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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海美冬進店時,青江真一郎正在為客人剪髮。鏡中映出的她和他四目相對,微笑致意。青江也衝著鏡子微微點頭。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色套裝。青江想,肯定又是香奈兒的,總是那樣。
青江知道她今天要來。預約單上有她的名字,只是剪髮,上次剪是在兩週前。她最近一個月來一兩次,總是指名讓青江剪。
做完手頭的工作,助手走過來,告訴他美冬已經洗好了頭髮。青江默默地點點頭。
美冬正在鏡子前看雜誌。青江從身後走近時,她似乎察覺到了,馬上抬起了頭,再次通過鏡子與他四目相對。
「您好。」
「你好像還是那麼忙。」
「托您的福。」青江雙手理著她濕漉漉的頭髮,「今天只是剪一下?」
「嗯,和以前一樣。」
「知道了。」青江小聲回答著,拿起了剪刀。
美冬的頭髮偏棕色,雖然細,卻一根根地非常挺,也有光澤。青江總是嘗試著給她做個大膽的髮型,但還是忍住了,擔心與她成熟的氣質不太相符。
「今天方便嗎?」修剪劉海時,美冬說。青江停下剪刀,猶豫了片刻,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時,發現美冬正用微微上翹的大眼睛盯著自己。「可以吧?」
「嗯……」
「九點,在前面那家店。」
「好。」他答道,隨後趕緊確認剛才的情景是否被千繪看到了。還好,她正在專心為客人卷頭髮。
從記錄上看,美冬是從今年三月份開始來Bouche的,從一開始就指名找青江。介紹人那一欄是空的,青江不清楚她怎麼知道又為何選擇了自己,也從未特意問過。
開始她每月來一次,漸漸縮短了間隔。在店裡,美冬已成了大家談論的話題。年輕女店員都說,她肯定是模特兒或藝人,要不就是高級夜總會的女招待,一般人沒有長得那麼漂亮的。青江也覺得或許是這樣。
青江曾試著問她是做什麼的,美冬只回答是「普通的工作」。既然客人沒有清楚回答,再深究下去就違反規則了。
「下班後有時間嗎?」上次美冬來時就這樣問過。當時青江正在給她理髮型,有些吃驚地望著鏡子中的她。
她莞爾一笑。「放心,不是要和你約會,有事找你商量。」
「找我?」
「是的。」鏡子中的她向上翻著眼珠看著他。在那一瞬間,青江猛地一驚,想,估計這就是所謂的妖艷。
兩人約好在離美容院步行約兩三分鐘的咖啡館見面。她正在裡面的桌旁等待。青江調整了一下姿勢向她走去。她說有事要找自己商量,青江並沒在意,覺得肯定沒什麼重要的事,歸根結底還是想兩個人見面。他很少這樣被顧客邀請,以前一次也沒答應過,擔心如果引起糾紛會給店裡添麻煩,若讓千繪知道了就更麻煩。
但新海美冬就另當別論了。他想知道這位神秘美女的真實背景,內心深處當然也潛藏著男人的慾望。
但等青江點完飲品後,美冬說出的話卻是他完全沒有預料到的。
「開店?是……我?」
「不是你一個人,是你和我。」她唇邊浮現出微笑,似乎在欣賞青江的狼狽。
「這是開玩笑嗎?」
「怎麼會呢。不可能為了開玩笑專門把你叫出來。」
她說她是通過各種調查知道青江的。比如,在街上碰到髮型漂亮的女士,就上前打招呼,詢問是在哪家店裡由誰剪的,然後親自甄別,最終選定了青江。
「有若干條件:首先是有創意,還要年輕,沒有自己開店,最重要的是有閃光點。」
「閃光點?」
「是的。只憑手藝好無法在今後生存下去。如果不具備吸引顧客顧客心理的某些東西,絕對不行。說極端點,勝負的關鍵就在於讓客人盲目相信到何種程度。『只要找那位美容師,就能幫我剪出好髮型。』以前是這樣,現在則不同。『正因為是那位美容師做出的髮型,所以才好看。』換句話說,美容師本身將成為品牌。我確信,你身上就有這樣的閃光點。
青江完全被美冬熱情洋溢的氣勢壓倒了。他從未這麼深入地想過美容界的未來,也從未想過自己是個特別的人。有些雲山霧罩的感覺,是否被耍了?這個疑問依然揮之不去。
她又說,今後的美容院僅憑幹好活將無法生存,需要技術人員、經營者和製作人的綜合資質。
「總之,」美冬停頓了一下後又道,「錢由我來準備。以何種理念開怎樣的店,這些咱們商量決定。之後就遵循定下的概念,你來剪頭髮,我考慮如何讓生意紅火,也負責算賬管錢。只要兩人齊心協力,肯定能順利發展。」
「等一等,突然對我說這些……我對你一無所知,你僅僅是來Bouche的眾多顧客中的一位。」
她有些為難地皺了皺眉,雙手摀住胸口。「有這個不就夠了嗎?此外還需要知道什麼呢?」
「比如你是幹什麼的、和美容界是否有關係、住在哪裡……我什麼都不知道。」
「知道這些就可以了?那我就告訴你,現在我在銀座一家叫華屋的寶石飾品店工作,計劃今後要加入美容行業,住在江東區,如何?」
華屋的名頭讓青江戒心稍減,但還不足以讓他完全放心。「我只知道你最近頻繁地來店裡,沒有根據信任你。」
美冬撲哧一聲笑了。「你什麼意思?難道說我在騙你?」
「我沒那樣說。」
「那我問問你,假設我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大騙子,同你商量這種事對我有什麼好處呢?剛才說了,錢由我出,你一分錢都不用拿,也不讓你做什麼連帶保證人。就算我在騙你,你也不會有任何損失,不是嗎?」
青江無法反駁。確實如她所說,承擔風險的是她。如果經營失敗了,青江低頭道歉後就能再回原來的店裡,而賠了的錢肯定無法再回來。
「資金真是你的?」青江別有深意地問。
似乎察覺了他的心思,新海美冬的嘴角滲出微妙的笑意。「你是擔心錢的來路不正?這也難怪。」
「儘管華屋是一流的店……」
「僅靠那裡的工資不可能攢出那麼多資金?你說得沒錯。但我的錢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儘管帶有悲傷的色彩。」
「悲傷的色彩?」
「是生命保險金,我父母的。」她輕描淡寫地說,「在阪神淡路大地震中去世了。」
出於和剛才不同的理由,青江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麼了。
在地震後通常很難支付的生命保險金,在阪神淡路大地震後作為特例給予了支付,這件事青江也聽說過。美冬說因此手上有了一大筆錢,卻不知道用在哪裡。
「就算有那麼幾千萬,如果平時生活奢侈,很快會花光。我想作為某種有形的東西留下來。如果可能,最好是能支撐我今後生活的東西,因此下定決心,想獨立開創事業。」
「所以要經營美容院?為什麼偏偏選擇這一行……」
「很難用語言說明,大概是腦中閃過的靈感。」她以手指頭。
「你的靈感也許會讓你失去一大筆錢。」
「若真這樣只好死心了。不過,三年後你肯定會感謝我。」她充滿自信。
青江馬上把這件事告訴了千繪。他們已交往了兩年半,曾多次談過兩人早晚要開一家自己的店,但從未深入探討過該如何具體操作。青江今年二十九歲,千繪二十三歲,雙方都沒提結婚的事。青江想等開了店再說,估計千繪也這樣想。
「什麼呀,太可疑了。」這是千繪的第一反應,接著她又說道,「不正常,還是拒絕吧。」
「你不也認識新海小姐?她看上去不像壞人。千繪,你前幾天不還說想成為那麼有魅力的成熟女人嗎?」
「可給你開出的條件未免太好了,你竟然一分錢都不用出。」
「也沒好到哪裡去。所謂共同經營,一切都是對半分。可實際工作的是我,她只用撥撥算盤。」
「那你不就吃虧了?」
青江搖了搖頭。他在Bouche工作整十年了,也覺得該出去單幹了。曾經有過各種設想,如果有自己的店要如何經營,也相信如果變成現實,自己肯定會成功。
只是,沒有資金。當然,如果妥協,也不是不能解決。最簡單的辦法是在房租便宜的地方開店,但房租便宜就意味著遠離市中心。在時尚信息缺乏的地方自己的才能,是否能感到工作的意義也是疑問。
新海美冬說想在青山開店。果真那樣,他沒有任何意見。現在的店在澀谷,不會發生兩家店搶顧客的情況,在情理上也說得過去。
「還是算了吧。」千繪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開店的事還是踏踏實實自己攢錢,靠自己的力量好。河村先生不也這樣說?」
河村是Bouche的經營者兼首席美容師。
「他當然要這樣說,我辭職了對他會有影響。就靠那點工資,什麼時候才能攢夠錢呀。」
「你想答應這件事?」千繪的目光中帶有責備。
「我沒這麼說,正在權衡。」
「喂,拒絕了吧。」千繪不安地說,「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的確覺得新海小姐很有魅力,但那終歸只是外表,內在的東西太可怕了。」
「可怕?」
「嗯,我感覺她要把你帶到不正常的地方。」
「什麼?你是說情人酒店?」歸根到底還是在吃醋。青江笑嘻嘻地望著女友,但她沒有笑,而是在瞪他。
「拒絕她,求你了。」
「嗯……這個嘛,我再考慮考慮。」
千繪似乎對青江的回答並不滿意。但對青江而言,女友越是反對,他越覺得眼前擺著個大好機會。
約好見面的地點依然是上次的那家咖啡館。新海美冬正在靠窗的座位上喝皇家奶茶。凳子設計得較高,從迷你裙中伸出的雙腿顯得更加修長。她正輕輕地盤著那雙長腿。
青江坐在對面,要了杯可樂,下班後總感覺口乾舌燥。
「辛苦了。」美冬衝他微微一笑。這笑容具有消除任何戒心的力量,或許這正是千繪害怕的。
「上次說的事……」
他剛說到這裡,美冬伸出手掌制止了他。
「不用著急。我不想讓你這麼倉促決定。」
「可是……」
「今天呀,和上回相反。」她調皮地縮了縮肩,「次我不是同你約會,而是有事找你商量。今天正相反,沒有任何事,只是想和你約會。」
看到她妖艷的笑容,青江心中的某種東西又開始搖擺不定。
美冬問他想吃什麼,他說什麼都行,話一出口,他意識到自己已答應和對方一起吃飯了。說出的話無法再收回。新海美冬拿著賬單向收銀台走去。
無所謂,只是吃頓飯——看著她勻稱的背影,青江想。
兩人坐出租車去了青山。美冬沿通往大樓地下的樓梯走了下去,青江只能跟在後面。
樓梯下有一家看上去是和式餐館的店,店內裝飾使用了竹子和木材,也有擺放洋酒的櫃檯。
像是已預約了。美冬一說出名字,兩人立刻被領到了裡面的屋子,是被竹子隔開的餐桌。
美冬問他有沒有忌諱的食物,他說沒有。菜全是美冬點的。
「喝什麼?這裡有各種各樣的紅酒。」
「隨便吧。」
美冬叫過服務員,像是在說紅酒的名字。青江從未聽說過,他知道的紅酒數量本就很有限。
「常來這家店?」
「偶爾。這裡還不錯,要是喜歡這裡的菜,以後可以常來。」
青江邊點頭邊把煙灰缸拿了過來。他心裡盤算著這頓飯要花多少錢。如果帶千繪來,她肯定會很吃驚,或許還會說,有這份閒錢還不如存起來。
「青江君,最近去看牙醫了嗎?」
「牙醫?沒有。」這問題太突兀了。他手指夾著香煙,還沒點火。
「如果你吸煙,最好一個月去看一次牙醫。」
「我的牙沒問題,沒有蛀牙,我覺得刷得還算仔細。」
美冬露出潔白的牙齒,搖了搖頭。「不是光刷牙就行。就算沒有蛀牙,也不能掉以輕心。」
青江點燃香煙,小心地不讓灰色的煙飄到她臉上。
「你是說會有煙漬?」
「煙漬倒沒什麼,主要是對牙齦不好。煙會激活牙周的病菌。」
青江沒太聽懂,繼續吸著煙。他聽說過牙周病,卻不瞭解詳細情況,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談到這個話題。
「青江君,你是專業人士吧?」
「我認為是的。」
「那就好好聽我的話,保持牙齒健康是一名專業美容師的義務。」
「哦?」
「想必你也不願意為滿嘴大蒜味的客人剪髮。」
青江把香煙從嘴邊拿開。「我有口臭?」
「目前還沒事。可如果對牙齒漫不經心,可能早晚會這樣。站在顧客的角度,眼前的美容師牙齒乾淨漂亮當然要比髒乎乎的強,最好是潔白的。」
有道理,青江點了點頭。他平常倒也注意不吃大蒜,卻從未想過這麼深。
「一個月洗一次牙,一定要遵守,我就是這樣做的。」
見美冬豎起了手指,青江想,看來這人已經把我當成合作夥伴了。
菜餚端來了,兩人喝起紅酒,感覺像是日式料理和意大利菜的混合物。
美冬沒有提開店的事,主要談關於旅行以及各地飲食的話題。從她的話推測,她曾去過許多國家,特別是法國和意大利,曾去過多次。
「你是去這些國家觀光嗎?」
「也有觀光,但基本上都是工作。去採購裝飾品和衣服。」
「啊,是華屋的……」
美冬微微搖了搖頭。「我從今年開始才在華屋工作。在以前的店裡上班時,就主要幹這個。」
「為什麼不在那裡幹了?」
「嗯……三言兩語很難說清楚。」美冬微微歪了歪頭,「簡單地說,就是幹煩了。」
「煩?」
「感覺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反過來說,也明白了哪些事情自己做不到,就覺得不能這樣下去,必須改變。」她眼珠朝上看著他,「這樣的解釋不行嗎?」
「不,倒不是不行。」
「喂,青江君,你覺得人生能重生幾次?」
又是一個突兀的問題。
「我,不信這個……重生、前世什麼的。」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一生中會有幾次轉變。比如,結了婚人生就會轉變,找工作也是如此,這種事大約會有幾回呢?」
「呃,從這個意義上講,我放棄考大學,下決心來東京當美容師就是第一次轉變,以後再沒發生過。」
「那麼,是不是到該轉變的時候了?」
「這個嘛,不清楚。」青江呷了一口紅酒,他想,看來這是步入正題的鋪墊。
但美冬並沒有把話題轉到美容院的開業上,只是夾雜著各種趣事,展示了自己從經驗中獲得的商業知識、談判技巧、市場拓展方式等。這些話深深地吸引了青江。她的談話方式巧妙極了,沒有自己的誇誇其談,總在徵求他的意見和感想,也並非單純地詢問,更在青江所言的基礎上進一步拓展話題,或深度挖掘問題。話題總也不會間斷,時間過得飛快,兩人喝乾了兩瓶紅酒。
「找個地方再喝點?明天不用上班吧?」出了店門,美冬說。
晚餐是她請的。如果就這樣回去,自己像在騙吃騙喝。最主要的,是青江還想和她待在一起。
「可以。」他答道。
她抬起手。從青江身後駛來的出租車停在兩人身邊。