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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德舞》第2章
第2章 【二】

  【二】

  然而還沒等到對方來謝恩,傅靖就先在東宮見到了這個人。

  和先帝一樣,傅靖膝下也只有一根獨苗苗。早年他在西北時,提拔他的老將軍為他保了個媒,妻子是一位參將的女兒,性情溫和大方,堪稱賢妻,只是結縭不過一年多光景就難產去了,給他留下個兒子。傅靖一個大老爺們兒在軍營裡把兒子拉拔大,雖無育兒經驗,卻待他疼得很。他連名兒也不曾給兒子取,就信口乖兒子小寶貝蛋地叫著,在襁褓裡是心尖兒、會走了叫阿寶,捉了頭鹿叫兒子「小角子」,獵了匹虎又改口喚「虎頭」……總之是著三不著兩地一通亂叫。後來認祖歸宗後先帝實在看不過眼,把不著調的兒子攆到一邊兒,親自給孫子起名為濯,小字阿淳,兒子孫子兩個一起帶在身邊教導;待到傅靖登基,就封八歲的阿淳做了東宮太子。

  傅靖自喪妻後便從未有過續絃的打算,一來自己無意,二來不想兒子受屈;做了皇帝就更不一樣了,他自己已經沒有母家、沒有後族,若是納個世家女做妃妾、再生下兒子來,還不得跟他的心尖兒阿寶小角子虎頭爭?

  當爹的雖有些不著調,所幸兒子卻很是靠譜,淳郎打小兒就是個沉穩莊重的性子,少年早慧,悟性強出他老子八百里,很得皇祖父的喜歡。先帝去後,傅靖對兒子也漸漸放開手去,不再事事過問,但憑他自個兒慢慢立起國之儲君的風範來——繼承人麼,有一個好的就足夠了。

  這日傅靖來到東宮,原是為了考校太子的武課——順便和他的寶貝兒子親香親香。然而聽宮人回話說,太子把原本的武課時間推遲了三個時辰,這會兒正在……

  「習雅樂?」傅靖一時間很是詫異。他知道兒子一向喜音律、善操琴,可是,為何要專門向宮廷樂師學習雅樂?

  傅濯認真地解釋:「兒聽聞《七德曲》將成,想要學習此曲,故尋人來問一問。」

  十歲的傅濯眼睛亮亮臉兒圓圓,小小少年故作老成的模樣十分可愛。傅靖強忍著上去捏捏兒子小臉蛋的衝動,轉頭問一旁的樂師:「曲譜是你所作?」

  那人垂首答道:「曲中琴部是小人所作。」

  他一開口傅靖就聽出來了,這個聲音……他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打量起對方。

  這是個生得十分漂亮的青年人,修眉秀目,瓊鼻薄唇,只是面色蒼白身形也單薄,又時常垂著頭,就把那些秀麗容色一股腦兒藏了起來似的。傅靖收回視線,隨口問:「你的名字?」

  對方答:「小人姓章,立早章,名瑾瑜。」

  立早章——這個姓,看年紀又是先帝時候入的宮……傅靖坐直了身子,一手無意識地在椅背上敲打:「清河章氏?」

  這次青年微微抬起了頭,秀致眉眼如水,波光粼粼地一閃,復又沉寂下來。

  「回聖上話,清河章氏,已經沒了。」

  清河章氏,在先帝的先帝時,亦是一大世家、名門望族,族中無論男女,皆容貌姣好、風姿卓然,一時著稱於世。

  先帝的心尖兒章懷柳就出自這個清河章氏,原是那一代家主的嫡次子,自幼進宮給當時的三皇子、也就是先帝做伴讀。當時整個章家都站在先廢太子麾下,只有他背地裡投靠了襄王——後來先帝登基後清算政敵,章家的結局較其他幾家來說要好得多;然而對那個放棄過一切也背棄了所有的章懷柳來說,先帝的登基,卻不是他的皆大歡喜。

  傅靖找人查了查,才知道這章瑾瑜不是別人,正是章懷柳唯一的嫡親侄子,其父早逝,自幼跟在章懷柳身邊長大,卻不知道為什麼……竟會留在宮裡,做了個樂師。

  分明是屈就。

  章瑾瑜來謝恩時,傅靖將他叫到御前來,問他願不願出宮。

  章瑾瑜低聲道:「年深日久,小人在宮裡待慣了,離了雅樂部,也無別處可去。」

  傅靖道:「你做的詞,朕也聽見了,到底是世家公子的出身,自幼長在書香門第、習四書六禮君子之道,難道就甘心做個小小樂師?」

  章瑾瑜緩緩搖頭,帶著些宮人們慣常的卑怯姿態,卻不知為什麼讓人看了心生苦澀。

  他啞聲說:「橘生淮南則為橘,易淮北則為枳。小人早不是什麼世家公子,能留在宮中做個樂師,已是天恩浩蕩。」

  他這樣傅靖也不好再說什麼,失了興致,擺擺手就讓人下去了。他理罷政事,晚間到東宮與太子共食,卻不想又一次聽見了章瑾瑜這個名字。

  「兒臣今日始知,太常選坐部伎,無性識者退入立部伎。又選立部伎,無性識者退入雅樂部,則雅樂可知矣。」太子說,「兒臣初聞此事,覺得不成體統;然章先生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坐部於堂上坐奏,天子時時得聞,自然要選好的,這同『學而優則仕』是一個道理。細細想來,果真如此。」

  傅靖笑道:「這麼說,太常寺辦事倒是極有眼色了?不過,這章瑾瑜既做的出那樣的曲詞,又怎會屈居雅樂部?」

  傅濯道:「兒臣聽聞,先帝時,章先生原在坐部,後自請退。他年紀大,不宜在立部,這才到了雅樂部,做個教習。」

  傅靖給兒子盛了盅湯:「淳郎喜歡這位章先生?」

  傅濯點點頭,露出些難得一見的孩子氣:「章先生人極好。」

  不願離宮,卻又自請退出坐部,怪得很,可兒子喜歡。傅靖不由得彎了眉眼,沉吟片刻:「既然太子賞識,朕便賜他個官職,日後也好在宮中行走……就賜,奉禮郎罷。」

  得了賞又做了官,旁人眼中,章瑾瑜近日正是深沐聖恩,唯他本人仍是淡淡的,連個笑模樣也沒有。難免有人背後嘀咕一句:「……出身……瞧不上咱們……」

  夜闌人靜處,章瑾瑜獨自一人緩緩走在荒涼偏僻的宮苑裡。他又見到了那個本以為一生一世都不會再見的人,雖然只是偷偷的一瞥,但見那人眉眼帶笑,神采飛揚。他做過將軍,上過戰場,立過軍功,當然可能也受過傷;他當了皇帝,不受拘束,不會消沉,能坦蕩著應對任何風浪;他還有了個兒子,一切都那麼那麼好,是另一個人曾經多麼憧憬的模樣。

  他忽然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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