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更
接到姚遠良的電話時, 季准正看著李雨澤被護士推進急診室。
鮮血染紅了他身上的白襯衫,來往的行人紛紛對他投以注目禮,季准疲憊地閉了閉眼,伸手想要撫上抽痛的眉心時,他看到了滿手乾涸的血迹,殷紅的血色順著指甲滲進了指縫裏,眼裏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正打算拐去洗手間把手上的血迹洗了,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
李雨澤生命垂危, 他根本沒什麽心思接電話, 然而手機鈴聲跟催命符一樣, 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季准不耐地掏出手機,想把電話掐了, 却在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時忽然頓住。
是姚遠良打過來的。
這個時候, 姚遠良應該在送陳慕去精神病院的路上, 爲什麽會打給他呢?
季准怔了怔,手指輕輕一劃, 在屏幕上留下一抹血色的塗鴉。
“喂?”
“季准,陳慕跳車了。”
電話裏傳來姚遠良慌張而焦急的聲音。
聽到這個消息, 季准心頭一窒,恰巧這時又一名病人被推了進來,季准沒注意,被人撞了一撞, 手機啪的一聲被甩飛出去,撞到墻上,然後又彈回了地上。
電話就這麽斷了。
季准不敢置信地盯著那只躺在地上的碎了屏的手機,他剛才聽到了什麽?陳慕跳車了?怎麽可能,陳慕是他親自綁上車的,還有姚遠良看著,他怎麽可能跳車!
一向平靜冷漠的像戴著面具的臉上龜裂了一個缺口,那一刹那,季准茫然地眨了眨眼,臉上不合時宜地閃過怪异而古怪的冷笑。
一定是假的。
那個男人卑鄙又狡詐,還說要一輩子纏著他,怎麽可能會用這麽决絕的方式跟他抗爭。
臉上扯開僵硬扭曲的笑,季准迅速把那只手機撿起,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指腹按下開機鍵,等到那只破損的手機開了機,季准想把電話回撥過去,却發現手機觸屏失靈了。
額頭不知道什麽時候覆上一層薄汗,見手機沒有反應,他當機立斷,問旁邊人借了手機,然後給姚遠良打了過去。
這一次等待的時間有些長。
鈴聲每響一聲就拉扯著他的心弦,季准面無人色,沉默地等待著,每多等一秒,他的心就多受一秒煎熬。仿佛有一個世界那麽長,電話那頭終于接通了。沒等姚遠良開口,季准聲息急促:“陳慕呢?他現在怎麽樣了?”
“陳慕他……”
電話那頭,姚遠良的聲音很沉重,說話吞吞吐吐。
季准的心忽地如墜冰窖,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因爲擔心陳慕的安危而心痛的像是要死掉。
姚遠良的話像是對他的一種宣判,在給他定罪之前,他跟陳慕這分分合合的十年,在他腦海中一幀幀走馬觀燈地閃過……
還記得十年前,他跟陳慕第一次相遇時,陳慕正在勒索一個瘦小的男生,瘦小的男生毫不猶豫就把錢拿了出來,陳慕熟練地數著鈔票,把錢揣兜裏之前,季准看到陳慕抬眸,對著一張百元大鈔狠狠親了一口。
當時他在心底嗤笑之餘,留意到了陳慕那英俊飛揚的眉眼。
本來以爲這不過是上學途中的一個小插曲,沒想到居然還會有後續,那個混混,居然成了他的新同桌。他承認,他很不喜歡這個同桌,不思進取、翹課打架,標準的壞學生,却靠著關係硬塞到了他們班級。
他看不慣陳慕,又不能對陳慕對什麽,只能一次次忍耐。
班主任跟各科老師也對陳慕很是頭疼,但礙于陳慕那個神秘親戚給學校捐了一個圖書館,沒有哪個老師敢勸退陳慕。
本來季准以爲只要把旁邊這人無視就好,可他低估了陳慕的惡劣,陳慕似乎很喜歡逗他,沒事就讓他笑一笑,就跟逗個寵物似的,讓他煩不勝煩,更讓他惱火的是,每次他生氣地綳不住表情時,陳慕總會笑的特別開心。
他覺得陳慕有病,跟他八字犯沖,幾次三番跟班主任提出調座位,都被班主任以關愛新同學爲由拒絕了。
有時候陳慕也會問他:“你爲什麽討厭我啊?我覺得我這人性格挺好的,長得也不差,學校好多女生給我遞情書來著。”
討厭一個人需要理由麽?
早在第一次看到陳慕勒索低年級學弟時,他就討厭他,後來看到那個學弟沒出息地當陳慕的跟屁蟲,主動給陳慕錢後,他對陳慕的鄙視達到了新的高度,連帶著也看不起那個叫蕭子川的窩囊廢。
他從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雖然看不慣這種惡劣行徑,但他也不會出手干涉。只要陳慕不惹到他頭上,井水不犯河水,他也不會多說什麽。
後來有一次,他無意中看到陳慕被人圍毆,那一刻他心底是痛快的。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鬼,陳慕栽了是遲早的事。本想裝作什麽都沒看到轉身離開,離開之前,他最後望了陳慕一眼,却發現陳慕不知道什麽時候發現了他。
額頭的鮮血滲進了那雙漆黑幽沉的眼裏,染紅了眼白,總是滿不在乎的眼神裏,透露出了三分了然七分嘲諷,仿佛認定他是個見死不救的膽小鬼。
說不出當時心底是什麽想法,那一刻,季准鬼使神差地選擇了報警。
如果他知道陳慕會爲此而纏上他的話,他絕對不會救陳慕。
然而沒有如果。
自那件事後,陳慕一改先前對他戲弄的態度,還給他主動帶飯,人也規矩了很多,不怎麽跟校外那些混混來往,當然,在學習上仍是爛泥扶不上墻。
如果說一開始他對陳慕有偏見的話,那在後面一段時間的相處中,他發現陳慕其實也有閃光點,比如講義氣、知恩圖報。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有一陣子,他提出給陳慕輔導功課,結果陳慕擺擺手,說他不喜歡讀書,打算一畢業就找工作。
兩人對于未來的發展規劃不一致,陳慕既然不想上大學,那他也不强求。
本來他跟陳慕的關係有所緩和了,結果有一次,陳慕把他堵厠所,跟他告白了。陳慕在學校確實挺受女生歡迎的,長得帥又會打籃球,女生似乎總會被陳慕那樣略帶痞氣的壞男生所吸引,當然,他行情也不差,優等生,成績年年排年級第一,是老師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季准從小到大收到無數情書,被很多女生當面告白過,却是第一次被一個男生告白,尤其告白地點還是在厠所。
那時他第一反應是陳慕又在開玩笑了。
陳慕也沒解釋,直接凑過來,對著他的嘴唇狠狠親了一口,分開的時候,還發出一個曖昧的“啵”聲。
那是他的初吻。
他面色鐵青,二話不說給了陳慕一拳,之後兩人的關係重新降到冰點。
因爲姚遠良早早就跟他公布了性取向,季准對于同性戀幷不排斥,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搞同性戀。他媽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將來娶個名當戶對溫柔賢惠的妻子,他也是這麽一步步規劃的,沒想到陳慕成了他按部就班的人生裏的那一個意外。
他又開始討厭陳慕了。
因爲那個突如其來的吻,季准覺得自己變得不正常了,他覺得陳慕就是個禍害,如果陳慕不跟他表白,如果陳慕不親他,他跟陳慕就還是同桌,他就不會在看到陳慕的嘴唇時,像被火燒著一樣迫不及待地別開目光。
姚遠良說看到陳慕跟蕭子川走的很近,還看到陳慕跟蕭子川抱在一起,姚遠良讓他不要把陳慕的話放在心上,他們這個圈子亂的很,認認真真奔著結婚談戀愛的同志情侶屈指可數。
姚遠良還說,陳慕他啊,就是故意撩他,把他當備胎,不是真心的。
照理說聽到這些話,他應該松一口氣才是,畢竟被一個同性戀盯上或者意淫確實是一件挺噁心的事,可他不知怎麽的,總覺得心裏有些堵,尤其是陳慕跟他告白後,就跟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好像真如姚遠良說的那樣,陳慕就是故意撩他,而不是真看上他了。
季准覺得自己也有病。
陳慕越是對那件事隻字不提,他就越是撓心撓肺地想知道陳慕到底是什麽意思。他一邊把陳慕當空氣,一邊焦心地等待陳慕跟他解釋,結果陳慕跟以往沒什麽兩樣,打架翹課還有……泡妞。
有一次他逛商場,看到陳慕在扮玩偶哄一個漂亮女孩子開心,他氣的腦殼差點都掀飛了,强忍著上前去把陳慕那個男女通吃的花心賤男胖揍一頓的衝動,面無表情地加快速度離開了商場。
自那以後,他連看一眼陳慕都嫌髒了他的眼。
之後高三一整年,他基本都沒怎麽跟陳慕說話,包括高考填報志願,他也沒有跟陳慕有絲毫的交流。他知道,陳慕那個只知道打架泡妞泡仔的傢伙,根本考不上大學,他們以後也不會有任何的交集。
是啊,不會有任何交集,如果高中畢業聚會那天,他沒有鬼迷心竅的話。
那天他們喝了很多酒,參加聚會的同學哭哭笑笑,要麽抱著人痛哭,不舍分離,要麽拿著話筒唱著撕心裂肺的情歌,場面一度喧囂又混亂。
陳慕喝了很多酒,一杯又一杯,有女生勸他少喝點,陳慕笑著說他酒量好,喝高了,陳慕頂著張猴屁股似的臉,端著酒杯跟他敬酒,祝他前程似錦。
也許是離別在即,陳慕看上去也沒有那麽討厭了,他就跟陳慕喝了幾杯。
到後來,在座的大部分男生都喝多了,爛醉如泥,吐得到處都是。季准作爲還算清醒的少數成員,當然要負責善後,幫人叫出租車把人送回家。
輪到陳慕時,季准不知道陳慕家在哪裏,問了一圈沒人知道,問陳慕,陳慕就沖著他傻笑,顯然喝迷糊了,沒辦法,他只能跟幾人合力把陳慕抬到ktv樓上的酒店,臨時開了間房。
出于同桌情誼,他沒有馬上就走,而是選擇留下來照顧他。
喝醉了的陳慕臉兒暈紅,唇瓣潤澤,眼神迷離又沁著水光,哪有平時惹人厭的樣子。聯想起陳慕對他做的那些惡劣事,季准心頭火起,掐住陳慕的臉,把他的臉故意擠出奇形怪狀的樣子泄憤。
陳慕不躲不閃,眼神跟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清澈純淨,覺得疼了,就抓住他的手指,不許他再掐他臉。
被酒液潤澤過的唇瓣微張,偶爾從嘴裏發出“嘶”聲。
這樣的陳慕,跟平時那個囂張跋扈的臭小子完全不同,季准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當初說喜歡我,是真的麽?”
喝醉的人腦子成了一團漿糊,哪能回答他的問題,不僅如此,陳慕還把的手指當成糖果啃。心裏綳著的一根弦忽然斷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覺得自己病了。
身體違背了意識,他控制不住地彎下腰,朝陳慕俯下了身。陳慕一定給他下了蠱,自從高二下學期的那個吻後,他就忍不住在意起陳慕,明明應該討厭陳慕的,可他總是情不自禁地偷看陳慕,有時候陳慕曠課沒來上課,他一整節課都會心不在焉,滿腦子在想陳慕在做什麽。
他只覺得身體發熱,腦子發脹,隱約意識到自己身體發生了什麽變化,他渾身一顫,不敢相信,他居然會對陳慕,一個酒鬼産生欲望。
想要逃離,脚下却生了根。
然後,就此沉淪。
……
而十年後的今天,他終究沒有逃過審判,姚遠良的聲音清晰灌入他的耳膜。
“季准,陳慕跳車了,醫生宣布當場死亡。”
嗡嗡嗡。
姚遠良之後說的話他聽不到了,腦海裏始終回繞著當場死亡那四個字。
他是在做夢吧?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對吧?
陳慕剛才還活生生地站在在面前,他還跟陳慕說要等他,怎麽可能轉眼就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體呢?
他都做好了不管李雨澤是死是活,他都要盡全力保護陳慕的準備,老天不可能給他開這個天大的玩笑的。
對,一定是有哪裏搞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