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終究與人不同
車裡有片刻的寂靜無聲,過了一會兒,安德列才小心翼翼地問:“顧,你是不是生氣了?”
“什麼?”顧頤還在思索上帝之血的事兒,心不在焉地問。
“因為我重新切磨了上帝之血……”安德列喃喃地說,“你是不是生氣了?”
“哦——”顧頤這才收斂思緒,想了想,“我以為你早就把它用了。當初送給你,就是讓你恢復成為人類的,為什麼你沒有用呢?”
安德列垂下了眼睛,沉默良久,他才低聲說:“顧頤,你一點都不想再見到我嗎?”
當初在西伯利亞的時候,安德列當然不會說中文,而顧頤又不願意再使用法蘭西斯那個名字,所以安德列管他叫“顧”。他也知道那只是顧頤的姓氏,這樣的稱呼是尊敬,也帶著一點生疏。
但是現在,他連名帶姓地叫了顧頤,語氣裡帶著點傷心,讓顧頤的心也不由得軟了一點:“怎麼會……”
“你一定是不想見到我。”安德列抬起頭,一臉的倔強,“要不然,你不會問我為什麼不用掉上帝之血。如果我用了,我變成了普通人,那我今天還能見到你嗎?”
顧頤啞然。的確。二戰結束已經六十多年,如果安德列在戰爭結束之後就恢復為人,那麼現在即使他有再多的財富,也已經是個垂暮之人,甚至說不定都已經壽終,又怎麼有精力再來遍開展覽會尋找他呢?
“而且,到時候我要怎麼找你呢?”安德列眼裡又浮上水光,“我不知道你的家在哪裡,不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我只知道你的名字而已。可是中國有這麼多人,叫這個名字的也會有很多,我難道能一個個去打聽嗎?”
“還有。你把上帝之血送給了我,那你一定還是血族的身份。如果我到處打聽,會不會反而害你洩漏身份,引起那些獵魔人的注意呢?”安德列說到這裡,聲音已經微微有點哽咽,“戰爭剛結束的時候,生活特別艱難,但我一直在想,我要堅持下來,我要掙很多很多的錢,有一天我要去中國找你……可是,你一點都不在乎我……”
顧頤抬抬手,想摸摸他的頭髮,可又頹然地放下了:“抱歉,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安德列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知道。你把上帝之血送給我,就是讓我重新做一個人類的。現在我沒有這麼做,所以你問問我,這也是應該的……”
他雖然這麼說,但聲音裡帶著細小的鼻音,好像眼淚馬上就要忍不住了。
“安德列……”顧頤歎了口氣,終於還是伸出手抱了抱他,“抱歉,我的確是——那時候我很希望你能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所以……我一直以為這些年你會娶妻生子,我曾經想像過你子孫滿堂……在展覽會看見上帝之血的時候,我非常驚訝,所以才會問你。並不是我不想再見到你,我只是——沒有想過我們真的還會有再見面的機會……”
安德列進行初擁的時候只有十六歲,身材纖細,個頭不高,把頭低下來正好埋在顧頤肩窩裡:“我還以為,你早就忘記我了……”
“怎麼會……”顧頤摸摸他的頭髮,像從前一樣,半開玩笑地說,“就算我忘記你,也不會忘記上帝之血啊。”
安德列嗤地笑了出來,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還是賴在顧頤身上:“我就知道用這個一定能找到你。”
“嗯。”顧頤隨口問道,“但你怎麼給改了個名字叫永生之血,還說是始祖的血液?把我都搞糊塗了。要不是看見宣傳冊上提到血霧迷宮,我多半還以為是為了宣傳胡編亂造的。”
安德列眨眨眼睛:“我怕說上帝之血會被人抗議。你知道的,涉及信仰……而且,我想如果說是始祖的血液,那只要是血族,都會多注意一點……我就是想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這樣,即使你沒有看到展覽會的宣傳,說不定會從別人那裡聽到一點……”
顧頤笑了笑:“你想得倒多。”
安德列認真地說:“現在的年輕人,好像都對吸血鬼啊狼人啊什麼的很感興趣,用這個做宣傳,效果很好。”
“這倒也是。”顧頤不得不同意他的說法,小說、影視、漫畫、遊戲,太多了,以至於異種的很多秘密都不再是秘密。有時候顧頤真懷疑,這些寫手畫手編劇策劃們,裡頭會不會就有異種。
安德列為他的想法笑起來:“說不定真的是這樣。有一個遊戲,裡面講了十三聖器,我看過,跟你告訴我的一模——顧!你怎麼了?”
顧頤折騰了這一天,早已經是強弩之末,只是剛才只想著逃離路易,巨大的恐懼把不適都壓了下去。現在發現上帝之血的碎片能夠掩蓋他的行蹤,這口氣一泄,調動特殊血脈的後續反應就翻了上來。
強烈的饑餓感覺像潑了汽油的火,幾乎是瞬間就燒遍了全身。顧頤不得不用後背緊緊抵住車門,試圖緩解一下這種無法形容的難耐。胃裡空空如也,有一種前心已經貼到後心的感覺,而且這種感覺還在延伸,似乎再過一會兒,連血管也會乾癟。
顧頤覺得自己這會兒已經變成了一頭野獸,腦海裡只剩下了一個字:吃!
這種極其強烈的饑餓感,在當初他逃出血霧迷宮的時候曾經有過。
那一次,等在血霧迷宮外面的全是好手,梵卓氏族和邁卡維氏族自不必說,就連向來只愛賺錢不愛正面戰鬥的喬凡尼氏族都來了不少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哪怕他只是為了逃跑,最後還是不可避免地一場大戰。
如果沒有該隱給的那滴血,任由他再天才出眾,也休想在這麼多五代到七代血族的圍攻下生還。但是大戰之後,越級使用始祖血脈的反噬出現,他饑餓得幾乎發狂,不得不開始捕獵。
那是他第一次自己捕獵。
從初擁開始,因為採取了不同尋常的初擁方式,路易為他提供了大量的新鮮血液。做為秘密武器,他一直保持著貴公子的身份,幾乎與路易寸步不離,並不需要自己捕獵。
事實上,顧頤並不喜歡捕獵。他當初選擇成為血族是為了能永遠跟路易在一起,然而在他內心深處,其實並不喜歡把人類當成獵食物件,雖然變成了不死生物,但他覺得自己的心永遠都是人類。
並且,身為六代血族,對血液其實已經不再那麼渴求,很多高階血族之所以還飲血,不過是一種習慣或者說是傳統,有些人甚至不過是就喜歡那種人為魚肉我為刀俎的感覺,純粹是為了捕獵而捕獵。
顧頤不一樣,所以他在轉化成血族之後,偶爾飲用的也是袋裝血。這些血有的是從人界買來的,有的則是由豢養的血奴所提供。
但是在血霧迷宮外面,沒有人再給他提供袋裝血了。透支的體力和血脈的反噬讓他幾乎只剩下本能,恰好在這個時候,他撞上了一支獵魔人小隊。
這支小隊是誤打誤撞闖到血霧迷宮附近來的,顧頤遇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正在爭論。一部分人感覺到了異樣的威脅想要退回去,另一部分人卻覺得此地或許會有更大的收穫。
顧頤並不想殺他們。他需要大量的鮮血,如果獵物只是一個人,恐怕要把他吸幹才能滿足,但如果分攤到五個人身上,就都能保住性命。
強弩之末,以一對五,顧頤動用了魂戒。
魂戒是邁卡維氏族的聖器,能夠控制一切有靈魂之物的思想,還能勾起內心深處的邪惡欲望。血族內部有傳說,說邁卡維一族之所以都是些瘋子,其原因不在他們的血脈,而正在於他們尊奉的這件聖器。
這件聖器,據說是三代血族中的幾位各分離了自己的一部分靈魂注入其中,從而令魂戒有了如此的能力。三代血族說起來都跟瘋子有點相似,否則他們不會發動千年聖戰,更不會滅絕掉二代血族。既然如此,灌注了他們靈魂的魂戒能把正常人也變成瘋子,倒也合情合理。
這個傳說不知道是真是假,畢竟顧頤一偷到魂戒就把它給了路易,只是這次決定獨闖血霧迷宮,才把它偷了出來,第一次用在了這支獵魔人小隊身上……
“顧頤!”安德列的聲音有些驚慌,“你怎麼了?你清醒一點!”
少年陡然尖銳起來的聲音讓顧頤恢復了一點理智,眼中的血色霧氣稍稍減退,可饑餓感卻絲毫不曾減弱:“我……我需要進食……”
“進食?”安德列急忙看他的臉,“你究竟怎麼了?你以前不會這樣的!”
顧頤團起身體,試圖壓住胃部讓它別再叫囂:“我……很餓……”
“馬上回酒店!”安德列打開對講器,對著司機下命令,“快點開!”
然而魔都的交通威力無邊,除非這車會飛,否則司機就算有三頭六臂也休想把車開得再快些。安德列看著顧頤眼中的血霧忽濃忽淡,有些著急地說:“叫我的保鏢過來吧。放心,事後我會給他一筆錢,不會讓他吃虧的。”
顧頤閉起眼睛,竭力抑制自己:“不行。我現在的情況有點嚴重,需要很多血,如果叫你的保鏢過來,我怕——我怕控制不住……”鮮血不入口他也許還能忍得住,但一旦開始吸血恐怕就要刹不住車,就像上次一樣……但現在可沒有好幾個人,只有保鏢一個,恐怕他會把他活活吸幹!
“不一定的。”安德列脫口而出,“吸活人的血液,跟處理過的袋裝血不一樣!”
“什麼?”顧頤全副身心都在跟進食的欲望做鬥爭,安德列的聲音聽在耳朵裡也忽遠忽近,有些模糊不清。
“我,我是說——”安德列結巴了一下,“我聽說過,活人的血液其實攜帶著更多的生命力,所以對身體更好,尤其是在受傷的時候。再說……”
他的話漸漸流利起來:“袋裝血是血漿,是把人體內的血取出來經過處理的,分離出去一些成分,不是那個——叫什麼來著——對了,不是全血,跟活人的血液不一樣的。所以,我覺得這種說法挺有科學根據的……”
顧頤靠著車門,沒有立刻說話。
安德列說的這個,他也聽說過。血族的親王或公侯伯爵們有很多都豢養著血奴,據他們說,直接從血奴身上吸血,就能吸入“生命的活力”,有種特別的滿足感,甚至連受傷之後,吸食活血也能更有效地療傷和補充體力。
最初顧頤對這種說法其實不怎麼相信。能豢養血奴的基本都是一地之領主,他們很少需要出手,即使戰鬥也極少受傷,所謂“活血能更有效地療傷”,在他們嘴裡說出來實在沒什麼說服力。顧頤覺得,這與其說是生理上的有效,倒不如說是心理上的有效。
直到第一次捕獵之後,他才知道這其實是真的。很難說清楚,也許因為血漿不是全血,又或者離體之後的鮮血總要經過冰凍所以損失了一些什麼,它們真的沒有那種“生命力”帶來的美味和飽足感。
但是,顧頤也只捕獵了那麼一次。之後,即使是在西伯利亞,帶著安德列的時候,他們也只是吸食動物的血液。顧頤說不清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也許是因為最終他也沒能真正恢復為人,所以才特別想要避免任何“非人”的舉動吧。
不過——顧頤看了安德列一眼。剛才那句話絕非無的放矢,安德列應該是直接吸食過活人的鮮血,否則不會脫口而出。
安德列有些心虛,低聲說:“我是養了幾個人,但是他們都是自願的,而且我很小心,從來沒有致人死命……”
“我知道了。”顧頤閉上眼睛。安德列和他不一樣。低階血族對鮮血的需求更強烈,安德列不過是個十三代的小血族,沒有鮮血是不能活的。
顧頤忽然又睜開了眼睛:“你——不怕陽光了?”雖然是梅雨季節,天空總是陰沉沉的,陽光並不強烈,可以安德列的能力,即使這樣的陽光他也會被輕微灼傷,不應該全無防護地走在街上,但他剛才分明是把車停在街口,然後自己走去了現場……
“哦,是這個的功勞。”安德列提起胸前的銀鏈晃了晃,“自從戴上這個,我發現我對陽光就不那麼害怕了。當然——如果是晴天,我還是不敢出來的。我們別說這個了,你現在怎麼辦?”
“我還能再忍耐一會兒……”
“那,那你再忍一下,等回了酒店,就有血了!”
顧頤苦笑了一下。這麼多年隱藏于人群之中,他儘量不喝血,然而現在——事實證明,他終究與人不同啊。
安德列小心地看著他:“顧頤,那上帝之血……我一直沒有用,你,你要用嗎?”
上帝之血?顧頤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幾乎就要回答。但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是的,上帝之血就在眼前,只要服用了就能恢復成人類,但是現在這種情形,如果恢復成人,路易會放過他嗎?他還能幫得上唐驥嗎?
“先等等吧……”顧頤再次閉上了眼睛。造化弄人,他再次得到上帝之血的時候,情形卻又跟沖出血霧迷宮時相似,他還是不能立刻服用。
“哦……”安德列答應了一聲,目光卻微微閃爍,不知道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