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朗小小終其一生也沒能開啟靈智，活到兩百五十六歲的他，在親人陪伴下，壽終正寢。

　　徵兆出現的那一天，四十五歲的杜嘉言正在家里准備晚餐，當他為那只檸檬香酥烤雞抹上腌料時，在客廳休息的朗小小走進廚房，把頭靠在他的小腿上。

　　毛茸茸的觸感既溫暖又干燥，杜嘉言動作不停，長長的睫毛在陽光中忽扇忽扇：“小小，是不是想出去了？”

　　朗小小既沒有像往常那樣叼着他的衣服往外面走，也沒有嗷嗚嗷嗚的撒嬌，他默默靠着，像一株纏繞他的水草。

　　杜嘉言沒當回事，做完手頭的事，他走到院子里，順手把一直跟着他的朗小小抱了起來。一人一狼，躺在了足足一米八的懶人沙發上。

　　“給哥哥打個電話好不好？”天氣好的很，杜嘉言見朗小小沒精打釆的，提議道。

　　朗小小看着他，沒做聲。

　　杜嘉言和朗小小相處十多年，對他既有弟弟的感情，又有主人對寵物的感情。他覺得朗小小是聰明的，這種聰明不是說那種按時吃飯，握手打滾，定點尿尿的狗狗的聰明。而是說，朗小小很貼心。

　　他會耍寶，知道杜嘉言喜歡看他撲皮球，元寶過世那一天，他就撲了很久很久，逗杜嘉言開心。他也可以撒嬌，想要什么東西，就會咬杜嘉言的衣服帶子，嘴里發出類似小孩子哼哼唧唧的聲音，如果得不到滿足，這種聲音還會進化成小孩哭鬧，也不知道他跟誰學的。他也會生氣，這個朗家老幺，和他二哥很不對付，一點小事，就能讓他凶神惡煞的對朗多多怒吼。有時候，你看着他人性化的眼睛，會恍然覺得，小小怎么可能還沒開啟靈智呢？他明明什么都懂，他只是不會開口啊！

　　然而，杜嘉言和朗家人覺得他什么都懂，是因為朗家全是妖怪，杜嘉言能聽懂獸語。柳明和喻爽來家里做客，只會把他當做一個很機靈的哈士奇。

　　“小小啊，下次拍電影讓你演個寵物角色好不好？你這么棒，不當明星寵物可惜了！”喻爽逗他。

　　朗小小歪着腦袋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小小多大了？是公的吧？我有個朋友也有一條純種哈士奇，母的，最近想配種。你們看……”燒烤派對上，柳明摸着朗小小的腦袋，對杜嘉言和朗俊說。

　　朗小小舒服得發出哼哼聲，完全不知道自己差點被當做種“狗”送出去配種。

　　每當這時候，大家看朗小小的眼神就很復雜。

　　几個哥哥姐姐在家有空的話，會督促朗小小學習修煉。可是，他不開竅，總是不得其門而入。大哥朗俊雖然從來不說什么，但看他的眼神異常沉重，有時還會深嘆一口氣；二哥朗多多愛敲他腦袋，教導不順利，總是氣急敗壞地罵他笨，是朗家最笨的笨蛋，所以，全家他最不喜歡二哥；三姐很溫柔，也很耐心，但愛哭哭啼啼，和她一起吸收月華時壓力最大，因為做不好，朗晶晶就會抱着他哭，哭得柔腸寸斷，喊他苦命的弟弟。

　　朗小小一開始挺感動，后來就覺得煩。因為，他不覺得自己命苦。

　　他天天遛彎、刨坑、吃好吃的、大白天睡懶覺、晚上有人陪着玩，有什么命苦的？三姐真是矯情死了。

　　對比了一下，朗小小覺得，整個家里還是“大嫂”最好。

　　大嫂的好處數不清：比如，大嫂從不對他發脾氣；每天給他做好吃的；哥哥們罵他搗蛋鬼，大嫂會護着他；大嫂長得好看；大嫂每天陪他玩；大嫂也喜歡他……就算有兩個小缺點，比如大嫂不讓他叫大嫂，只能叫嘉言哥，再比如他想和大嫂一起睡，哥哥把他臭罵一頓，拒絕了他，大嫂還站在大哥這邊。但是瑕不掩瑜，大嫂依舊是朗小小最喜歡的人。

　　朗小小把腦袋埋在大嫂的胸前，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杜嘉言笑着推了他一把，沒推動，電話通了。

　　“喂，柳明？恩，朗俊有空沒有？”接電話的是柳明。即使杜嘉言看起來半點不像四十五，和十五年前沒不同，但這些年來，他也几乎是隱退狀態了。“三十五歲”的朗俊才是工作室的中流砥柱，柳明如今都是在負責他的演藝工作。

　　今天，他們要和另外几個大牌以及新生流量，一起錄一個國慶視頻，為祖國獻禮。

　　“誒誒誒，正好有空。他剛拍完他那一part。”電話那頭響起柳明的腳步聲，“你等等啊，等等……”

　　“你大哥要回來咯，等會兒，咱們就有雞肉吃了。”杜嘉言使勁摸了摸朗小小的頭，“開不開心？”

　　“大嫂……”朗小小張了張嘴，嘴里發出嗷嗚聲。

　　“誒？怎么叫大嫂了？不是說，要叫嘉言哥的嗎？”杜嘉言裝作不開心的樣子，捏了捏他的嘴巴。

　　“可是……我想叫你大嫂。”朗小小往他咯吱窩里蹭，整條狼滑了旁邊，他悶悶不樂地開口，“大嫂，我的大限好像快到了……”

　　“老婆，想我沒？我就快回來了。要不是有個男演員台詞念不清，我早就收工了，我跟你說……”電話遞到朗俊手上，他啰里啰嗦說了一大通。

　　然而電話這頭卻沒反應，他唱了會兒獨角戲才意識到不對勁：“老婆？喂，老婆你在嗎？”

　　“我在，朗俊，你……你快回來，還有，叫上多多，胡鈺，還有晶晶，讓他們都回來。”杜嘉言聲音顫抖。

　　“出什么事了？”朗俊的心提了起來。

　　“是小小……朗俊，怎么辦？是小小……小小說他要死了……朗俊……我們該怎么辦啊……”

　　大限來臨前，動物冥冥中會有所預感。長壽的貓狗會以自己的方式向主人道別，然后安靜離開；大象更會提前挖坑，修筑好自己的象冢。很久以前，朗俊也說過這個問題。所以當朗小小告訴杜嘉言，他快死了時，杜嘉言并沒有哈哈大笑，反問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因為他知道，這是真的。

　　整個下午，他都抱着朗小小，兩人坐在沙發上，一起看太陽西行，最后變成一片血紅，消失天際。

　　所有人都回來了。

　　朗晶晶一進門就抱着小小哭，嘴里叫着她苦命的弟弟。

　　這一次，朗小小沒有反抗。

　　“還可以給他渡妖力嗎？”朗多多垂頭喪氣坐在地板上，“哥，要多少我渡多少，我不想看他死。”

　　“不許說那個字，不許！”哭泣中的朗晶晶對二哥突然怒目而視。

　　這一次，厲元愷也跟回來看看，他搖了搖頭，代替朗俊說出了答案：“不能了。普通的狼族最多只能活二十年，朗小小已經活了兩百五十多年了，現在是強弩之末，不然，他自己也不會有預感。再給他渡妖氣，於事無補。”

　　這話說出來，基本上等同醫院開示的病危通知單。

　　朗晶晶嚎得更傷心了，朗俊沉默着捶了捶自己的腦袋，杜嘉言無從安慰，因為他自己也哭成了一個淚人兒。

　　“不行，我要回烏云山去！”朗多多突然站了起來，“我去那個蛟龍窩再仔細找找，看有沒有救命的東西。”

　　說完，他拖着胡鈺就走。

　　“二哥……”朗小小在朗晶晶懷里，突然喊了一句。他平時都是朗多多來，朗多多去的。這是他頭一次喊二哥。

　　朗多多的身影僵住了。

　　“二哥，謝謝你。如果沒有辦法，你不要自責……兩百多年，已經很好了。”不知道是不是預知死亡給了朗小小特殊的力量，他把這話，說得異常平靜。

　　“笨蛋！朗家最蠢的笨蛋！”朗多多背對着他，攥緊拳頭，咬牙切齒，“兩百多年夠什么？你看着吧，我們都能活兩千年，兩萬年！兩百年算個屁？你再說這樣的話，我打死你！”

　　說完，朗多多頭也不回沖了出去，但是大家都知道，他在哭。

　　“你才是朗家最蠢最傻的笨蛋呢。”朗小小在朗晶晶懷里嘟囔着，看到大家都一臉頹敗，他心里一動，突然說道，“大哥，我今天想和大嫂睡。”

　　“好，小小，我陪你睡。”大哥還來不及說話，杜嘉言已經代替他答應了。

　　接下來二十多天，大家對朗小小千依百順，以前不同意的事，現在也都破格答應了。有天晚上，朗小小靠在杜嘉言手臂上睡覺，暗自吐露心聲：“大嫂，做皇帝的感覺是不是就像這些天一樣？那做皇帝還真好，我下輩子就想當個皇帝。”

　　聽了這話，杜嘉言既覺得好笑，又覺得心酸，他拍了拍朗小小的肚皮：“好啊，一定要記着投胎，千萬別食言。哥哥和大嫂會去找你的。”

　　“那我就長一個小狼的胎記出來，大嫂，你看到胎記就知道是我了。”朗小小槃算着，“長哪里好呢？長在臉上或者脖子上倒是很容易看出來，可那樣就不帥氣了。長屁股太隱蔽，還是……恩，長左手臂上吧，大嫂，你覺得怎么樣？”

　　聽厲元愷說，獸類的投胎是很困難的，希望渺茫。但杜嘉言不打算打擊朗小小，而是附和他：“好，大嫂一定記得。”

　　盡管被無數愛意包圍，朗小小還是日復一日萎靡下去了。死前那几天，他的體重突然變得很輕，抱在懷里，像是抱着一堆很大的泡沫。

　　朗多多還沒回來，他把蛟窩刨了三尺，也沒有找到有用的東西。

　　朗俊給他打電話，他也不肯回來，說還要找。

　　杜嘉言知道，他是害怕面對這一幕，所以寧願給自己留一個遺憾，也不願意目睹親弟弟的死亡。

　　朗小小估計也知道，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沒說要找二哥。

　　他死去的那天，天氣晴朗，舉國歡騰。大街小巷擠滿了人，人人都在談論百年國慶的閱兵儀式。他聽着外面的喧囂，把頭枕在兄長腿上。

　　“真熱鬧啊……大哥，我想起我們小時候了……”他那雙機靈的眼睛已經渾濁了，視線沒有焦點，不知落在了從前，還是以后，“那時候的草原，好像能聽到蝴蝶撲扇翅膀的聲音……還能看到老鷹，它在雪山上飛啊飛，耀武揚威……山上的雪化成泉水……流到山腳，我們……就住在那里……大哥……你能把我帶回去嗎？”

　　朗俊艱難的點點頭，從喉嚨里擠出一聲“嗯”來。

　　朗小小滿足了，他慢慢閉上眼睛：“這就是……我最后的願望了……還有，告訴二哥我是笨蛋……我學不會……修煉……對不起……”

　　朗晶晶再也忍不住，撲到厲元愷懷里無聲抽搐起來。厲元愷僵硬尷尬，半晌才伸出手，不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背。

　　“沒有，小小不笨，小小最可愛了。”朗俊鼻子通紅，眼淚滴下來，沾溼了朗小小的皮毛。

　　“大哥……謝謝你，我愛大家……”朗小小帶着笑意，永遠睡過去了。

　　外面傳來禮炮的響聲，人群的歡呼一聲高過一聲。而這所房子里的人們卻開始痛哭。

　　不，也不是所有人都在哭。

　　厲元愷神情恍惚，不對，他怎么好像聽懂朗小小最后一句遺言了？那是人話嗎？還是——他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