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混亂
地下修理廠十分安靜,靜得就像個墳墓,以至於能聽見那傘柄吸吮鮮血的吱吱聲。
詹姆斯掙扎著想擺脫那見鬼的傘尖,但不斷擴散的毒素讓他半邊身體都麻痹起來,連往後退一步都困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把鬼傘不停地吸著自己的血。
所有的力量和精神,乃至於靈魂似乎都從胸前的破口處被吸出去了,詹姆斯徒勞地掙扎了一下,結果卻只是雙腿一曲,就再也無法直立起來,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他倒下的地方離安德列並不遠,兩人四目對視,詹姆斯嘴角咧了咧,發出一點含糊的聲音。沒人聽得清他想說什麼,隨著鮮血被吸走,他更沒有抵擋毒素擴散的能力,現在已經連眼白都蒙上了淡淡的黑氣,嘴唇和舌頭當然更變得青紫,根本不聽使喚了。
安德列比詹姆斯也強不到哪裡去。銀刀上的聖光不停向他體內擴散,其作用與他下在詹姆斯身上的毒也差不多,同樣讓他麻痹得難以動彈,卻又要忍受著燒灼一般的痛苦。他幾乎能感覺到,被銀刀穿過的內臟——比如說肺和肝——就像被放在炭火上的燒烤一般,滋滋作響。這時候,即使顧頤就伏在他身邊,他也再顧不上什麼提升力量了。
“為什麼?”他不由自主地,問出了剛才顧頤問過的話。
“我不能把他給你啊。”轉瞬之間四個人倒了三個,眼前一副血淋淋的場景,甚至有一個還是自己親手所殺,席勒卻絲毫也不動容,甚至連梳理整齊的白髮都沒有被弄亂一根,臉上仍舊帶著溫和的笑容,“他是要交給梵卓族長的。”
“那你也可以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這麼一言不合就要殺他?
“哦,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小安跑了。”席勒看起來居然很有耐心的樣子,還在給他解釋,“他跑了,很多秘密就守不住了,比如說是你殺了周代。而你一旦暴露,必然是要把我牽出來的,你總不會說,你絕對不會把我供出去吧?”
安德列瞪著他,無話可說。他當然不會拼了自己去保席勒,相反的,如果他真的被人揭穿而席勒又無法救他的時候,他一定會把席勒說出來,爭取給自己減輕罪責的機會。
“所以——”席勒笑了笑,“你就不能留了。線索在你這裡斷開,自然也就跟我沒什麼關係了。”
“小安也知道你……”安德列不甘心地說。
“當然我也會去搜捕他的,但他比你要有用一些。”席勒漫不經心地說,“說實在的,這些人,都比你要有用。”
他說著,又對安德列笑了一下,但這次的笑容就有些陰森可怖了:“你還要跟我做第二輪生意?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談生意呢?”
席勒年輕時相貌頗為英俊,即使如今年老,輪廓仍在,而且一向把自己收拾得井井有條,看上去相當儒雅,說起話來更是令人如沐春風。然而這會兒,安德列卻覺得他的笑容仿佛帶上了魔鬼的影子,有說不出的扭曲。
不過席勒只笑了一下就收斂了。他收起黑傘,詹姆斯已經被吸得半幹的屍體滾倒在地,變成黑色的臉正對著安德列,讓他情不自禁地往後縮了一下:“你想做什麼?”
席勒很愛惜地撫摸了一下光潔的傘面,仍舊把傘豎在手邊:“沒什麼,我在等能跟我合作的人過來。”
“誰?”安德列覺得自己的頭腦都隨著臟腑的焦化開始糊塗了。
“你很快就會看到。”席勒看了看表,“時間到了。”
隨著他的話音一落,閘門軋軋升起,幾個人影出現在黑暗之中:“魔眼,這一向少見了。”
“的確是少見了,路易先生。”席勒把輪椅轉過半圈,“你很守時。”
“我希望你也守信。”黑暗中的人影往前走了半步,燈光就映出了一張英俊的臉,“我要的人呢?”
“在那裡。”席勒指了一下,“我要的人呢?”
“這兒。”路易向後微微一側頭,他身後的人就把一個人扔到了腳下,燈光落下去,又是一張英俊的臉,只是短短的黑髮已經被血糊成一團,眼睛緊閉,看上去已經沒了呼吸。
席勒看了一眼:“他死了嗎?”
“死了。還挺費了我一番力氣。”路易漫不經心地回答,目光落到安德列臉上,“這是誰?”
“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席勒也同樣回答得漫不經心,“你們可以帶人走了。希望以後一直合作愉快。”
“不!”安德列掙扎著想撐起身體,“我,我也是血族……”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血族,而席勒卻是個獵魔人啊!
路易的目光卻只是在他臉上掃了一下就移了開去,落在旁邊的顧頤身上:“你不會是拿假的來騙我吧?”
“你可以自己去檢查一下啊。”席勒笑了一笑,“說起來,我才怕你用假的來騙我呢。畢竟你們血族懂幻術的不少,我可是沒有做假的本事。”
路易勾起一邊唇角笑了笑:“也對,所以我們最好都檢查一下。”
他說話的時候,身後那個扛著唐驥的人就已經走到了顧頤身邊,把他翻過來在臉上摸索了一下,向路易點了點頭表示沒有做假。
“這裡還有一件東西。”席勒隨手拿起了立在身邊的雨傘,“這個,應該也是他的吧?”
路易轉眼看去,目光一凝:“墮天使羽織布,地獄木柄……的確,也是他的。”
“那就一併帶走吧。”席勒把傘遞向他,“這樣,說他潛逃就更可信一些。”
路易似乎是被這把傘吸引了注意力,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傘身。就在這一瞬間,席勒突然一扭傘柄,喀地一聲,傘自動彈開了。
路易顯然對地獄木的威力十分瞭解,傘面一彈開,他立刻雙指一夾,牢牢夾住了傘尖。然而銀光一閃,一柄細長的劍卻是從傘面下刺了出來。
黑傘落地,席勒手中握著的卻是黑傘那光滑如玉般的手柄,手柄上連接的就是那暗銀色的長劍,劍身穿過路易的小腹,從背後透了出來。
“原來,屠刀一直藏在這裡……”路易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腹部的劍,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慶倖,又像是後怕,十分複雜。
“先生!”正要把顧頤扛起來的血族頓時變了臉色,正要衝上去,席勒轉頭向他一看,兩人四目相對,那血族頓時呆在當地,表情渾渾噩噩,連視線似乎都失去了焦點。
席勒這時候才真正微笑了起來,雖然握著劍的手還沒有鬆開,但說話的聲音已經明顯輕鬆了許多。相比之下,剛才他那溫和的語氣,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十分緊張,顯然是偽裝出來的鎮定。
“你是怎麼控制住他的?”路易肚子裡還插著長劍,身體似乎有些站立不穩,反而是要靠著插在體內的劍支撐住,卻仍舊發問,“你——從法蘭西斯身上拿到了魂戒?”
席勒抬手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路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著移過去,卻對上了席勒的眼睛。
“對。魂戒在我這裡。”席勒的聲音輕柔得像在哄嬰兒入睡一般,兩眼更是緊緊盯著路易的眼睛,“你想看看它嗎?它在我這裡已經很久——”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剛剛扔在地上的那具“唐驥”的屍體,突然炸成一群黑色的蝙蝠,像一股旋風一般向他沖了過去。
猝不及防之下,席勒顧不上再控制路易,空著的手猛地拍了一下輪椅扶手,頓時,一道聖光防禦從他身周擴散開來,蝙蝠們撞在上面,頓時吱吱叫著化為了飛灰,剩下的猛地又收了回去,重新聚集成一個人形,卻不再是“唐驥”的模樣,而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血族。他似乎實力並不強,只撞了聖光防禦牆這一下,就整個人搖搖欲墜,顯然受傷不輕。
但是就在席勒分心的這一瞬間,路易就動了。聖光防禦能擋得住那個年輕血族,卻根本擋不住他。他整個人往前沖出一步,一伸手,就帶起了一道血光。
血光在白色的聖光映照之下紅得特別明豔。兩人一觸即分,路易退出幾米之外,暗銀長劍從他腹中抽出,同樣帶出一溜暗紅色的血光,但他手上卻多了一個銀質的十字架,喀地一聲十字架被他硬生生從中間扯開,中心卻是空的,裡頭嵌著一顆鮮紅如血的水滴形寶石。
路易把寶石舉起來,對著燈光看了看。半透明的寶石裡,那鮮豔的紅色竟仿佛是有生命的一般,還在緩緩地流動,仿佛裡頭裝了個漩渦一般,只要多看兩眼,目光就會被吸引住,讓人不由得想再深入進去,看看那漩渦裡頭到底有些什麼。
“魂戒上鑲的魂石。”路易低沉地笑了一聲,看向席勒,“魔眼,難怪你是魔眼,這東西居然真的在你手裡。”
相比之下,席勒的情況就很不好了。他脖子上還掛著半截斷開的鏈子,但已經被血染紅了。路易那一抓,不但抓走了十字架,還在他的胸膛上抓開了一條皮肉翻卷的傷口,甚至能看到裡頭白生生的骨頭。
這一下,比剛才詹姆斯受的傷還要重,只是傷口沒有毒素罷了。但即使如此,這種傷也不是普通人類能承受的,更何況席勒年紀已經很大了。
但他此刻卻根本沒有在意自己的傷口,只盯著路易的腹部:“這不是——”
路易小腹處的襯衫也同樣被血染紅了,但是從衣服破損的地方就能看出來,傷口正在癒合,血也幾乎不再往外流了——被屠刀刺傷,絕不會這麼輕鬆。
“這不是屠刀。”這次輪到路易微笑了,“剛才還真把我嚇了一跳。如果這裡頭真的是屠刀,那我還真是危險了。不過很可惜,裡頭的東西似乎被人調了包,這不過是把普通的秘銀長劍罷了。”
雖然秘銀劍對血族殺傷力巨大,但路易是五代血族,癒合能力驚人,只要劍被拔出,不再繼續燒灼傷口,那即使被捅個對穿也根本不算什麼,最多一兩個小時就會恢復如初。
“調包了……”席勒望向還倒在地上的顧頤,忽然苦笑了起來,“我還以為發現了傘的秘密,原來……”
“那把傘原本的傘柄是用獨角獸的角制做的。”路易把玩著魂石,心情很好地解釋了一句,“所以看到那個象牙的傘柄,我就知道不對勁了。”
這話說得並不十分真。其實席勒從傘柄裡抽出劍來的時候,他還真的是嚇到了,只不過劍一刺入身體他就感覺到不對,這才放心。不過路易當然不會把這麼跌份兒的話說出來,反而是故做瀟灑地把魂石握入掌心,對席勒微微一笑:“當然,你已經很聰明了。如果我不是另有計劃,單憑亞洲研究所的資料被你掌握,我就會被你轄制了。不過很可惜,現在勝利的是我。”
席勒把目光移向那個偽裝唐驥屍體的年輕血族,路易立刻很貼心地告訴他:“這個嘛,是因為我很幸運,碰到了一個小傢伙。”
“小安。”席勒再次苦笑,“的確是我運氣不好,小安從我那裡逃走,居然遇到了你……”
在席勒說出小安的名字時,一直被扔在地上的顧頤,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不過誰也沒有注意到,席勒和路易自然是把注意力放在彼此身上,而那個剛才過來檢查顧頤的血族,卻是剛剛從混沌中清醒過來,就只顧著路易身上的傷了。
至於那個裝屍體的年輕血族,他不過是個十三代,用他來偽裝屍體就是因為他的血脈薄弱,不容易被獵魔人發現。也正因為血脈薄弱世代太低,而席勒輪椅裡裝的聖光防禦至少可以抵擋八代血族,他用蝙蝠化身撞了一下就把自己傷得夠嗆,這會兒只顧著在一邊喘氣,連路易都顧不上,更別提注意到顧頤了。
“是啊,這小傢伙很可愛也很有用。”路易微笑,“不光是他的血很有用,就連魂戒在你這裡,也是他告訴我的。否則,恐怕我今天真會傻傻地去殺唐驥,然後再跑到這邊來往你的陷阱裡跳啊。”
“他?是小安告訴你,魂戒在我這裡?”席勒的臉已經因為失血而白得像紙,但聽見路易的話,他仍舊露出了一點吃驚的模樣。而地上的顧頤,睫毛又顫了一下。
“當然。”路易才說了半句,就突然變了臉色,“把他帶進來!”
閘門處很快又出現了一個血族,小安被他抱著,神情萎靡。
“小安——”路易微笑著向他招了招手,“來,你看看這是誰?”
他指的是地上的顧頤。小安被抽了不少血,昏昏欲睡,勉強抬起眼睛往地上掃了一眼,突然間就呆住了。到底還是個孩子,猝不及防之下,一時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脫口叫了出來:“顧頤!”
“果然!”路易眼裡陡然閃過一道冷光,突然伸手就對著小安抓了過去。
電光火石之間,地上的顧頤突然彈了起來,離他最近的那個年輕血族才叫了半聲,就被一腳踢得倒飛出去,重重撞在了旁邊一輛車上。
砰地一聲大響,在地下修理廠裡引起了陣陣回聲。回聲轟響之中,抱著小安的血族一聲沒吭就跌了出去,幾條人影一觸即分,路易閃在一邊,顧頤抱著小安,落到了另一邊。
地上的安德列怔怔地看著顧頤。那副聖光鐐銬已經落在地上,顧頤看起來清醒無比,哪有被注射了麻醉劑後的模樣?所以,他剛才根本就是在演戲?他騙他,結果卻是他騙了他?
路易的臉色也變了。剛才那一下,他也完全沒有料到顧頤根本是在裝暈,如果顧頤手裡有屠刀或者別的什麼武器,恐怕他現在已經吃了大虧。
顧頤抱著小安落地,心裡也是暗暗歎了口氣。終於把路易引了出來,卻沒想到小安居然在他手裡,更沒想到他會突然向小安下手。
這會兒,顧頤已經把事情猜測到了大半。顯然,小安並不知道魂戒在席勒手中,會那麼說只不過是為了要引得路易去對付席勒。事實上,他也的確成功了,只不過事情就是這麼湊巧,魂戒居然真的在席勒手中!
剛才路易抓走十字架的時候,他就想出手搶奪來著,但是他離得太遠,如果一擊失手,很有可能馬上招來兩方夾擊。不過席勒已經被路易重創,他只要找機會襲擊路易就可以了,倒也省了事。
然而偏偏這個時候,路易從席勒的反應中發現了小安的破綻,向他出手了。雖然按理說小安對路易應該還是有用的,但顧頤可不敢拿小安的性命去賭,這個時候,他只能出手。很可惜,即使占了偷襲的便利,他仍然沒能在奪下小安的時候,也把魂石搶到手。安德列注射進他體內的麻醉劑是專門針對血族研製出來的,威力不小,即使他調動了該隱的一絲血脈,也仍舊受到了一些影響。
“法蘭西斯——”路易幾乎是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從牙縫裡往外擠,“你們的戲演得真不錯啊……”
顧頤自然不會跟他解釋自己跟席勒不是搭夥演戲,只是對他一笑:“過獎了。”
“你應該再等等的。”路易表面上很鎮定,其實後背已經有些冷汗滲了出來。如果顧頤沒有在這個時候出手,而是忍耐到他完全放鬆警惕走到他身邊的時候,那會怎麼樣?
顧頤抱著小安拍了拍:“現在也挺好的。”
小安到這時候才回過神來,小胳膊緊緊摟住顧頤的脖子,似乎這會兒才相信他是活的,是好端端的,並沒有死,於是哇地一聲哭了:“顧頤——”
“乖哦——”顧頤輕輕拍著他的小身子,“不哭了,沒事了,沒事了。”
“周代——”小安這會兒才發現地上還有個安德列,立刻指著他,“他殺了周代!”
顧頤並沒有看安德列,他需要全心提防著路易:“我知道。是我看錯了人,害死了周代。”
安德列怔怔地趴在地上。顧頤的聲音冰冷,他從來沒聽過顧頤用這樣冰冷的聲音,像說什麼極端令人厭惡的東西一樣說到他。
小安哭得抽抽噎噎,顧頤把臉貼著他的小臉,輕輕搖晃著他:“沒事了,沒事了……”
“沒事了?”路易笑了起來,“現在你覺得沒事了?”他抬手比了一下顧頤,又比了一下自己這邊:“你覺得,現在這種情況,是沒事了嗎?”
隨著他的話,黑暗中又出現了幾個血族。除去已經被打倒的兩個,路易一方現在有五個,而顧頤這邊只有他和小安。
“法蘭西斯——”路易雖然在笑著,但已經展開了血脈壓制,無形的威壓從他身上散發出來,連小安都不由自主地往顧頤懷裡縮了縮,“雖然現在事情有點出乎我意料之外,但我想,結果總歸還是一樣的。”
顧頤往後退了一步,靠著一輛車來支持自己的身體,抬起頭向路易笑了笑:“不一樣。”
“哦?”路易一揚眉毛,“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一個人。”顧頤輕笑著,眼尾彎起,“你沒有聽見,外面的動靜嗎?”
“什麼?”路易一怔,側耳聽去,果然聽到外面隱隱地有混亂的聲音。
顧頤還在沖著他笑:“難道只有你會帶著人來,我就沒人接應了嗎?席勒一定要讓你拿唐驥的屍體來換我,可不是沒有原因的。”
似乎是在應和他這句話,修理廠入口處的那扇破門呯地被撞開,一群蝙蝠旋風一樣捲進來,落地化成人形:“先生,有獵魔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