人,而那個人又與我什麼關係。」
先攔車,再強迫式把她找來,手法上無法令她認同,但直到這刻為止,這個人並未對她做出什麼傷害行為。也許他對她無惡意,只是與她一樣,也想知道這場戲的導演鋪陳這些劇情究竟是為什麼。
「事實上,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會有這些事。」
第7章(2)
更新時間:2018-01-22 17:00:03 字數:5169
張金山「哦」一聲,明顯質疑她的說法。
「我不知對方目的,只能猜到或許這個人與你曾有過過節,而這個人可能也認識我爸和鄭智元。」
張金山認真思索,並無所獲。「很多人已經沒有往來了。」
「那為何不靜待司法調查?」顏雋沉靜許久,此刻才出聲。
張金山低眼注茶,哈哈笑著。「等到警方抓到人,我不知還要被誣陷幾次,不如我直接把人找出來問清是什麼情況。」
「用處理江湖事的方式處理?」沈觀不以為然,不過是更添麻煩罷了。
張金山擺擺手。「我都這年紀了,打打殺殺多沒意思,頂多給點教訓而已。」
他一口就是一杯的茶水,問:「有沒有興趣跟我合作?」
「沒有。」沈觀連想都沒想。「我都還沒說要怎麼合作。」
「給警方調查就是最好的方式。」
「你就這麼信那些賊頭?」張金山抬眼看她。
「我相信員警,更相信因果報應。」沈觀說話時,淡淡地與他對視。張金山看看她,再看看她身側男人,兩人神情與眼色幾乎一致,這倒是讓他感到有些趣味。
「你這樣一講,我倒是想起來,聽說當年沒人敢幫你們打官司,是一名賊頭幫你們找到律師,才順利將阿元仔送進牢裡。」他笑一聲,「這也難怪,難怪你相信他們。」
聽他提起顏雋父親,沈觀這時才後覺地發現,她的手還被包覆在他掌下,略出了點汗。
張金山不在意她有無回應,開口說:「說起來,當年我跟你爸交情還算不錯,要不是他找人去賭場設計我,我也不會跟他結下樑子,本來想要跟他算帳,哪曉得他就這樣被阿元仔斃了。」
沈觀忽問:「既然你跟我爸有交情,知不知道他曾經得罪過誰?」
「太多了啦!以前大家都幹八大行業,酒店、賭場這些地方拉關係很容易,得罪人也容易,算都算不清。」張金山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你跟我這事不可能是那些人幹的,這明顯的嫁禍手法太粗糙,不像我們這種PRO級級的會幹的。」
PRO級?她唇稍稍一扯,問:「鄭智元還有沒有親人?」
張金山皺眉想了想,搖頭道:「我跟在他身邊好幾年,知道他脾氣不好、性格粗殘,疑心病又相當重,兄弟姊妹早就沒往來。他爸走得早,只有他媽媽對他還抱有期望,但他媽媽前幾年肝癌走啦,他老婆在他媽離開後也有自己的新生活,實在想不出來他還有什麼親人。」
說不失望是假的,還以為能從中得到什麼線索。沈觀抿抿唇,問:「那天的監視影像你看過沒有?」
「是指你阿嬤跟你媽要調的那段?」張金山點了根煙抽。「說來也真是陰錯陽差。那幾天信徒那麼多,廟裡大家都很忙,我事後就忘了這件事,等我想起來想去調畫面出來看,才發現監視器真的壞了。找了人來修,說是線路被破壞,剛好那幾天香油錢被偷,我根本沒聯想到是跟你那事有關,直覺認為是小偷搞的鬼。」
「偷香油錢的有抓到嗎?」
「就是沒抓到啊,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賊頭上哪找人?所以我才說你要靠賊頭揪出那個幕後藏鏡人,倒不如讓我那些小弟去幫忙還比較快。」
沈觀始終沒同意與他合作。離開時,張金山派人送他們,她並不願上車。
「寶哥,你就讓他們這樣走了?」阿三看著張金山。
「不然咧?」張金山負手望著身影漸遠的兩道背影。「你真的相信她不知道是誰在搞鬼?」
張金山瞄他一眼。「不是我信不信她的問題,是她不願意講。我不讓她走,難道留她下來吃三餐?」
「那怎麼辦?你被冤枉這事就算了嗎?」
「是不會派人跟著沈觀嗎!」張金山「嗤」了聲,轉身回屋。
走了好長一段路,出了身汗,背上濕黏,著實不爽快;她呼息漸促,前方又路途遙遙,不知還得花多少時間才能走回市區。沈觀不後悔拒絕讓張金山手下送他們下山,只是懊惱又讓身後人跟她受苦。
「抱歉,讓你陪我走這麼遠的路。」她開口說話,聲線不穩。
顏雋瞧得出她體力不濟,問:「休息一會再走?」
她搖頭,腳步未歇。「我好餓,又好渴,想早點回去喝水吃東西。」
她罕有地流露出不滿足又委屈的稚氣感。他瞅她一眼,默默跟在後頭走了幾步,道:「沈小姐,我背你吧。」
「不用了。不要到最後連你也沒體力。」突如其來的脆弱感令她聲音漸細,聲嗓帶了點哽咽,她一向堅強隱忍,在眼眶發熱時即有自覺。她眨眨眼,兩手滑入口袋,轉身倒著走,故作輕鬆地看他,笑道:「如果手機還在,現在就能打電話叫車了。頭一次發現手機其實很重要,以後要善待它。」
他盯著她勉力撐著弧度的唇角,沉穩道:「也許運氣好,等等就遇上計程車經過也說不定。」
沈觀不是不知道這個男人在安慰她,這時間這地段要等到計程車實在困難。在眼尾的濕潤守不住之前,她回過身,迅速抬指去揩眼角,手放回口袋的同時,指尖在角落碰見一點硬物。
抽出一看,是裝有兩顆糖球的小夾煉袋,裡頭是傳統的柑仔糖,一綠一紅。她倒出糖,兩顆糖球就躺在她手心上。
「顏先生,吃糖嗎?」她側身看他。他無來由想笑,也確實抿著淡淡的笑意。「又是你媽媽給的?」
「是啊。」她撿了紅色那顆塞嘴裡,含著糖球,說:「聽說吃糖心情會變好,你也吃一顆吧。」她手心向著他。
她目光瑩瑩,還能瞧見方才哽咽留下的水光。他抬手,差點去碰她的眼,最後將手指落在她手心,拈了那顆糖放嘴裡。
沈觀笑顏漸展,腳步輕盈起來。
他重新跟上她步伐,又走了一段,聽她將糖果咬得喀喀響。
「心情好了?」
「也不算。」她搖頭,抿了抿唇上的糖味。「還是覺得莫名其妙。」說著就歎口氣。
「這輩子該受的驚嚇都在這陣子受夠了吧,比我第一次上解剖台還要刺激數倍。」
沈觀低頭往前走,眼睛看著鞋尖。「你說,我們身上什麼防身工具都沒有,要是人家這時想對付我,我們也走不到家了吧。」
他並未立即給予回應。若真如此發展,依眼下情況,他確實無法保證能護她完整無傷。
稍長的靜默後,他啟口:「你不要怕,我在你身邊。」
她止步,慢慢回過身看他,他在她倏然轉身時,停下移動的雙腿。
夜色下,他面龐陷在黑暗裡,一雙深眸落在她微微仰起的面容上,目光輕觸,織了一片網,只要再上前一步,便會陷入無路可退的地步。
他退了一步。
沈觀垂眼,安靜數秒,看著兩人鞋尖,衡量距離。片刻時光後,她輕輕挪了腳,鞋尖抵著他的。
察覺他要動,她急伸手握住他兩臂。她抬眼看他。「我需要你在我身邊,但又不希望你在我身邊。」說完,寂靜得僅偶爾傳來幾聲蟲鳴的這方天地裡,只餘兩人微快的呼息。
她多數時候穿跟鞋,今日套了雙平底鞋,這一靠近才發現原來他比自己高
出甚多。她踮腳,幾乎要貼上他的唇,聲音略低地問:「你知道我需要,但知道我為什麼不希望嗎?」
那張泛著甜香的唇就在他眼前開合,他胸膛重重起伏數次。啟口時,是他對她的稱呼、是身分的提醒:「沈小姐,你——」
「你是不是喜歡逃避?」
他微愣,看進她的眼睛。「不是。」
她左手已搭上他的肩,仍是維持仰著臉看他的姿態。她視線在他黑眸停留一秒,往下落在鼻尖,然後是人中,是嘴唇……
顏雋見她目光停在他唇上,下意識抿了嘴。他偏過臉龐,她看透他心思,下一瞬她右手去捧他臉緣,輕輕扳回來。「你是。你喜歡逃避……」沙啞的聲音結束在他唇上。
沈觀以唇去輕碰他的唇瓣,他沒動,她張嘴去含他上唇,他垂在兩側的掌心收起又鬆開,再收起、鬆開,最終是握成了拳,繃得緊的手背上布著青色血脈。
她很認真去吻、很虔誠地吻,她是翻出了自己的心給他看,可他沒給出任何回應,只聽見他略沉的呼吸。她停下動作,雙手慢慢從他臉上、肩上滑落;她低垂著眼,目光停留在他櫬衣的第三顆鈕扣。
長長的靜默後,她抬起臉,輕輕笑了一下。「原來你的糖是檸檬味。」
沐浴後,沈觀一碰到沙發,再不想起身,一頭濕發未拭幹,濕漉漉的,發上水珠滴落胸前,濕了衣也不管不顧。
步行兩個多小時,終於攔到計程車,回到她車子暫扔下的地方,再開車回來,折騰到這時,已近淩晨三點。
從被攔車開始,再到上了對方的車、顏雋被捜身、見到張金山……今晚一切宛如一場夢。若非親身經歷,真要以為這些浮誇事只存在電影情節裡。她不知道她單純的生活還需要多久時間才能恢復正常,她一面冀望還她安穩,一面又隱隱期望有些東西不要改變,不要改變……
她彎身,拉開茶几下的抽屜,取出紅色厚紙制圓盒,盒裡還有一個有兩朵粉色乾燥玫瑰花藏在盒中的透明夾煉袋。她取出握在手中,想著那已被她吃掉的紅棗、桂圓和糖球,想那個沒了下文的吻。
顏雋剛洗完澡,走過來見到的是她坐在沙發裡,面容向著陽臺的畫面,她右手自然垂放在肚腹間,左手握著一個瞧不清是什麼的物事。她沒開天花板上那方塊造型的吸頂燈,只亮了立在沙發旁的那盞復古風布藝立式燈。
她行事風格乾脆不囉嗦,穿著一貫是各式各樣的襯衣搭長褲或短裙;她全身上下總是透著幾分獨立與俐落、專業,此刻她著棉質的成套短睡衣,浸沐軟黃燈光下的身影,竟有絲脆弱無助。
「沈小姐。」他站在吧台邊,喊了她,她似未聽見,他摁亮吧台桌上方那盞吊燈及廚房燈源,再喚:「沈小姐?」
候了數秒,他繞過吧台桌,開冰箱看見兩個便當都未動,他拿出便當微波,再拎出瓶裝果汁,取杯注入八分滿,擎杯慢慢走向她。他在沙發邊站定,覷見她胸前濡濕,又看見一顆水珠懸在她發尾,隨時都會滴落。想出口提醒,開口說的卻是:「沈小姐,喝果汁。」
沈觀回神,才從陽臺玻璃門上看見他身影,及身後那片燈光。她坐正身子,接杯子時手上夾煉袋礙事,被她塞進睡衣口袋。「謝謝。」
「幫你把便當拿過來?」返回途中經過便利商店,兩人下車買了晚餐,她又多拎了瓶果汁。
她抿口柳橙汁,放下杯子。
「我自己來就好。」套上拖鞋前,她把茶几上那圓盒蓋起,收進底下抽屜。
他瞄了一眼,盒蓋上有神像,不明所以。
沈觀握著杯子步進廚房,經過垃圾桶時忽然將杯子往旁邊桌子一擺,伸手從口袋掏出夾煉袋往桶內扔,隨即彎身開冰箱欲拿出她的便當。
「微波的那個是你的。」顏雋跟在身後,覷見她動作,看了眼垃圾桶。
「謝謝。」微波爐恰好「叮」一聲,她將便當取出,放進他的。
「那我先吃了。」她取了餐具,坐上椅子開始用餐。
她安靜吃飯,他靠在微波爐旁看她,直至聽見一聲「叮」,他將便當盒取出,坐到她對面用餐。他們吃飯時很少進行交談,這一頓他卻非常希望她能開口說點什麼,哪怕只是無關緊要的閒談。
他時不時抬眼瞅她,從方才她坐下開始,她始終低著眼簾把飯菜撥入口中,密睫在她眼下投了半圈陰影,蓋住她的心思,直至她吃光便當,抬臉抽紙,他才看見她沉靜的面容。
沈觀擦嘴時對上他目光,他似意外,面上神色略帶不自然。察覺他要避開眼光,她開口:「雖然剛吃飽就睡覺是相當不健康的行為,但今晚實在很累,所以我要先睡了,你慢用。」
他放筷起身。「我先去你房裡看看。」
她扔了餐盒,洗淨餐具與杯子,正要進房,他剛從她房裡走出,兩人在房門口對視數秒,他先開口:「晚安。」
她淡點下頷。「你也早點休息。」
錯身而過時,他喊了她:「沈小姐。」
「嗯。」她輕輕應。「……請記得先把頭髮擦乾。」
她沉靜一會。「我知道。」
顏雋回吧台桌前,迅速將剩下的便當吃乾淨,扔餐盒時,看見另一個空餐盒旁的那個夾煉袋,裡頭有兩朵粉色玫瑰。他憶起這幾次她總是從口袋裡掏出夾煉袋與他分食內容物的畫面。
原來你的糖是檸檬味。
他彎身拾起那個夾煉袋,開水龍頭清洗外頭,再抽紙拭去水珠。
熄了外頭所有的燈,進房前倏地又回到客廳,拉開茶几下方抽屜,看見那個圓盒。猶豫甚久,終究是違反了職業道德,他掀開紙蓋,打開立燈,盒裡卻是什麼也沒。他將圓盒收回時,留意了盒上神像和廟宇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