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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夜》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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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想把酒壺裡的酒倒入酒盅,手一哆嗦,全灑在了桌子上,連褲子都濕了。他輕輕咂了一下嘴,用放在旁邊的毛巾擦了擦。

 酒都不會倒了——安浦達夫罵著自己,狠狠地盯著右手。縫過的疤痕仍血生生的。

 終於習慣用筷子了,用鉛筆寫字也基本沒問題,但前提都是要把精神集中在指尖上。稍不留神,筷子和鉛筆都會跌落,因為指尖沒有感覺。如果閉上眼睛,甚至感覺連手指都不存在。

 對手藝人來說,指頭就是命。手指廢了,就和被折斷翅膀的鳥一樣,什麼都幹不了。

 他最近一直在四處找工作,但沒有地方雇自己。無奈之下,也在工地幹過。但用慣的右手的手指不聽使喚,既不能搬重物,也不能揮鎬,總是馬上被解雇。若沒發生那件事該多好。但現在後悔也晚了,手指已無法痊癒。

 桌旁忽然暗了下來,中川出現在面前。「還有錢喝酒?」他在對面坐下。

 「最後一次。」安浦用左手抓起剛才灑了一半的酒壺。

 中川叫過小酒店的夥計,要了一份涼豆腐和一壺酒。「聽你妻子說,應該在這裡。」

 「哦。」

 「真是個好妻子,在超市裡從早幹到晚,也不阻止丈夫去外面喝酒,你可要感謝她呀。」

 中川的話讓安浦無言以對。他心裡清楚,必須要向妻子道歉。本就是因為玩女人才受了傷。然而妻子毫無怨言,很快在超市找了一份工作。如果沒有她,他肯定早就餓死了。所以他才想方設法找工作,希望能掙到錢。

 「阿中,聽說你也被福田辭退了,現在幹什麼呢?」

 「就在家待著,靠那點存款過日子,忍到能領養老金的那一天吧。」

 「這樣好嗎?」

 「不好,但也沒辦法。什麼地方肯雇我這樣的老傢伙?」

 「社長也太過分了,把我們這些做了多年的人說辭就辭了。最後留下的只有前村。」

 「他也不好說。」中川拿起新端來的酒壺,先給安浦斟滿,又給自己倒上,掰開一次性筷子夾了一塊豆腐。

 「不好說……難道連前村都要辭退?」

 「昨天前村給我打電話,說已由月工資變成了小時工資,工作時間一下子縮短到兩個小時。他發牢騷說連房租都交不起了。」

 「這樣能維持下去嗎?工作少到這種程度了?」

 「應該有活幹,那些氣槍的訂貨沒有減少。前幾天路過工廠,看他們在往裡面搬鋼材,估計又有新的工作了。」

 「太奇怪了,那為什麼要裁員?」

 「工作是有,但有一個幹活的就足夠了。」

 「一個人?那個年輕的傢伙?」

 「嗯。」中川喝乾了酒,又倒了一杯。

 沒看清楚那人的臉,只記得個子很高,也看見了他幹的活,就算在安浦看來,那也是一級品。當時他就想,雇了這麼個人,社長當然不會搭理自己了。

 「福田工廠裡的機器全都會用,焊接也不錯,加工的水平相當高。這樣一來,那個摳門的社長肯定會選他。聽說是從關西跑過來的,真是個多餘的喪門星。」中川哼了一聲。

 「要是那傢伙不來就好了。」

 「我和前村是這樣,」中川取出香煙,「包括阿安你,或許也會有解決的辦法。」

 「哦?」

 「很多時候關靠我和前村幹不完。就算你的手指不比以前,只要還能湊合著動就行。」

 「能動,你看。」安浦用右手拿起筷子,夾住了剩下的鹹菜。

 中川點點頭,依然面無表情。「可那傢伙還在,沒辦法。如果那傢伙也像阿安一樣被人刺傷手就好了。不,也就是在這兒說說,你就當沒聽見。」中川環顧四周,手指放到了唇邊。

 出了小酒館,和中川告別後,安浦也知道該直接回家,但他不想那樣,便溜躂著向相反的地方走去。

 不知不覺中,竟然來到了福田工廠附近。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什麼目的,或許是腳自然地向習慣的道路移動。

 早就聞膩了的汽油味如今卻倍感親切。他想,要不要再求一次社長?如果說什麼打雜的活兒都可以幹,社長會不會網開一面?

 但他馬上搖了搖頭。不可能這麼順利,上次那麼懇求,最終還是被冷冰冰地轟走了。

 已沒有理由再站在這兒了。他剛想回家,突然注意到工廠門口的縫隙裡透出一絲亮光。

 把我們都開除了,難道那個人在加班?

 安浦走近工廠。大門開這一點,聽不到大型機械運轉的聲音。他又把門推開了幾厘米,偷偷往裡看。對面有一個高大的背影,正在用微型磨床削什麼東西,削幾下就查看一下,像在加工特別小的東西。安浦看不清楚。

 這個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人反正是在加班,在掙加班費。

 如果他也被人刺傷手就好了——中川的話又浮現在腦中。

 安浦環顧四周,確認沒有人後,繞到了工廠後面。那裡放置著廢棄材料和損壞的機器。以前每年分幾次僱人處理,現在不景氣,沒有閒錢管這些,金屬垃圾堆成的山越來越高。

 安浦在昏暗中凝神尋找想要的東西。那傢伙個頭大,該找個長一些的,最好是彎成鉤子狀,頂端尖尖的。

 地上沒發現特別合適的。最後他拿在手上的是一根五十厘米的鐵管,前頭又焊接了一塊短管。電弧焊接得不太好。他想,這肯定是阿中幹的。眼花之後,中川的手藝確實不如從前了。但只為這個原因就被解雇,真讓人受不了。只要人活著,就有可能因年老而手藝退步,也可能會因事故導致殘疾。互幫互助才是朋友嘛,不應該是純粹的僱主與雇工的關係。安浦腦中浮現出福田的面孔。

 他一動不動地藏在暗影裡,感覺酒意上湧,但並不厲害。他對自己說,不該趁著酒醉幹這種事,但已別無選擇,實在被逼急了。

 突然想起了數月前的那個夜晚。那天很冷,安浦穿著厚厚的夾克,在池袋一家常去的店裡喝了一些酒,當時頂多比今天醉得厲害一點。

 是找家有妓女的店,還是在外國女人聚集的地方轉轉?他邊想邊溜躂。受阪神淡路大震災影響,建築用部件的訂貨增多了,一直持續加班,今天剛領到加班補貼。錢包裡有了錢,底氣也足了。

 「大哥。」忽聽有人喊自己。

 一個大晚上還戴著太陽眼鏡的女人站在旁邊,身穿低檔外套,燙著極其誇張的卷髮,還染成了紅色。

 安浦一眼就覺得這個女人不錯,只見她外套衣領微敞,從縫隙中能看到白皙的乳溝和雙腿。

 女人默默地伸出三個手指。安浦覺得太貴,可「這個女人倒也值得」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

 安浦走到女人身邊,聞到了刺鼻的香水味。女人的脖子和手腕上丁零噹啷地掛了一堆便宜首飾,妝化得也很濃。

 「有點貴,這樣?」他伸出兩根手指。女人從上方摁住他的手,伸出兩根手指,又攤開手掌,應該是在示意兩萬五千元。

 「OK。」

 聽到安浦的回答,女人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領著他向前走。

 今晚真走運,他傻乎乎地想。

 每次回想起這一幕,安浦都咬牙切齒地罵自己沒腦子。以前從未見過有女人站在那條街上拉客,自己竟絲毫不懷疑。他被女人的姿色迷住了,只顧得樂顛顛地想,竟然能和這樣的女人上床。頭腦過於發熱,根本沒想到,這麼漂亮的女人怎麼會在大街上拉客?

 跟著女人進了一家抵擋旅館。空氣中充滿了消毒水味,還有為了除味而噴灑的清香劑的氣味。女人一言不發,只用手勢來表達。安浦認為她不太懂日語,肯定剛來日本不久,不知該怎樣掙錢,就按別人教的在那裡站著拉客。安浦異想天開地自圓其說。他滿腦子都想著要早點抱著這女人睡覺。

 一進房間,安浦就從後面抱住了女人,撩起她的長髮亂舔她的頸脖。女人的頸脖上有兩顆小黑痣。

 他想扯掉女人的大衣,女人卻扭過身來,像是要來親吻他似的抬起下頜。形狀迷人的嘴唇就在眼前,他貪婪地將嘴唇貼了過去。之後……

 記憶消失了。清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倒在地上,同時感到一陣劇痛,原來右手流了許多血。那場景太過荒誕,他簡直無法接受事實。

 他坐起身大聲喊叫,現在已不記得喊了什麼。沒有一個人來,那女人自然早已不見蹤影。

 劇痛讓他冒出了汗,他咬著牙來到電話旁,打外線報警。電話一接通,安浦便訴說了現在的狀況:被刺了,出血了,特別疼,一個不認識的女人,不知什麼時候暈過去了,池袋,妓女——他敘述時大腦一片混亂,對方頗費氣力才弄明白。

 接受完緊急治療,警察開始找他調查情況。很明顯,警察都把他當傻瓜,覺得他愚蠢無比,出去亂找女人,結果不光受了傷,錢包也被搶走了,提問時的隻言片語都包含著輕蔑。

 安浦在敘述時有幾處說了謊,卻倒也並非為這一原因。他說和那女人實在公園裡碰見的,聊了一會兒後發現情投意合,就去了旅館。他不想被追究嫖娼責任。關於失去意識前的經過,他也支支吾吾,一方面因為記不清楚,一方面也不想說出自己一進屋就抱緊了對方。

 他聲稱那女人騙他喝了什麼,之後突然感覺很睏。

 警察對此並沒有深究。這種事經常發生,多少有些出入對於整個事態也沒有太大影響,總之,抓住案犯的可能性極小。

 那件案子的調查進展到什麼程度了,安浦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是否在認真調查。警方從未與他聯繫,估計連嫌疑人都沒找到。

 這對警察來說也許是件小事,對安浦來說卻是毀掉一生的大事。他失去了工作,失去了交際圈。

 他握著鐵管的左手加了把勁兒。他想再引發一次小事件,這樣也許能找回自己的人生。

 工廠的燈滅了。

 安浦凝神觀望。他彎下腰,盯著工廠的門口,不一會兒,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影,關上並鎖好大門。這人進廠最晚,社長卻把鑰匙交給了他。以前拿鑰匙的是資格最老的中川。

 那個新來的男人穿著T恤和工裝褲,一隻手插在褲袋裡,另一隻手把上衣搭在肩上。

 安浦緊隨其後。為了偽裝成流竄犯所為,他打算盡量在遠離工廠的地方動手。如果在工廠附近,警察會看出案犯早就盯準了目標。

 但如果離車站太近,人又太多。他決心等那人走到住宅密集的小巷時再說。

 那人在自動售貨機前停下腳步,買了一罐飲料,馬上打開了蓋子。他兩條胳膊上隆起了肌肉,看著瘦,但似乎很有力氣。

 男人邊喝邊往前走,右手拿著飲料罐。安浦想,如果有刀,就能從他身後悄悄靠近,刺向他的右臂。只要在被他看到面孔前逃走,估計就不會有事。

 改天準備好刀再來?這種想法只在腦子裡一閃,馬上又消失了。沒有理由,想立刻行動的慾望佔了上風。

 那人拐彎了,正是路燈少的小巷。安浦加快了腳步。機不可失。

 他緊跟著拐了過去,那人卻不見了蹤影。安浦停下腳步,東張西望。

 「喂。」那人突然從電線桿後冒了出來。安浦吃驚地後退了幾步,隨即想起手裡有武器,便不顧一切地揮棒打去。高個子男人輕鬆閃過,一腳踢中安浦的腹部。安浦呻吟著,鐵管掉落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要幹什麼?」那人問道,聲音中沒有絲毫恐懼。

 安浦趕緊撿起鐵管。他用了右手,勉強舉起來了,手指卻無法承受鐵管的重量,鐵管又掉了下去。

 那人似乎明白了。「你是安浦?」

 安浦用雙手捂著臉,蹲了下來,眼淚奪眶而出,不一會兒竟哭出聲來。他覺得一切都完了,又覺得自己真可悲,連根鐵管都掄不動。

 「你先站起來。」

 他被那人抓著衣領揪了起來,推到旁邊的牆根下。

 「怎麼回事?為什麼要襲擊我?」鐵管不知何時已到了那人手中,他用鐵管捅著安浦的側腹。

 「我想……只要沒有你……」安浦喘著粗氣,只說了這麼一句。

 那人似乎沒聽明白,皺了皺眉頭,但很快就反應過來,看著安浦的臉連連點頭。

 「哦,是這樣。」

 「你想把我交給警察就交吧,反正我也完蛋了。」安浦自暴自棄地說。

 那人從安浦身邊走開,長歎一聲,道:「行了,你走吧。」

 「可以嗎?」

 「我說了,走吧。」

 安浦慌慌張張地想逃走,忽聽那人在身後說:「等一下。」

 安浦嚇了一跳,停下腳步回頭看。那人用鐵管敲打著肩膀,走了過來。

 「好不容易見次面,找個地方喝一杯吧,我想問問你的情況。」

 安浦詫異地望著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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