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更新時間:2018-01-22 17:00:03 字數:5029
顏雋剛結束一通電話,解剖實驗室內燈光還亮著,他收起手機,看著廊道兩側懸掛的大體老師照片與行誼,幾乎將長廊繞過一圈,再回來時,她還在實驗室裡。
長舒口氣,他推門而入,冷涼的空氣混著特殊氣味瞬間襲來,讓即便已進出這實驗室十來次的他,能習慣這溫度,但依然無法習慣這裡的味道——那是一輩子都難忘、也難言的氣味。
沈觀只套上白色長袍與手套,正在解剖台邊,在無影燈下彎身為大體綁上繩子。學期尚未結束,解剖臺上的大體均不完整,身體被劃拉開,臟器早被拿出收在專供內臟置放的桶裡,頭顱也被切割,皮膚筋肉全被翻掀,頭蓋骨被取下,左右大腦清晰可見。
顏雋走近。她實驗衣袖挽至手肘,露出兩隻纖細前臂,拿著鑷子時卻蘊藏力量,她正傾身在大體的腦袋裡不知翻找什麼。當目光觸及人腦時,他別開眼。多數人遇這畫面,又在這時間近九點的夜,難免恐懼、不安,她何來這等勇氣,在這時間點能獨自與十位皮肉臟器分離、頭蓋骨被摘下的大體相處,還不懼怕也不戴口罩?
聽見身後是他很輕很低的歎息,沈觀開口:「顏先生,你不必一直待在這裡等我,去我辦公室坐,你會比較自在。」
「我就在這裡等。」他音色一貫沉穩、篤定。
「我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沒那麼快好,這裡冷,你去我辦公室。」明天有跑台考試,她需在這些大體老師身上綁線系牌出考題,一個讓學生在四十秒內就得答出的問題,她卻得花上數十分鐘才能將線與牌系好。
「不要緊。」他拎了把椅子坐在一旁。這份工作多數時候都在等,等雇主開會、等雇主用餐、等雇主打球、等雇主班機……他習慣等待。
沈觀不再開口,專心面前工作。
他坐在椅上,前傾著身子,雙手搭腿上,十指交握。他目光隨她動作挪移,看了她好一會,問:「為什麼每位大體老師身上都要出考題?」
「課程上學生都是解剖同一位老師,他們會習慣老師身上每個構造的位置,但他們將來都要成為醫生,在手術臺上不可能是他們熟悉的身體,所以考試時就必須從每位老師身上作答,這樣才能確定他們是真的懂,而不是死背血管,神經還是其它器官組織的位置。」
「明天是期中考?」這幾天她上課時,提了數次關於明天的跑台考試,他不大理解這樣需她費神的考試方式,究竟是算平時小考還是期中考?
「不是。跑台考試幾乎每個月都有,因為一口氣考完人體所有構造,對學生而言還太困難,所以每到一個階段,就安排一次考試。前兩次不是我出題,你不知道有這種考試是正常的。」她說話時,正將繩子系上右膈神經。
「一個醫生的養成真不簡單。」那不僅僅得保持學業優異,還得克服劃下第一刀的勇氣,及強大的抗壓力。他衷心佩服醫護人員。
沈觀將繩子另一端系上號碼牌。「各行各業都不容易。在我看來,你的工作也不簡單,讓我照三餐跑一萬公尺,大概第一餐沒跑完就先沒命。」
他笑一聲。「也不是第一次就能跑上一萬公尺。」
「所以解剖也不是第一次就上手,都是需要練習的。」
「每次出考題,都要忙到這麼晚?」她從下午開始出題,到這時間點了,晚飯沒吃,也沒見她休息。
「嗯。醫生責任重大,面對的是一條寶貴的性命,不可馬虎,我們一定會要求他們把該理解的理解,所以考試就是一種成果驗收。考試過程中出錯了,下次還能重考補救;上了手術臺,可就不一定能挽回失誤了。寧可這時候忙,也不要等到出狀況了才來懊悔沒把他們教好。」
於是他不再開口打擾,讓她專心出考題,讓明日參予考試的學生順利過關。兩人步出解剖實驗室時,剛過十一點,正要搭電梯下樓,恰遇數名學生從另一間教室步出。
「老師,你還沒走哦?」王毅倫將背包背上,靠了過來。
「你們怎麼還在這裡?」她不答反問。
「我們來複習。王毅倫說我程度太差,怕明天考不過,所以幫我加強。」說話的女學生叫趙潔,是交換學生。
「對啊,超怕她成為我們這組的老鼠屎。」吳家升開起玩笑毫不客氣。
趙潔紅著臉推了一下吳家升的肩。
「這樣說就不對了。誰都是從零開始,既然是同組成員,就該互相協助。」沈觀忍不住出聲糾正吳家升。
「老師放心啦,家升是嘴巴上這樣講講而已,他其實喜歡趙潔很久啦,所以才拉我跟王毅倫來幫趙潔複習功課。」李育慈從後頭湊出一張圓臉。
「你不要亂講,我是為了大家的成績著想。」吳家升紅了臉,仍試圖解釋。四名學生嬉嬉鬧鬧進電梯,沈觀他們隨後,門一合上,李育慈開口:「老師,我們要去吃晚餐,你跟我們去吧。」
「你們還沒吃?」她訝問。
「只吃了麵包。我們一邊討論明天考試內容一邊啃麵包。」李育慈說完看了眼吳家升,後者接話道:「老師出考題出到現在應該也餓了吧?跟我們一起去吃點東西啊。」
沈觀愉快地笑起來。「怎麼知道明天是我出的題?」
李育慈笑嘻嘻。「有看到顏先生在走廊講電話,講完就進實驗室了。顏先生只跟著你,不會跟著其他老師,隨便一猜也能猜到明天的考題是老師你出啊。」
顏雋意外話題扯上他,看了眼沈觀。
沈觀微笑看他一眼,問學生:「所以約我吃飯有企圖?」
「哪有什麼企圖,總不可能要老師你泄題嘛。」吳家升呵呵呵地傻笑。沈觀再次看向顏雋,面上還有笑意。她在詢問他的意思,他遂開口:「你決定就好。」
沈觀說:「好吧,我其實很餓了。」
電梯裡響起歡呼:「YA!」
「老師,敬你一杯。」才點完餐,王毅倫拎了啤酒過來,開瓶後在幾個杯子裡盛滿酒液。
「打算灌醉我再套出考題?」她接過,舉著杯子問。
「老師你心胸太狹窄了啦,我們哪有這麼賤啊。」吳家升舉杯,碰了沈觀的杯,見她喝了,仰頭一口灌下。「我們只是打算把你灌醉後讓你帶我們進實驗室直接看考題哈哈哈!」
沈觀放杯時莞爾一笑。「就算讓你們進去看,明天也不一定考得好。」
「老師你別聽他練肖話,我們就是覺得解剖學這科壓力特別大,找你出來吃飯順便問問你以前都怎麼讀的而已。」李育慈誠實告之。
「就是。老師以前都怎麼讀的?」趙潔急問。
「預習和複習。」
「就這樣?」趙潔瞪大眼。
沈觀點頭。「就這樣。」
「老師你騙人,有講跟沒講是一樣的。」吳家升給她杯裡注入九分滿。「罰一杯。」
「我讀書方法真的只有預習和複習。」見他們面露狐疑,她虎口圈住杯子,道:「那我喝了這杯就得相信我說的話。」
「不要喝這麼多。」顏雋在她舉杯時按住她手背,他看向四名學生,「你們老師晚餐還沒吃,這樣喝會醉。」
「沒關係,難得有機會跟他們坐下來聊聊。」她推開他手掌,乾杯。放杯時她說:「你們最大的問題就是回去不複習,一上課就忘了哪條神經哪條血管,不準備就來上課,當然覺得困難。」
「老師我都有預習也有複習,但還是覺得很難。」趙潔一臉苦惱。「像是圖譜我看了再看,每條肌理都清清楚楚,可是實際上大體剖開裡頭的東西根本是混在一塊,真的很難和圖譜對上。」
「所以要多練習,熟能生巧。」
「老師你這樣講聽起來很容易,實際上沒這麼簡單啊。」吳家升抱怨,「老師你知道嗎?我們劃下第一刀時有多不安,雖然你講課很仔細,圖譜也清楚,可是那些肉啊內臟啊還是其它什麼的,在我們眼裡根本就是一坨。」
沈觀很謹慎的語氣:「我不是騙你們。上課時有機會就去做,去翻開來看、去摸摸看。如果有需要想多練習,只要你們的老師還沒縫合入殮,都可以進實驗室去觀察。主任已經同意在非上課時間開放學生進實驗室,你們自己要懂得利用。」
菜陸續送上,一行人邊用餐邊討論,沈觀罕有地在用餐時間說了這麼多話;講臺上的老師變得更可親,心情鬆弛下,專業話題不再是嚴肅面對。
「老師,你這樣切切割割那麼多大體老師,你以後會捐出自己的嗎?」吳家升試探。
「捐。」她吃著菜,面上不見考慮的為難神色。
顏雋握筷的手一頓,朝她看了看。她面頰浮有暖紅,烏黑髮絲隨著她低頭吃菜的動作下滑,貼在頰邊,幾根細絲沾了唇。
王毅倫驚詫,瞪圓了眼。「老師,你都知道捐出去會被這樣割又那樣割,皮還要被掀起來、頭腦還要打開,連厚厚的脂肪也要被撥開,你還敢捐出去被割?你家人要是知道會很捨不得的,所以我都不敢跟我家人說我們解剖課的實際情況。」
「我們割別人時,他們的爸媽或孩子也會很捨不得,為什麼我們還是割得下去?」她反問,學生面面相覷,她再道:「不能因為解剖的不是自己親人就覺得理所當然,而面對自己人就千百萬個不願意。誰能保證將來上手術臺,你面對的不會是自己的親人?」
「這樣說也是……」吳家升喜道:「搞不好我還可以幫我老婆剖腹接生,親自抱出我女兒咧,讓她來這世上第一個見到的就是她的前世情人。」
「你不是說你要選醫美,還接生個什麼鬼!」李育慈忍不住翻了白眼。
「大半夜的作啥白日夢,說生女兒就一定是女兒哦?」王毅倫直接戳破美夢。「你還是先去健身,把身材練好一點比較實際,免得將來那些學弟妹要掀你的脂肪還掀不起來。」
「因為太重!」李育慈接話,惹來笑聲一片。
被接連吐槽,吳家升唉唉唉叫了幾聲,認命道:「好啦,我是該好好健身練肌肉了。」捏捏肚腹上那圈肉。
「為什麼一定要練肌肉?」沈觀瞅他一眼,身材算不上健美精實,但倒也不胖,運動保持身體機能那很好,刻意練肌肉倒是沒必要。
「要是以後真的捐了自己的身體,才有漂亮的身體給學弟妹們養養眼啊。」吳家升忽然笑兩聲,看著顏雋說:「上次那個誰講的?說顏先生體格那麼好,他的身體剖開來一定很漂亮,肌肉會相當結實,血管和神經也很有彈性。結果好幾個同學附和,大家都想剖身材好的。」
「……」沈觀倒是沒想到這些孩子還有這種念頭,她側首看當事人,他回視她的目光沉靜,一種像是淡然,又像是縱容這幫孩子的姿態。
「說到這個,顏先生你到底怎麼練的啊?我上次看你袖子挽起來,那個手臂好精實,我都軟趴趴的。」吳家升抬臂,撥了撥垂軟的臂肉。
顏雋沉默一會,道:「最基本練起,從一天跑一萬公尺開始。」
「一天跑一萬公尺?」四個學生瞪大眼。
「一天照三餐跑一萬公尺。」顏雋說話時不帶表情,不容質疑的姿態。
「靠腰!我連八百都跑不完還跑一萬,會沒命吧?」吳家升哇哇叫。
「沒關係啦,全身上下軟趴趴又沒關係,那裡不要軟趴趴就好。」王毅倫開起玩笑。
見他們不再動筷,只一張嘴說不停,為了不影響明日考試,沈觀開口催促他們返家休息。離開前,還將剩餘半杯酒進了胃。
取車途中,她腳步有些虛浮,走在一側的顏雋忍不住出手輕輕托起她手肘,道:「沈小姐酒喝多了。」
「還好,是空腹喝酒的關係。」她思路清晰,唯腦袋略顯沉重,一雙腳便不聽使喚,總想朝左側走去。
「離開前你還把剩下的喝光。」
「總不能浪費。我也不希望影響他們考試,所以不好意思要他們喝完。」她側首對他笑一下,眉眼因酒精作祟而顯得特別柔軟。
他眨了下眼,道:「以後還是少喝酒。」
「我其實不常喝,是看他們緊張明天的考試,陪他們喝一點,緩緩他們的心情。」
「以後……」他倏然止聲,不再往下說。
「嗯?」沒聽見下文,她目光從地面自己被路燈拉長的影子挪至他面龐。
「以後怎麼樣?」
以後任務結束了,我們回歸原本各自生浩,你要喝了酒,我已不在你身邊。
「沒什麼。」他不再說話。
沈觀隱約知道他想說什麼,也不追問,上車後系上安全帶就睡了。許多事不像學業那般,預習加上複習便能有所解,未來會怎樣誰都無法預期,何不順其自然?
第8章(2)
更新時間:2018-01-22 17:00:03 字數:5109
顏雋把車開進地下室時,她還未清醒,他手握車鑰匙,卻遲遲沒熄火,半晌他鬆手,身子向後靠著椅背坐了好一會,忽又慢慢側過身子看她。
她睡得沉,歪著腦袋靠著窗睡,髮絲覆住她大半側臉,瞧不清樣貌。她今天穿了一條深灰色七分老爺褲,搭純白色襯衫,女性的襯衣設計別致,鎖骨下一片細白肌膚明顯可見。
他喉頭生熱,別開目光數秒,再看向她時,已解了自己的安全帶。他橫過身子,右掌輕輕撥開她面上髮絲,露出一張白淨臉蛋;這張臉算不上美豔動人,倒也是清清秀秀,不說話時還有幾分疏離。
她睫毛忽然顫動一下,他來不及退開身子,與她還未清明的視線撞在一塊。他開口:「到家了。」
她還迷迷糊糊,「嗯」了聲,又輕輕一聲「喔」。
顏雋解了她的安全帶,把車熄火,再繞過車尾打開副駕座車門。沈觀下車時沒留意他,一腳踩上他,低眸見他黑鞋上有印子,開口道歉又彎身要去抹她留在他鞋上的鞋印。
他左臂繞過她腰枝,將她撈起扣在懷裡。「我等等自己擦。你能站好嗎?」
她愣一下,看著他點了點頭。
他關車門,鎖車,輕搭她的腰,一道步入電梯。應該是她方才那一腳讓他誤以為她醉了,她不打算解釋,進電梯時順勢將重量放他身上,頭靠上他肩,合起眼簾。
顏雋垂眸去看她,看她兩排密睫在眼下投落陰影,看她面紅如桃。
明知這是工作,不該有個人情緒,他還是任由她一點一點地,踏進了心裡。
電梯停下時,誰也沒動。兩人身上味道其實都不好聞,帶了一點實驗室裡
福馬林的氣味,又夾雜著小吃店裡沾染上的煙酒、熱菜味道,味道實在複雜,但在彼此身上嗅見同樣氣味,又特別安心。
說「如果」不切實際,但又渴望世上有如果—如果時光可以停留,請為我們將腳步停在這裡,讓我(她)可以依靠他(我),讓我(我)可以感受他(她)的心跳(呼息)和他(她)的體溫(柔軟),即使多一秒也好,都是珍貴。也許情感的發生不需言語,只要兩心相印,你明白我,我懂得你。
知道電梯還要往上,不該久占,顏雋摁住開門鍵,先打破沉默:「沈小姐,到了,進去洗過澡再睡。」
她慢慢睜眼,對上他無波瀾的神情,心頭難免湧上失落。「我知道。你也早點休息。」說話時眼睛澄淨,哪有醉態。
掏出大門鑰匙,她邁步走了出去。
他閉了閉眼,展眸後,平靜地跟了上去。
跑台考試相當順利,成績如何那又是之後該檢討的事了。將大體老師身上的綁線與號碼牌整理收拾後,已過晚飯時間,沈觀只想早點返回住處用餐休息。她脫去實驗衣,掛在角落衣架上,拎起包正要步出辦公室,顏雋推門進來。
「講完了?」稍早前剛返回辦公室,他握著手機跟她說要出去接個電話。他點頭。「可以走了?」
「嗯。」
他脫去身上那件白色長袍,掛上角落衣架,拎起自己的西服外套,才與她1道離開辦公室。
「剛剛是林叔叔的電話。」他跟在她身後進人電梯,語氣略顯嚴肅。想起來那是他父親過去的同事夥伴。
沈觀頓了腳步,回首看他一眼。「有進展?」
「那個指使年輕人去裝針孔的人被約談時,供出了鄒宜平。」
沈觀不意外,只是還是會難過。她拿她的信任,換鄒宜平的處心積慮。「他們跟宜平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鄒宜平養了一些小弟,派了其中一個去辦這件事,這個小弟就找了需要錢的孩子來利用。」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年頭利用年輕孩子犯罪的事屢見不鮮,只是最近這些在社會新聞還是電影中才能看見的劇情在她生活中頻頻上演,心裡仍有一種難言說的感受。「有沒有跟你透露接下來會怎麼做?」
「會先約談鄒宜平。」
她點點頭,這似乎是警方辦案必經流程。
「必要時,需要我們出面對質,沈小姐要有心理準備。」他靠著鏡面看她。他襯衣潔白筆挺,西服搭在臂上,這樣立在那,也是斯文俊朗。
沈觀笑一下。「對質就對質,我也想聽她說她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她最近可還有與你聯繫?」
「傳訊息,滿常Line我,多數時候是關切我的生活近況。」或許也是想從中獲知相關事件的發展,比如針孔事件的調查進度。
「她以往也如此關心你?」
「從一開始認識,她對我就是關心,很多的關心,讓人難拒絕她的好。」鄒宜平在校內餐廳打工,她偶爾光顧,但未曾與店內員工有所交流。大三那年一次去用餐,忽下起大雨,她不巧未帶傘,站在餐廳門口發呆,鄒宜平摶了把傘給她。
她接過,並承諾明日帶來餐廳還她,鄒宜平道:「我明天不會來,要期中考了,所以跟餐廳請了假。」她才知道鄒宜平是校內學生,小她兩屆,在餐廳上班是打工性質,做鐘點的。
她問了鄒宜平姓名和糸所,知她也是醫學院,雖不同系,但確實多了份熟悉感,自然而然便對她留下良好印象。
隔天她送傘去還,鄒宜平要了她的電話。氣象預報是雨天,鄒宜平傳訊提醒她帶傘;氣象預報說氣溫要降了,鄒宜平傳訊提醒她早晚加件外套;夜裡也能收到簡訊,提醒她早點休息。
她一人在北部求學,無親友在身邊,即便自小就是獨立又堅強的個性,被這樣噓寒問暖,也會被感動。她去餐廳用餐的次數多了,鄒宜平約她出門逛街、
看電影、喝下午茶的次數也多了。人的情感就是這樣慢慢建立,心也慢慢變熱。
「往往能夠傷害我們的人,都是身邊關心我們、瞭解我們的人。」顏雋的聲音將她從憶想中抽離。
她認同他。「都是事情發生了,才知道他們的關心與接近,其實是為了掌握,而不是真心。」
許多事都是從經歷中學習。沒有哪種體悟、哪種成長是不痛的,哪怕只是學騎單車,也要摔過幾次、哭過幾回,才能找到訣竅,多經驗幾次,皮肉練粗練厚了,也就不痛了。
兩人出電梯,在夜色中慢慢往停車處行去,他們速度都不快,腳步亦不大。她低著眼走,他看著她走,影子交迭,卻是慢慢走向平行線。
兩人間有好長一段沉默,他先開口:「如果鄒宜平認罪了,沈小姐就能回復安穩的生活。」我們的雇傭關係也就此結束。
「嗯。」她沒看他,低低應了聲。
上車前,她站在副駕座旁,看著正在開車門的他。「會有新的任務嗎?」
「有的。」顏雋抬眼,隔著車頂看她。「四月到六月是股東大會的時間,接著暑假國內外藝人活動特別多,這幾個月公司人力緊絀,不大可能讓我閑著,所以這邊結束後,會有新的工作進度。」
「危險嗎?」
他靜默數秒,答:「難免。」
她問了個蠢問題,若無危險,誰會花大錢找個人跟前跟後的?她抿抿唇,問:「你可曾想過換跑道?」
「暫時沒有。」他目光沉靜。
她沒接話,只看著他。千言萬語,最後只有一句:「那麼就祝福你新任務順利平安。」
他淡點下顎。「也祝沈小姐生活平順。」
她笑一下,打開車門。「上車吧。」
回程途中誰都沒開口,在經過一家新開張的餛飩店時,沈觀喊了聲停車。他看了眼兩側後視鏡,將車往路邊停靠,拉上手煞時,他多看了眼左後視鏡——鏡裡出現的機車由遠而近,最後從車旁呼嘯而過。他望著車尾燈和車牌,與早上出門前見到的那輛機車不同,應該是他多心。
「怎麼了?」沈觀見他愣愣看著前頭,不免好奇。
「沒有。」他以為被跟蹤,見那機車已遠得不見車影,他決定不提,不想她擔心。「要在這裡吃還是外帶?」
「帶回去好了。在外頭吃飯,你總是東張西望,不能安心用餐。」她說完就要開車門。
她的話讓他反應稍慢了幾秒,才急忙掣住她手臂。「別下車。」
沈觀怔愣的表情讓他發現他反應過度。「既然是外帶,我下去買就好。」謹慎總不是壞事,難保那機車不會突然回頭。林叔叔電話中交代不可排除對方狗急跳牆的可能性,留她在車上她還有機會將車開了就跑。
「沈小姐想吃什麼?」他問她時,已解開安全帶。
「我不知道它除了餛飩還賣什麼。」這幾日經過,看見新招牌,只知道是館飩店。
他想了想,伸展手臂抓了後座的公事包。「那一起下去買。你先別動,我過去帶你。」
她真沒動,在他下車繞過來時才推開車門下車。
顏雋手提公事包,跟在她左後兩步距離,剛跨上人行道,敏銳的他聽見不尋常的聲音逐漸靠近。側眼一看,方才所懷疑那部機車去而複返,車子上了人行道直往他們方向騎來,後座乘客手中那物事他再熟悉不過,他左手按住沈觀後頸往下壓,右手的公事包已開,三片鋼板護住她的頭、心臟、腰窩處,他又側身以自己的身體去掩護她。
他看見機車經過他們又折回,他一手勾著公事包按著她的頸,另一手抽腰間皮帶在掌上繞兩圈,出手瞬間皮帶打上前座騎士右臂,對方重心失衡,連人帶車翻倒,槍枝隨著落地。
顏雋見狀欲上前制伏,卻突感腹部一陣潮濕,他低頭去看,襯衣濕了一片。
就這幾秒間的遲疑,那兩人已拾起槍,抬起機車騎了就離開。
他腳才挪動,身形晃了晃,軀體不受控地跪了下來。
方才沈觀聽見路人驚叫聲和連續三聲近似鞭炮的聲響,卻被他按住後腦什麼也看不見,直至這刻頸背上壓力消失,她方回首,就見他在她面前跪了下來,他白衣像綴了紅花,腰腹鮮紅一片。
她心跳急促,驚駭不已,不安感瞬間湧向四肢百骸,她分明毫髮未傷,卻痛得渾身顫慄。
抖著雙腿站到他身前,看他伸手去撝住左腹的掌心有血液從指縫間汨汨滲出。她握住他手臂,顚著唇瓣開口:「顏雋……」
他額前劉海垂落,抬臉時,髮絲後頭的眼神不再沉靜。他開口:「你怎麼樣,沒事吧?」聲音沙啞,表情微微扭曲。
他還能講話!她慶倖地笑一下,勾動唇角時嘗到鹹味,伸手一觸,濕漉漉。她要撥電話,張望周遭想尋門牌確定正確位置,一旁有人說話。
「小姐,我們老闆已經打電話了,救護車馬上就來。」小吃店探出一張胖臉,不敢上前,只在店門外觀望。
沈觀感激地看了一眼。「謝謝。」
她隨即讓他仰臥在地,托起他雙腿時,才發現他大腿亦有傷,手一觸及便是滿掌鮮紅。她沒有任何可為他做初步處理的工具,只能伸手去探他呼息與觸
他脈搏,一切都還算穩定;她又留意他面色,此刻他合著眼,神情不適,她跪在他身邊,手摸著他的臉膚,道:「你跟我說話。顏雋,跟我說話!」說到最後幾乎是命令。
他緩緩睜眼,看她面上有他未曾見過的著慌與濕潤,一雙總是冷靜的眼又濕又紅,他掀唇:「不要擔心,沒事。」他聲音弱,但到目前為止,意識還算清楚。
「……」她沒講話,手緊握他的,面上淚珠閃著碎光。
他眨了下眼,抬起手臂,她立即低首湊上自己的臉。他手抹過她頰面,換來一掌心的濕淋淋。「真的沒事,就是腿不聽使喚……痛。」
「很痛嗎?」她憂心不已,握住他手掌的手心緊了緊,只能吐出毫無意義的話。
難得她這樣失去冷靜,他又笑,唇弧勾得勉強。「你相信嗎?我從小什麼都不怕,蟑螂、老鼠都沒怕過,大學時還喜歡一個人在大半夜看鬼片。」
「我相信,不然你也不會是特勤隊出身。」
「你錯了。」他喘口氣,「我也有害怕的時候……我怕痛。」怕你痛、怕你難過,怕你像這樣失控淚流。
「你在跟我說笑話?」他怕痛?一路磨練下來他什麼痛沒經歷過?
他噙笑。「不好笑?」
「好笑。」她點頭,俯唇貼近他,說:「你傷好了換我說笑話給你聽。」
「你會?」他扯唇笑,隨即「嘶」一聲,皺眉合眼。子彈進入身體的當下並無感,現在才感覺疼痛。
「我會,你快點好起來,我講給你聽,鬼故事我也能說上幾個。」
他複又睜眼。「應該……聽不見了。很抱歉,我能力不夠,不能繼續保護你,你聯絡公司,他們會馬上派人過來接手我的工作。」
沈觀搖頭,唇貼他微涼的耳,低道:「顏雋,你知道的,我不要別人。」他輕輕歎息,合眼時,感覺她溫熱的淚水慢慢地流進他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