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告別(二)
遠在日本的許霖沒想到傅雲憲會來看他。
先念語言,對他這個毫無基礎的人來說,日語不算簡單,但架不住人聰明,他學得很快。
許霖手忙腳亂地招待傅雲憲進屋,他向來細心,出租屋收拾得很乾淨,倒不像是男生住的地方。
傅雲憲落座在沙發上,抬眼環顧四周,說了聲,地方不錯。
許霖去給他倒水,一邊說著自己也關注著國內的新聞,知道他接了黃舒瑩的案子。
“水來了。”
許霖剛端著茶水湊過來,傅雲憲就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將他一張臉帶近自己眼前,細細端詳。
他試圖從對方臉上搜尋出自己鍾愛的那副少年姿態,但很快就有點失望地發現,許霖跟許蘇不太像了。
可能是被他捧在手心上寵慣了,許蘇是那種特別慵懶嬌俏的男孩子,唇殷紅,牙雪白,嗔時眼睛溜圓,笑時又彎成月牙,“嬌俏”這詞兒用來形容男孩子不合適,偏在他的身上,再恰當不過。
應該是以前故意模仿,連髮型神情都可勁鑽研,所以才覺得像,如今剃了更短的發,臉上神情也隨之硬朗起來,看著不僅不像許蘇,與彼時那個許霖竟也判若兩人。
冷不防被傅雲憲的手指觸摸臉頰,許霖渾身一顫,連拿著茶杯的手都抖個不止,幾滴茶湯濺在桌面上。
“瘦了點。”傅雲憲鬆開手,“髮型不錯,挺襯你的。”
“剛剪的,清爽一些。”許霖靦腆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皮。
“還是管你叫小許吧,習慣了。”傅雲憲放下水杯,摸出煙盒。
許霖點點頭:“叫什麼都可以。”
“吃住都還習慣麼?”
許霖又點頭,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都挺好的。”
傅雲憲問了問許霖近況,許霖也問了他的,知道傅雲憲離開君漢之後,暫時沒有自己開辦新所的意思,先掛名在另一間律所,對方簡直求之不得,而他也是天高海闊,一身輕鬆。
叼了一支煙進嘴裡,傅雲憲摸摸口袋,沒帶火兒。洪翎趕緊從兜裡摸出了打火機,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敬上去。
傅雲憲微微挑了挑眉,他記得這男孩子是不抽煙的。
許霖現在也不抽,但這個男人是杆老煙槍,所以他的兜裡一直備著打火機,好像就為等著他的到來。
煙點著了,傅雲憲抽了口煙,笑了:“不用這麼恭敬,你已經不是我徒弟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許霖一下急了,“我還……還可以叫你老師嗎?”
“不恨我了?”傅雲憲咬著煙,隨手翻了翻許霖留在桌上的作業本,他日語可以,簡單的閱讀不成問題。
“本來也談不上多大的恨,我跟我爸也不太熟……”
“那就等你學成歸國來幫我吧。”
傅雲憲只是隨口一提,但許霖一雙眼睛完全亮了,跟被夜風擦亮的星斗似的,可亮過之後又倏然熄滅,他忙不迭地搖頭:“我不……我不行……我現在這樣就很好……”
傅雲憲笑笑,完全不以為意:“也好,隨你自己的意思。”
許霖不是不願意重回傅雲憲身邊,相反他日思夜盼,簡直求之不得。他現在念書的地方也有相當優秀的同性,他們玩鬧在一起,肢體時常親密接觸,可他沒什麼心臟異動的症狀,好像跟他哥也不一樣,不是天生彎的。
許霖沒喜歡過男人也沒喜歡過女人,最該是少年情竇初開時,被他視若親哥的唐奕川便要他一起背上那殺父弑兄的大仇,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所以經歷過那個子彈呼嘯的夜晚,他既驚且懼,迷茫又恍惚,早吃不准自己對傅雲憲存著什麼心思,唯一確信的是那人身邊有個許蘇,任何人都無從取代。
老話說相見不如懷念,何苦再把自己攪和進去。
傅雲憲問他:“你多大了?”
許霖微微一愣:“下個月就整二十三了。”
“這麼些年就為別人活著了,”對方那點心思,傅雲憲可能不知道,可能是知道裝作不知道,他抖落一截煙灰,又吸一口煙,“好在現在醒悟還不晚,還有往後大好的幾十年,為自己考慮。”
許霖琢磨著這句話,不做聲。
“我今天來一是看看你的近況,二是想問你一件事情,你可以不回答,但不必想著瞞我,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傅雲憲筆直注視著許霖的眼睛,他的眼神像網一樣,一下就把人羅進去了。
俄而,傅雲憲問:“一直幫著你隱瞞身份的人,是不是唐奕川?”
離開S市前,許蘇特意請求何祖平留意白婧的案子。何祖平的身體狀況是愈發不行了,連著幾天都在醫院裡輸液,病床上的他歎了口氣,準備上訴吧,一審若是明顯輕罪重罰,引發了輿論風波,二審便會酌情改判或發回重審,這樣才有機會。
何祖平捨不得這個新收的徒弟,還盼著許蘇留下,跟著自己辦案,許蘇少不得又撒嬌扮乖地喊了幾聲“爺爺”,伶伶俐俐的模樣,總算穩住了老人家。
一直到登機那天,許蘇都沒見著傅雲憲,據文珺說先去了日本,後來又去了別的地方,應該是有案子要辦。
不見也好,他們眼下這般心境狀態,見著了反倒是互相紮刺,還不如先分開一陣,交由時間把這一切的混亂與不堪,都熨得平整妥帖。
唐奕川不僅牽線搭橋讓許蘇踏上了去往西北的司法之路,還親自開車送他去了機場——不得不說,這樣的報復手段不光彩,但不亞于親手往傅雲憲的心口上紮刀,特別有效。
唐奕川關照許蘇,當地司法環境還有待改善,民風淳樸也彪悍,他辦案子要格外當心,生活上也需保重自己。
許蘇動了動嘴唇,想問些什麼。也是近日,他從文珺那裡看見了那本檢察院的教材樣書,意識到被自己最憧憬仰慕的男神利用了,他的有口無心出賣了賀曉璞,繼而出賣了傅雲憲。
許蘇最終什麼也沒問出口。他願意問,唐奕川未必願意說,他已經意識到,唐奕川與傅雲憲的糾葛不僅僅是檢律間的矛盾,真相這東西帶著鋸齒,一碰一道血口子。
“唐檢,你和我叔叔……”許蘇自己搖了搖頭,鄭重道,“也都保重吧。”
許蘇坐上了北去的飛機。他是從北方來的,來時豪情萬丈,卻沒想到終像個逃兵一般逃往了更北的地方。
他扭頭看向窗外。有時這座城市黑黲黲的,鋼筋水泥毫無溫度,過於齊楚的衣冠也顯得人人冷漠。
有時這座城市則花一片柳一片,令人目眩神迷,流連忘返。
反正還是要回來的。許蘇想了想,等他自己更好的時候,等他們都更好的時候,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