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畫皮
送罷了許蘇,唐奕川回到二分院自己的辦公室裡,一眼就看見了桌上的一個快遞信封。
信封上沒貼面單,卻寫了他的姓名。唐奕川打開信封,裡頭是張合影,合影上是三個人,洪銳、洪翎還有他自己。
他與洪銳勾肩搭背,親密得可疑,洪翎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麻煩來了,麻煩還挺大。
他這個年紀身處這個位置,身後多少雙眼睛耽耽虎視,一張同性間的曖昧合影就可能毀了他的仕途,何況洪銳還是黑社會老大洪兆龍的兒子,曾因雇兇殺人入過刑。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從他決心踏入檢察系統報仇那天開始,他就知道這事兒總有一天得揭開,爬得越高越感恐懼,此刻反倒覺得胸中巨石落地,無比輕鬆。這陣子他步步緊逼,暴露得徹底,以傅雲憲的狡詐精明,一旦發現對手是他,當然是會反擊的。
不過這麼一張合影到底不是鐵打的證據,唐奕川不動聲色對將照片收好,叫來一個人,問他方才有誰進過自己的辦公室。
“沒有啊,沒見有人進來過。”
唐奕川眯著眼睛看對方,不說話。他曾在傅雲憲身邊安插過一個洪翎,保不齊傅雲憲也如法炮製,允以重金收買了他身邊的什麼人。
小檢察被領導注視得渾身不自在。唐奕川以前也冷峻,也沉默,但不比最近,最近他變得越發冷峻,越發沉默,有時甚至陰沉得近乎可怖。小檢察吞了口唾沫,喊他:“唐檢?”
唐奕川平復心情,緩和臉色:“你出去吧。”
“哦對了,唐檢,”小檢察扭頭沒走幾步又去而複返,滿面喜色地告訴他,“你領導有方,咱們公訴處榮獲了市年度的‘嚴打整治鬥爭先進集體’,特別牛逼。”
他之前就是公訴處處長,個人作風過硬,帶出的隊伍也相當優秀,累計榮譽無數。一個為國為民的公訴骨幹、年輕幹部,竟是黑老大兒子的戀人,竟還為對方背著一筆血仇,唐奕川自己都忘了自己已在這分裂的狀態中沉淪多久,半晌才回過神來,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沖那小檢察點了點頭:“幹得好。”
待小檢察離開,唐奕川直接給傅雲憲去了一個電話,假意寒暄一番,說已經送走了許蘇,對方有話要他轉達。
“外頭說話不方便,”傅雲憲開門見山,“你的地方,還是我的?”
“來我家吧。”唐奕川戴上眼鏡,把地點定在了自己的主場。一般只在出庭或夜裡駕車時才戴眼鏡的唐檢察官,此刻嚴陣以待。
儘管已經在庭上交鋒多次,唐奕川對這次會面仍有個預想,它是對峙,是攤牌,但絕不是一個復仇故事的終章。他猜想傅雲憲手上並沒有切實證據,這樣一個名律,司法系統裡熟人不少,完全可以直接扳倒他,何必故弄玄虛。
所以當傅雲憲說出“檢察官幫助黑社會漂白身份”這樣的話時,唐奕川的應對相當大方,依舊是官腔十足,毫不露怯。
唐奕川道:“11年的清網行動就暴露了這個問題,一些公安民警為了個人私利,通過非法手段隱去逃犯真實資訊,冒用他人姓名身份,結果令抓捕追逃的工作困難重重。如果人民檢察官的隊伍裡也有這樣知法犯法者,理應從嚴問責。”
兵來將擋,鏡片後的眼睛冷靜犀利,一席話既鎮定又漂亮,別說面前這個男人可能準備了錄音來套話,即便姜書記就在身邊,也少不得要誇他一番。
“不止是人民檢察官,還是市檢察分院的副檢察長,雖不是幫助逃犯逃避法律追究,但跑不了仍是怠忽職守罪。”傅雲憲叼著煙,走向窗邊,伸手將窗簾完全拉開。
窗簾厚實且緊閉著,整間屋子像個繭,令人感到窒息與壓抑。
“如果傅律知道這人是誰,不妨去檢舉他,我們院監所科有位同志對這類案子很有經驗,曾火眼金睛地識破一位被‘漂白’了的B級逃犯,他可以跟你配合。”
春天快來了,高層樓下的幾株白玉蘭已經爆出花蕾,素雅又高潔。帶著花香味的陽光一下透了進來,唐奕川不自覺地抬手遮擋。洪銳死後,他就拒絕曬太陽。
“這麼大一樁新聞,媒體應該也很感興趣。”傅雲憲又抽了口煙,把沒什麼表情,“唐檢不知道是誰麼?”
“我不知道,”只當傅雲憲是訛自己,唐奕川往面上笑意卻不減一分,“我還是那句話,傅律如果證據確鑿,找媒體還是找公安,都可以。”
“唐檢記性不好,我可以再提醒你一下,那兩位戶政大隊的民警是如何幫那位副檢察長重新辦理了身份證與戶口本……”
直到傅雲憲準確無誤地報出了那兩名民警的警號,唐奕川才意識到,傅雲憲不是訛他,而是真的有備而來。
他這張臉素來沒有太過鮮明的表情,仿佛萬年冰川,再烈的陽光都曬不化,這一刻終於起了變化。
洪翎這小子居然出賣我。唐奕川在心裡念出這句話,暗暗攥了拳頭,他冷眼看著傅雲憲,一字未發,突然去拿隔茶几上的手機,可能是想亡羊補牢料理後方事宜,而傅雲憲眼明手快,擋住了他的手臂。
兩個人肢體剛一接觸,久積的壓力一泄而出,他們像野獸一樣翻滾廝殺。
唐奕川朝傅雲憲猛砸拳頭,傅雲憲讓著他似的扛了兩下,然後毫不客氣地還手。
唐奕川連吃了傅雲憲幾拳,摔下去又爬起來,屋子裡的玻璃製品乒乒乓乓碎了一地。傅雲憲殺紅了眼,捏著唐奕川的太陽穴兩側就往牆撞,一下下,後腦勺與牆壁猛烈相撞,發出駭人的聲響。唐奕川比許蘇高大不少,反抗也更為激烈,傅雲憲幾乎掌不住他。
唐奕川被撞得頭暈眼花也不認輸,在混亂中準確抓住傅雲憲槍傷未愈的肩膀,五指用力下陷,似要隔著西裝插入他的傷口。傅雲憲疼得低吼一聲,幾乎退出幾步之遠。
唐奕川比他在庭上的模樣還難纏,傅雲憲掛彩不輕,找機會奪了茶几上的鋼筆,拔了筆帽,就是兇器。
他再次將唐奕川押在牆上,筆尖紮進了唐奕川的脖子,還好不深,但鮮血混著墨水流出,又紅又黑。
長時間的廝殺終於暫時休止了。兩個男人都咻咻粗喘著,唐奕川被筆尖壓迫著柔軟的喉管,仍不馴順地掙了兩下,他惡狠狠地瞪著傅雲憲:“你既然證據確鑿,為什麼跟我說這些,為什麼不直接去檢舉我?!”
“我當你是洪家遺孀。”傅雲憲手不松一寸,仍牢牢壓制對方,他兩眼燒灼一般血紅,以呼吸相聞的距離逼視著唐奕川,“當初我不知道洪銳不是黑社會,他的死我不是主因,但我願意負責。”
“你不知道?胡石銀的手段你不知道?他對洪銳在監獄裡做的那些,你敢說你都不知道?”唐奕川鄙棄地把頭轉向一邊,冷笑道,“我不會信的。”
“你愛信不信。”傅雲憲一向懶於跟人解釋,他手中的鋼筆紮著唐奕川的喉嚨往上頂了頂,迫使著對方與自己對視,“欠洪翎的我已經還了,欠你的……照片我給了姜書記一份,兩位民警瀆職的事情我瞞下了,你先保住你的官位,再來跟我算帳。”
“我不受你的情,大不了我不當這個副檢察長!”脖子血流不止,唐奕川不退反進,抻著脖頸逼近傅雲憲,與他幾乎平視。他笑著,笑得清俊面容分外扭曲,一字一頓地說,“洪銳一條命,我們不死不休。”
捯氣總算捯勻了,傅雲憲放開了唐奕川,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跡。
唐奕川發現這個男人以一種說不上來的憐憫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然後聽見他說:
“老二,你都聽見了。”
傅雲憲開了門,徑直而去,只留傅玉致拿著手機站在門口。
正是圖窮匕見。
唐奕川順著牆壁滑下身體,坐在了地上。傅玉致正神色複雜地看著他,他那勾人極了的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
脖子,頭,還有受了重創的臟腑,疼得要命,讓唐奕川突然思緒恍惚,不合時宜地想起學生時代的一場模擬法庭。那時學校組織“以案學法”,全年級都能參與,他跟傅玉致帶領各自的團隊拼殺到了最後。決賽場上,兩隊擦肩而過之時,傅玉致不顧滿座的師生,自以為沒人注意地往他手裡塞了一枚啤酒瓶蓋,鄭重如交付一枚戒指,然後他貼在他的耳邊說了一聲。
贏了我娶你,輸了你娶我。
極小眾的品牌,極冷門的年份,他隨口一提自己有瓶蓋收藏的癖好,而獨缺的這一枚,他竟為他找來了。
一張花哨的笑臉近在咫尺,那是他被仇恨填滿的黑暗日子裡唯一的光明。
唐奕川與傅玉致四目相對,隨後仰頭後靠,乾笑了兩聲。挺好,他終於不用再懼怕陽光了。
這個復仇的故事沒有意外與輾轉,沒有溫情與光明。一聲歎息之後,傅玉致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