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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尾以大衣加圍巾的外出裝扮站在眼前。他好像比最後一次見面時更瘦了,整個臉頰凹陷,下顎尖成三角形。他用那張消瘦的臉對著哲朗。
他背後有一座小祠堂。美月倒在地上,上半身靠在祠堂上。她窩在睡袋裡,閉著眼睛。
「日浦她……」
「放心,她只是睡著了。不過話說回來,虧你找得到這裡。」
「是早田告訴我的。」哲朗告訴他早田打電話來的事。
中尾呼出一口氣。「原來是早田啊。但是聽美月說,你似乎沒辦法獲得那傢伙的協助。」
「因為那傢伙也不想讓你死。」哲朗說完看著朋友。「你打算自殺對吧?」
中尾搔了搔頭,微微苦笑。「美月告訴我你的推理了,真了不起。查出戶籍交換的事也幹得漂亮。」
「如果我的推理是錯的就好了。」
「不,」中尾將身體靠在一旁的柞樹上。「幾乎都正確。沒有需要糾正的地方。」
哲朗的心情變得晦暗,他希望中尾能夠推翻自己的推理。
「中尾,去自首如何?」他試探性地說,「日浦告訴我詳細的事情經過了,關於戶倉命案一事。,你沒有錯。你有充分獲得酌量減刑的餘地。至於戶籍交換的事,你只要不說不就好了嗎?」
然而,中尾依舊只是在唇邊露出一抹微妙的笑。他以那表情看了美月一眼。
「你看,西脅。她睡著的時候表情那麼天真,完全看不出來三十多歲了吧?你不認為這張臉不管怎麼看,都是女人的臉嗎?」
「你想要說什麼?」
哲朗一問,中尾用力地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搖了兩、三下頭。「說不定你已經知道了,我的母親是男人。她雖然外表是女人,但是內心卻是不折不扣的男人。」
「我聽嵯峨先生說了。」
聽到哲朗這句話,中尾點了點頭。「小時候,當我母親告訴我真相時,真是令人無法置信。我一開始還以為她是在跟我開玩笑。」
這也難怪,哲朗同意他的看法。
「但是當我看到她淚流滿面地訴說,我發覺她並不是在開玩笑,而大受刺激。但是更令我震驚的是,我父親早知道這件事了。」
「令尊明知這件事,還是和令慈結婚嗎?」
「我母親說,她是在生下我之後才告訴我父親的。但是她猜想我父親說不定已經察覺了。據說我母親告訴他時,他並沒有露出太過驚訝的表情。」
「因為令尊是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吧。」
「不曉得,這我就不知道了。」中尾微微偏著頭,「我曾經認為,他可能只是漠不關心。哎,不管怎麼樣,自從聽了我母親的告白,我的性別觀就有了重大轉變。你會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吧,畢竟我在這世上最親的女人,居然告訴我她其實是男人。」
「嵯峨先生說,你有看穿性別的能力。」
「沒有那麼了不起。不過,我和一般人不一樣,習慣將他人外表與內在分開看待倒是事實。大概是在不斷這麼做的過程中,稍微瞭解了人的本質吧。」
「那你怎麼看待日浦呢?你沒有看穿她的內心是男人嗎?」
對於哲朗的問題,中尾露出一種無言以對的複雜表情。既像是感到傷腦筋或害羞,又像是感到苦惱。「我知道美月不是普通女人。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愛上她。」
「就是因為這樣?」
「對,」中尾點點頭。「如果要用俗氣的說法,我大概是在追尋母親的影子吧。因為她身上具備了相同的氣質。」
「你明知道她的內心是男人,還是和她交往嗎?」
「不是。」中尾搖了搖頭。「我之前也說過了吧?美月對我而言是個女人。當時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哲朗不太明白中尾想要說什麼。他沒有附和,只是盯著中尾的臉。
「你覺得很奇怪吧?為何美月和我母親具備了相同的氣質,我卻沒有看穿她的本質?可是,這正是她最大的魅力所在。我想我大概是被她這一點吸引的。同時,與性別相關的最大問題,就在於她的這項特異之處。這可以說是矛盾,也可以說是一個謎。」
「矛盾?謎?」
中尾皺起眉頭,揉搓後頸。他似乎在煩惱該怎麼說,才能正確地傳達自己的想法。
不久,他吁了一口氣,看開了什麼似地看著哲朗。
「美月是男人,同時也是女人。」
「這我知道。」
哲朗一說,中尾搖了搖頭。「不單只是肉體是女人,內心是男人這麼單純。那傢伙的內心既是男人,也是女人。反過來說,也可以說她的內心兩者皆非。」
「你的意思是,她的內心是一體兩面嗎?」
聽到哲朗的問題,中尾稍微想了一下之後,還是表示否定。
「這種說法,大概不足以表現她複雜的內心世界。如果要講的淺顯易懂一點,假設男人是黑石;女人是白石,美月則是灰石。她具有兩者的要素,而且是各百分之五十,但是無法屬於其中之一。原本所有人就不是徹底的黑或白,而是居於由黑至白的漸層之中。至於她則是處於漸層的正中央。」
「漸層啊……」
哲朗曾經在哪裡聽過和這非常類似的話。他想起了「BLOO」的老闆相川說的話。她使用梅比烏斯環這個說法,認為所有男女都身處在這條梅比烏斯環之上……
「我想人腦應該是不穩定的。」中尾說,「我想每個人身處於漸層上的位置,會因為那一天的身體狀況或四周環境而左右挪移。就連我或你,也會因為日子的不同,有時稍微靠近女人那一端。不過,就算百分之九十五的黑變成百分之九十的黑,也不會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如果百分之五十的黑變成百分之四十五的黑,就差得遠了。如此一來,白的部分就多了百分之十。」
「你的意思是,日浦的內心在那種微妙地帶來來去去嗎?」
「正是。」中尾重重地點頭。「我不知道她基於何種因素左右擺盪,但是我認為這或許和生理期有關。我之所以沒有看穿她的本質,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日浦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哲朗低頭俯看睡著的美月。「或許心中女人的部分勝過了男人的部分吧。所以你才會認為她是女人。」
「或許吧。」中尾說道。
哲朗在心中低喃,美月和我在一起時也是如此,她的內心會偏向女人的一端。而當她和理沙子在一起時,大概會偏向男人的一端。
他想起了在美月老家看到的成人禮照片,說不定她笑得像女人不單單只是在演戲。
「大概美月也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本質。」中尾接著說,「他因為沒有察覺到這點而受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她對於自己是女人感到不對勁,而得出其實自己是男人的答案,但是實際試著以男人的身份生活,又發現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她雖然嘴上沒說,但是她對於變成男人也感到猶豫。」
「但是她在我們面前,卻一口斷定自己是男人。」
「她是想要讓自己深信不疑,這是企圖自我欺騙的結果。」
哲朗點頭,總覺得自己能夠瞭解她的心情。「嵯峨先生說,你突然阻止了日浦的戶籍交換。這是因為你察覺到了這件事嗎?」
「因為目前就算給美月男人的戶籍,也解決不了她的問題。和她是女人時一模一樣的不對勁感受,只會以相反的方式折磨她。」
「相反的方式……」嵯峨說的「單純只是實物映在鏡中的倒影」這句話,在哲朗耳畔響起。這句話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我在想,我們之前做的事情算什麼?除了美月之外,對立石卓或佐伯香裡他們所做的事,那樣真的好嗎?我總覺得我們做的事情距離真正解決問題很遠,而且沒有意義。」
「你該不會說你要扛下這個責任吧?」
「說什麼扛下責任,」中尾無力地笑了。「根本無從扛起。我現在能做的,就只有守住他們的秘密。即使是賠上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我說了,別提死這個字。」哲朗向中尾走近一步。「我可是為了阻止你自殺,才特地跑到這裡來的。」
中尾低下頭,再度將目光落在美月身上。「美月一到這裡就對我說了,她不會讓我獨自一個人死。」
「她說要和你一起死嗎?」
「算是吧。可是,我不能讓她做這種事。不過,就算我要她回去,她也不可能乖乖回去。我到下面買來罐裝咖啡,摻進安眠藥讓她喝下,她才總算安靜下來。睡袋是我從別墅帶來的。」
美月原來是因為這樣才睡著的。
「你在服用安眠藥嗎?」
「嗯,最近沒有安眠藥的話就睡不著。不過,最後一顆我讓美月服下了。」
「因為痛得睡不著嗎?」
哲朗問道,但是中尾不回答。他將雙手插進大衣的口袋中,只呼出一口氣。
「日浦為什麼會知道這裡呢?」哲朗改問另一個問題。
「她好像是聽你說到箱型車可能藏在高城家的別墅時,想起這個地方的。」中尾靠近哲朗剛才爬上來的石階,俯看沿海的城鎮。「這裡是從前我和美月約會的地方。我們曾經兩人爬上石階,我摟著她的肩欣賞夜景。當時她就是女人。」
這裡似乎是充滿兩人回憶的地方。美月大概確定中尾如果要選擇辭世之所,一定會選擇這裡吧。
「老實說,我嚇了一跳。我昨晚還在別墅,今天早上一到這裡,竟然看到了美月。我還以為是在做夢。」
「你打算讓日浦睡著,一個人自我了斷嗎?」
「我原本想那麼做,但是你來了。沒辦法那麼做,我很頭痛。而且如果將美月放在這裡,等一下趕來的警察恐怕也會發現她。」
聽到中尾這麼說,哲朗想通了一件事。「報警發現箱型車的人,果然就是你自己。」
「我不是報警,而是打電話到門松鐵工廠。因為就算我像神奈川縣警報警,也不知道消息什麼時候會傳到警視廳的偵查總部。不過,我沒想到才報完案,就遇見了美月。讓她睡著之前還算好,但就在我煩惱接下來該怎麼辦的時候,就從這裡看見了你和高倉。」
哲朗站在中尾身旁,目光望向同樣的方位。眼前的民房與餐廳的屋頂如同階梯並排。哲朗看見停在那一排屋頂前方的車輛。理沙子似乎坐在車上,而那輛發生命案的箱型車也在不遠處。
「所以你才叫我過來嗎?你該不會是要我將日浦帶到別的地方吧?」
「不行嗎?」
「不是不行,但是有條件,你也要一起來。」
中尾聳了聳肩,原本抿緊的嘴角放鬆下來。「美月說,QB現在還是在發號司令。」
「她是誤以為我自認高高在上吧。」
中尾搖了搖頭。「我說西脅,當時真是快樂啊。為什麼人會變呢?而且是往壞的方向改變。一旦成功就變得傲慢無禮;一旦失敗就變得卑躬屈膝。我從前也不想變成這樣的大人。我不想要汲汲營營與有錢人家千金結婚,致力於不玷污家族名譽的人生,可是現實中我卻選擇了這條路。我基於這種自我厭惡,燃起了和嵯峨他們一同面對性別問題的熱情。可是這或許是一種自我滿足,逃避現實罷了。我好懷念一心想著打倒眼前敵人的時代。」
「如果你要這麼說的話,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是嗎?」中尾看著哲朗點點頭。「或許是吧。」
哲朗忽然想起了早田,說不定只有那個男人沒變。他現在還是一心只想著打到眼前的敵人,即使對方是從前的摯友,他也毫不留情。
「中尾,去自首吧。」哲朗說,「如果警方知道報警發現箱型車的是犯罪者本人,就會承認你是自首的。」
中尾霎時睜大眼睛,但旋即恢復成安詳的表情。
「就眼前的局面看來,我大概不得不那麼做了吧。除非你不肯默默地帶美月走。」
「我不會讓你死。我不但不會讓你現在死在這裡,也不會讓你死在醫院。你自首之後,首先去醫院徹底檢查。警方應該也會答應讓你這麼做吧。」
中尾別開視線,很冷似地攏起大衣前襟。
「我會自首,但是我不想將美月捲進這起事件中。我希望她能夠置身事外。」
「該怎麼做才好呢?」
「我等一下會去箱型車那裡。這麼一來,躲起來監視的警察大概會叫住我吧。我會當場承認自己是殺害戶倉的兇手。」
「然後呢?」
「你趁警察的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時,帶美月逃離這裡。這是我們的拿手好戲吧?」
「假動作嗎?」
「沒錯。」
哲朗假裝將球傳給跑衛中尾,趁敵方的防守陣營被他耍得團團轉時,投出長傳。如果是比賽中,就會輕鬆愉快地成功。
「可是美月短時間內似乎不會醒來。如果我背著昏迷不醒的她,警方一定會盯上我。」
「我們先將她抬到石階下面。在那之前,你能先聯絡高倉,請她把車開到這下面嗎?」
「有路能夠通到這下面嗎?」
「放心,有一條只有當地人才知道的捷徑。」
哲朗拿出行動電話打給理沙子,簡單地告訴她狀況之後,直接將手機交給中尾,由他詳細地指示理沙子路線。
「好,抬起美月吧。」中尾邊將行動電話還給哲朗邊說。
哲朗背起美月,中尾從背後撐住她,緩緩地步下石階。美月很輕。哲朗心想,這果然是女人的身體。
在石階下等了一會兒,理沙子就開著車過來了。
「總覺得可疑人增加了,他們是刑警嗎?」她說道。
「大概是吧。」哲朗答道。
「可是巡邏車好像還沒有來。」
「又不是兩小時的推理劇,警方不會特地讓嫌犯起戒心吧。」
哲朗將美月移入車子的後座。她半睜開眼睛,但是馬上又閉上了。
「美月就交給你們了。」中尾說道。
「交給我們吧。」哲朗堅定地說。
中尾點了點頭,看著理沙子。「我也給高倉添了麻煩。我無意騙你,請你不要介意。」
「那種事情你就別放在心上了,倒是你要盡早去看醫生。」理沙子的聲音微微發抖,語帶梗咽。
「西脅也對我說了同樣的話。我雖然不抱期待,但是被逮捕之後,我會馬上試著告訴負責的刑警。告訴他,如果你不想讓嫌疑犯翹辮子的話,就帶我去醫院。」
中尾或許打算開玩笑,但是哲朗和理沙子都沒有笑。
「那麼,過十分鐘之後,你們再按原路回去。在那之前,你們絕對別輕舉妄動,知道了嗎?」中尾豎起食指,一臉認真地說。
哲朗無言地點點頭。中尾看到他答應了之後,一個轉身,但是走了兩、三步,又停下腳步走了回來。
「我想要留點紀念品給美月,但是身上什麼都沒有。讓她穿上這個吧。她衣服穿得單薄,看起來很冷。」說完,他脫下了黑色大衣。
「中尾你不冷嗎?」
「我沒關係。畢竟,再過不久我就要被一群熱血的警官包圍。而且巡邏車上大概也有開暖氣吧。」
哲朗他們對這句玩笑話還是笑不出來。
中尾一打開車門,就將自己的大衣蓋在睡著的美月身上。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端詳之後,將臉湊上前去。
哲朗他們隔著玻璃,看見了兩人的雙唇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