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快點登入,你們這些看小說都不登入就離開的。
登入可以幫助你收藏跟紀錄愛書,大叔的心血要多來支持。
不然管理員會難過。
《七德舞》第1章
第1章 【一】

  【一】

  傅靖注意那個樂師很久了。

  那人生得瘦瘦的,高高的,有蒼白的臉頰和細削的手指,總是坐在角落的位置,默默撥他的琴。他不怎麼抬頭,也不怎麼說話;如果不是傅靖十分確定,恐怕任誰也想不到,這個看似默默無聞的樂師,對他——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

  有想法。

  傅靖皺了皺眉,但他實在找不出一個更文雅的字眼來描述眼下這種境況——自打他從一名出身鄉野長於行伍的軍中小將搖身一變成為先帝膝下唯一一根獨苗苗,這種「有口難言」的窘況就常年伴他左右:誰讓這位唯一的龍種,是個從未開過蒙進過學、生於娼門出身微賤的私生子?誰讓先帝這僅有的一線血脈,是個只懂研習兵法、對四書五經一竅不通的大老粗?

  索性他本就是個混不吝的,於多年摸爬滾打之中總結出了應付這場面的一大套路:任你引經據典說古論今,我自以理服人——話糙理不糙就行了嘛!

  本朝開國至今,一向重文輕武,數代以來為各大世家積累下了可觀的底蘊,一科科進士,半是世族姻親門生。傅靖從皇子做到太子再做到皇帝,十年來沒少被文臣們捧著笏板口誅筆伐,早練就了一身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任他軟硬兼施我愣軟硬不吃的好本事。老頭子——先帝——在世的時候,他還挺願意被一群口沫橫飛的老傢伙攆在屁股後頭從皇宮這頭跟到那頭,好讓自己看起來著實忙碌、是個正正經經學著理事的合格儲君的樣子;等老頭子兩腿一蹬見列祖列宗去也,傅靖對這些文官的態度就更隨意了。人家說皇上你後宮內幃太空虛了啊,沒有皇后總得立幾個妃吧,他感慨說看來愛卿你頗有大丈夫氣概、給你賜幾位平妻美妾安享齊人之福好不好啊?人家說皇上你膝下只有一息獨苗、實在不利於皇室血脈傳承啊,他疑惑說看來愛卿們很是遺憾沒能勸動先帝給朕添幾個兄弟啊?人家說如今軍費所支遠勝先帝在時、實在太過,他拊掌大讚愛卿真是憂國憂民、是不是還想把家中子侄送去邊疆軍營為國庫省幾個招兵買馬錢?

  新帝如此流氓,擱在一眾文壇魁首士林清流嘴裡自然沒啥好話,是以傅靖登基至今兩年半,除了祭天儀式上,還真沒被人文縐縐地誇過。

  ——只除了這一回。

  本朝自世宗皇帝武德年間以來,歷代君王登基一段時間後,宮中都要新譜一首樂曲,填制宮詞、編列舞蹈,以陳今上之業、歌當代之功,於宮宴和祭禮之上演奏,曲名《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此為君王七德。上數五六代,還真有過一位試圖同老牌世家叫板的祖宗在這曲詞裡被拐彎抹角罵得慘痛,是以傅靖早有思想準備,並不覺得自己能得什麼好話——因此在聽到那首半成品的曲子時,他著實吃驚不小。

  七德舞,七德歌,傳自武德至元和。

  鼓瑟吹笙未盡意,請君傾耳聽我歌。

  聖主髫年出平樂,雲關棧道正嵯峨。

  爾來二十有四載,但見黃塵作清波。

  總角之年投邊關,銀鞍白馬度陰山。

  擒胡戮寇蕩四海,我主時年二十三。

  二十有七即帝位,蒙兀不敢向西行。

  乃為農桑減課稅,關中九州足倉廩。

  我主愛民如骨肉,亡卒遺骸散帛收。

  饑饉疫癘垂心撫,百姓食粟君食粥……

  傅靖轉頭吩咐身邊的德福總管:「叫個管事的過來說話。」

  ——他很驚訝。

  傅靖一直知道當皇帝不是什麼輕省差事,多少人坐在這個位子上發瘋發昏為惡為魔,他老子傅襄正是一個反面典型——為了鞏固皇權,一時腦子發熱,把自己的心尖尖兒給逼死了。聽說人是熬不住刑訊自盡的,皇帝一見就瘋了,一口心頭血吐出來傷及肺腑,打那以後做什麼就都是懶懶的,連子嗣傳承也不大上心,若不是恰好得了個傅靖,這皇位不定落到誰頭上呢。

  傅靖和他老子不一樣。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那麼多。他自己出身貧苦,早年那些軍功是實打實靠自己打拼出來的,做什麼事要有多少掂量,傅靖心裡明白得很。京城內各大世家盤根錯節,他雖不敬,卻也不動;他並不迷戀權錢美色,也無開疆拓土的雄心壯志;如今國庫豐裕、邊軍馬肥,他很不必鞠躬盡瘁殫精竭慮,只消做好分內之事,中規中矩地做個守成之君也未嘗不可——這也正是當初先帝給這個半路認回來的兒子選定的路。

  傅靖一直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至少他自以為如此。可是,可是……

  平樂郡是他出生的地方,郡東群山環擁、道路不通,土壤貧瘠、草木難生,郡西卻常年飽受洪澇侵擾,雨季人為魚鱉,旱季顆粒無收,他嘗過那苦,故上書先帝陳情,先帝遂令他帶著工部前去勘測地形、興修水利,自西向東引水分洪,近年來平樂風調雨順,民不知饑饉……但,那是先帝的仁政,他不過略盡人事罷了;投到西北大營後他立過不少戰功,一開始是為了活下來,後來卻是見不得賊寇在大延國土上放肆、非要把他們一個個揍怕了不可——蒙兀人他打得最多也最凶,曾率五百精兵大敗三千敵軍,還俘虜過六個部落的莫賀弗,從他登基至今,確實還不曾聽說蒙兀又來侵擾邊關,但,西北邊軍的精銳是一代代老將打下的底子,他不敢居功;減輕稅賦是理所應當的,沒什麼好誇,老百姓辛辛苦苦終年耕種,日子卻過得緊巴巴的,他所能減免的不過是些微末零星,能讓家家戶戶米缸裡多點餘糧罷了;之所以收殮兵士遺骨、撫恤家人、照顧遺孤,不過是因為他當過兵、殺過人也死過戰友,感同身受罷了;隴西饑荒,他親押救災糧前往,百姓們遭了罪,理應吃幾頓干飯,他一個身強力壯的大老爺們兒,喝兩頓粥又餓不著,不過是警告底下人莫去大魚大肉罷了……

  傅靖做這些事不為別人誇,也不覺得該得別人誇;因為在增加軍費的同時減免稅賦,少不得被文官們苦口婆心好一頓說教——當然了,他選擇洗耳恭聽,且屢教不改。

  所以究竟是誰、又為了怎樣的目的,要這樣誇他?

  他愈發好奇了。

  宮人來去匆匆,帶了太常寺少卿薛秩前來面聖。見禮既罷,傅靖饒有興致地寒暄兩句:「薛愛卿多日不見了?想是忙得很。不知這《七德曲》譜得如何了啊?」

  薛秩一愣,不知皇帝怎的忽然問起這茬來。他老老實實答道:「勞聖上垂詢,如今曲譜已成,太樂署尚在排演修正,這兩日便能完工,稟呈御覽。」

  曲譜未定,卻有人唱詞……傅靖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笑一笑道:「朕方才路過暢園時聽了一耳朵,妙得很,可見愛卿著實費了心。早年先帝在時就常常說,翰林院裡年輕輩多氣盛,唯薛卿是個真正捺得住性子做事的人……」

  薛秩也就和傅靖差不多歲數的人,半輩子都在編書修典,哪有當皇帝的奸滑?登時就被誇得膽戰心驚,壯著膽子謙虛了兩句就再摸不著北,順著皇帝的話茬往下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啥。正一頭霧水時,皇帝已經悠悠然派賞了:「……薛愛卿銀百兩、白玉酒盅一對;賞填詞者錢百串、澄泥硯一方……」

  填詞者?!

  這下薛秩可算是給嚇醒了,白毛汗順著後背噌噌地往上發——了不得!曲譜未定,哪來的填詞者?!

  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打斷興致勃勃的皇帝了:「陛下,這填詞……」它還沒開始填啊?!

  皇帝做恍然大悟狀,又親親熱熱道:「愛卿何須拘泥?你我君臣,很不必這些客氣。朕原以為自己登基以來,無甚建樹,難符先祖七德之訓,卻不想,原先竟是朕妄自菲薄了,愛卿竟……」

  薛秩:「……」

  ——誰來告訴他皇帝究竟聽到了些什麼啊?

  ——到底哪個參與編曲的樂師自己胡編些詞兒瞎唱,一不小心給皇帝聽了去啊?

  ——他只是個少卿,不是太常寺卿啊!

  ——這等重要的宮詞,填詞者如非聖上欽定,便只能是由太常寺卿指派人來啊!

  ——背著上司行越俎代庖之事,這鍋他可萬萬不能背啊!

  薛秩吞了吞口水,已經做好了觸怒龍顏的準備,結果皇帝忽然在這時輕描淡寫地來了一句:「太常寺卿趙大人也有些年紀了,常犯苦夏的毛病,天兒一熱就食不下嚥,不知他如今飲食安否?」

  薛秩渾身的白毛汗一涼,緩緩滑下來了——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他是少卿,卻不是唯一的。太常寺另一位徐少卿同趙大人的侄兒是連襟,早年便在太常寺,不似他這般是個半道調來的。他今年三十許,那位徐少卿卻是四十的人了,若是……,說不得他在太常寺的前程還有幾年……

  迎著皇帝笑吟吟的目光,薛秩艱難地把話說完:「趙大人確因苦夏難熬,眼見著憔悴了。」

  ——當務之急,是找到那個填詞的,然後……唉!樂師中精通文墨的可不多,說不得還得他親自操刀改改……

  皇帝對這個答案十分滿意,拂袖起身:「既是如此,愛卿可要多為趙大人分憂啊……」

  老實人薛秩走的時候滿心是淚,蕭瑟的背影看得皇帝好一陣暗笑。他轉頭對德福道:「那填詞者來謝恩的時候,帶他到御前來。」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