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少年心事
謝一顧不得把壓在自己肩膀上沉甸甸的爪子掀下去,瞪圓了一雙眼睛:"你怎麼來了?"
一句話問得王樹民不樂意了:"怎麼,這地方還不興爺來啦?一股子酸溜溜的書味兒,要不是我們家太後母老虎,爺還不稀罕來呢。"他指指自己身後,謝一這才看見,王樹民是拖了個大包過來的,"天不是冷了麼,你個沒良心的也不說回去看看,我媽讓我給你送床厚被子來。"
謝一立刻覺得深秋的傍晚沒那麼冷了。
王樹民抬頭看了看一中的操場,眨巴眨巴眼:"別說嘿,這地方是好,大橡膠操場還有草坪,嘿,那觀禮台真事兒似的,怎麼這麼好的運動資源就浪費在你們這幫書呆子身上了呢?"
"你才書呆子呢。"
"哎喲,謝謝您了,我要是成書呆子了,我媽還不得天天燒香拜佛?你放心,森林大火了,我們家墳上也冒不出青煙!"
"留神我一會兒讓你冒青煙。"
倆人一邊貧,一邊把地上的東西抬到了謝一寢室,然後勾肩搭背地跑到聞名全市的一中的食堂裡吃了頓飯,王樹民一張臭嘴,把六中的食堂描述得跟生化實驗基地似的,謝一對天翻了個白眼,食欲都讓這丫給攪合光了。
吃飽喝足了,天已經完完全全地黑下來了,王樹民揮揮手,兩袖清風。臨走還感歎,這資產階級真是萬惡的奢侈,怪不得初中的時候那幫子成績好的一個個削減了腦袋往一中裡鑽呢,社會資源配置不均,那絕對是個問題啊問題!
被謝一一腳踹在屁股上,顛顛地走了。
華燈初上,整個城市籠罩在薄薄的夜幕下,謝一攏好袖子,站在原地笑了笑,沉寂的心裡好像充滿了什麼似的,連期中考試的陰霾都一掃而空。低低地罵了一句:"沒心沒肺的。"轉身回了寢室。
週末寢室不熄燈,而且就謝一自己沒回家,他早早地爬到了床上,把帶著某種陽光一樣的香味的被子攤開,鑽進去,捧著書看,看著看著就心猿意馬起來,抱起被子聞聞,再放下,嘴角掛著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笑容,不知道過了多久,就這麼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
夢裡有那麼一個笑得像狗尾巴花的男孩子,頂著一頭硬邦邦的板寸,踩在大片大片的陽光上,嘴裡哼哼唧唧地唱著跑得繞地球兩圈的調子: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
謝一猛地驚醒,睜大了眼睛,身體呈現出自己不熟悉的熱度,心跳得厲害,口幹得像是冒了火。
他愣了一會,緩緩地把手伸到自己身下,觸摸到一灘粘稠的濡濕,然後像觸電了一樣地縮回來,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知道那是什麼,青春期的男孩子們之間都傳過某些不大好的東西,有一次去錄影廳找王樹民的時候,他還正好撞見過幾個半大小子湊在一起,看那種"片子"。
做過的夢境不依不饒地在他眼前重播,謝一的臉從脖頸一直紅到了耳朵尖,隨後又猛地褪去了全部的血色,慘白一片。
初生的太陽從忘了拉簾子的窗戶裡透進來,柔柔地灑在窗子旁邊的小櫥櫃上,暖烘烘的,謝一的心裡卻冰冷得嚇人。
他想起了倪曉倩,王樹民都不大記得這個過家家似的小女朋友,自己卻一直念念不忘;想起了那心裡難以描述的火氣,想起了初中時候紮得自己太陽穴疼的,那根長在腦子裡似的針。
於是默默地低下頭去,手攥在身側成拳頭——
謝一,你是個變態。你爸喝酒打女人,是個不正經的老流氓,你就是個變態的小流氓,不要臉。
他扭頭瞥見自己的放在枕頭旁邊的筆袋,打開著,露出裡面削鉛筆用的小刀。謝一鬼使神差地把小刀拿起來,對準自己的手腕,想著電視劇裡的人割腕的動作,是從外往裡,還是從裡往外?
沾滿鐵銹的刀刃抵在自己的皮膚上,冰涼。謝一的呼吸都顫抖起來,他猛地一用力,刀尖捅到皮膚裡,一顆血珠一下子冒出來,疼痛好像猛地讓他清醒過來,小刀掉在被子上面,砸出一個軟軟的痕跡。
謝一抱住自己的頭,前額抵在膝蓋上。
好像又變回了那年冬天裡,那個什麼都做不了的,脆弱的孩子。
每個人都揣著秘密長大。
慢慢的,高中的同學們之間熟悉起來。其實一中的課間也很鬧騰的,和那些普通中學差不多,畢竟都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業餘生活也相當豐富,經常有籃球排球足球比賽,每年還有一場女孩子們打頭陣的各班自編操表演賽。聖誕元旦,是個節就有晚會,大大的禮堂上,無數的孩子在這裡揮灑過他們的青春。
他們優秀,恣意,年輕,無所顧忌。
可是謝一卻好像游離於這一切之外一樣,那張像極了謝守拙的好看的臉,讓他有不低的回頭率,那種站在人群裡就能被一眼看到的長相,使得新老師們上課總是最容易先找他回答問題。本來應該是個極有存在感的人,卻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一樣,禮貌而疏離。
謝一學習極用功,用功到了老師有時候看到了,都暗自憐惜的地步,成績雖然不像一開始那麼慘,可依然是不上不下,勉強稱得上中等生。一開始心裡難受得不行,到後來,也就慢慢習慣了。
這是個競爭力太激烈、聰明孩子太多的地方,每個人都曾經是被老師捧在手上的優等生,可是優等生和優等生之間,也要有第一,有最後一名。
有時候盡了人事,還得聽得天命,只是天命,從來都不公平。謝一有時候覺得,好像老天在看著他一樣,看他能忍到什麼程度,能被彎折到什麼程度。
不是每個人都能無憂無慮的長大。
謝一半年沒有回去過一次,直到寒假。
期末考試成績還算過得去,班裡能排到二十幾名,總算,正數比倒數的數字小了。作為進步的典型,還遭到了班主任老師期末總結會上的點名表揚,他低著頭苦笑,手指不自覺地搭上自己的手臂。
沒人知道,他的大腿上、胳膊上有多少小孔,那都是他晚上看書的時候,實在困得受不了了,為了強打精神,偷偷拿針自己紮的,其實懸樑刺股,一直都不是古代的傳說。
剛下過一場大雪,路邊結了一層冰,呼出的白氣好像能迷了人的眼。謝一下了公車,拖著行李,慢慢地往自己家的地方走,多少有點近鄉情怯——比如他不知道如果謝守拙在家的話,他第一句應該和這血緣上的父親說什麼,比如,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去面對王樹民……
好在謝守拙不在,不知道又去哪裡鬼混了,不過另一邊就躲不過去了,賈桂芳一下班就聽說謝一回來了,興奮地把門砸得咣咣作響,活像要債的債主,開門就把謝一拽到自己家裡,完全沒有這是別人家兒子的自覺。
六中放假放得早,王樹民照例跟那幫狐朋狗友們出去瘋跑了,直到晚上才頂著風雪回來,一開門樂得嘴咧得像個瓢,張牙舞爪地撲過來:"哇呀呀呀呀呀!楊駙馬爺失落番邦十五年,你家公主總算放你回來省親了!來來來,好生讓為兄看看……哎喲,媽你踢我幹嘛?"
賈桂芳一叉腰,氣沉丹田聲如洪鐘:"踢你?老娘一腳踢你西伯利亞喝西北風去!一天到晚不著家,看看你那成績,成績!那點分,手指頭都能掰著數過來,還貧,還貧?!"
"媽,您那手指頭長得也忒多了點吧?又不是章魚……我我我錯了,錯了,媽媽媽,我真錯了!嗷——太后老佛爺饒命啊!"
謝一忍不住輕輕地笑出聲來,這才提醒了賈桂芳旁邊還有人看著,她狠狠地瞪了王樹民一眼,準備秋後再算帳,一轉頭跟變臉似的,立刻慈眉善目得好像拿個小瓷瓶就是廟裡的送子觀音:"謝一想吃什麼餡的餃子啊?跟賈姑姑說,吃什麼做什麼。"
王樹民抱著牆角委屈得直畫圈:"媽,我是撿來的吧?"
賈桂芳冷哼:"還真是,當年跟你親媽把你扔在長城底下一垃圾桶裡,我一時手欠,撿回來你這麼個賠錢的禍害,也不知道上輩子燒香忘了哪路神仙,作孽!"
說完,一轉身,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廚房。
王樹民悄麼聲的摸到謝一身邊,自然而然地去搭他的肩膀:"你們怎麼這麼晚才……"他話說了一半說不下去了,愣在那裡,因為謝一下意識地往旁邊閃了一下,躲開了他的胳膊。王樹民眨巴眨巴眼睛,沒弄清楚什麼狀況。
謝一乾咳了一聲,往旁邊挪了挪,儘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自然一點:"你身上帶著冰碴子呢,甭想從我這取暖。"
王樹民大怒,伸出兩隻凍得冰涼冰涼的爪子去抓謝一毛衣外面的脖子:"你個沒良心的,虧哥惦記著你,敢嫌哥冷?敢嫌哥冷?暴雪神功!納命來!"
謝一順勢跳起來,滿屋子跑,王樹民在後邊做著怪聲抓,被賈桂芳聽見動靜從廚房裡出來,一巴掌鎮壓,然後老實一會,然後再抓再跑,再被鎮壓……
窗外北風那個吹啊,雪花那個飄,冰花結滿了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